33 銀耳羹
在書房裏也沒待多久,就有人火急火燎地來拍門,說是娉婷暈過去了。少不得我要趕去看看,男女之防先丢開,我将人抱回房裏,又讓人請了大夫。
好在大夫說只是憂思過甚氣血攻心,吃一劑藥也就不妨事了。
淩波親自去廚房去煎藥,靈堂那邊自然由我去守。我也不想讓其他人在邊上,便将他們都揮退了。
小半個時辰後,淩波又回了靈堂,端着一個炖盅,在我身邊的蒲團跪下。
“娉婷……怎樣了?”想不到我回來與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在關切旁人。
淩波将炖盅揭了蓋子,放在一旁散熱氣。也不知炖的什麽東西,味道很是香甜,似是什麽花的香氣。但我一向靈敏的嗅覺最近被血氣熏染得麻木了,竟沒聞出是什麽東西。淩波伸手撫了撫我的兩頰,上邊有許多天不曾打理而生出的青茬,她心疼道:“一會喝了羹,你去睡一覺,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我搖頭道:“娉婷什麽樣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哪裏會主事?布置靈堂安排一應喪儀哪怕是……師父的噩耗傳回來後安撫人心,也是你一手操辦的吧?我回來了,怎麽還能讓你受累?”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樣子?”淩波擡手,用那纖細柔軟的手指,輕輕按上我的眉弓,然後慢慢沿面頰滑下,“眼窩深陷,四周一片烏黑,眼睛裏全是血絲,滿面胡茬,不修邊幅……伯父是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我握住她的手,用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別碰,髒。”
淩波認真地望着我,“髒?若是有人說保家衛國浴血殺敵的将士髒……那他心才是真的髒。不過這樣一身也的确不舒服,我準備了熱水,你吃點東西就去沐浴休息吧。”
“許久不曾吃到你做的東西了,還真是想念。”我不無感慨地說,“在外這幾月,草根樹皮都啃過,你給什麽都是好的。”
淩波眼裏的疼惜更甚,“那我要給你好好地補回來。”她伸手試了試炖盅的溫度,然後遞給我,“你長途跋涉地回來,一路上應該沒好好吃什麽東西,大魚大肉吃下去肯定會常委不适,先吃點清淡的。聽說你今日要回來,我一早給你炖了銀耳羹,一直用小火煨着,炖的爛爛的。伯父說你不喜歡紅棗枸杞什麽的,我一概都沒放。”
“淩波……你,你真好。”一股暖意在心底彌漫,我也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白瓷盅裏盛着的銀耳羹卻不是一碗淡黃色的,而是淡淡的粉色。銀耳已經炖得融化,變成黏黏的一盅,但羹湯裏卻漂浮着細碎的紅色顆粒,也不知是什麽。舀了一勺送進口中,一股甜香味在口中炸開,全不似我曾經喝過的味道。我忍不住問道:“這裏面放了什麽?”
“玫瑰。”若是平時這個時候,淩波定會賣個關子讓我猜,但現在她定時知道我沒心情的,她也沒這個心情。她微微仰起臉,秋水般的眸子卻是濕漉漉的,“噩耗傳來那日,我和阿姊正在院裏摘玫瑰,長孫姐姐也在的。阿姊商量着要用玫瑰來調胭脂膏子,我卻想着,玫瑰獨有一股清甜十分适宜調味,摘一些與蔗糖搗碎了封起來,以後給你做酥糖吃……聽到消息,花撒了一半,掉進泥裏就不能用了。剩的這些做不出多少,我就全都放進來了。”
“對不住,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她這樣一說,愧疚感再次排山倒海而來,“我說好回來之後要請旨替你父親雪冤,要求至尊賜婚,并請師父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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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波卻連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我不怪你,先父的案子本就不易翻過來。伯父定然也是不會怪你的。在出征之前,我與阿姊苦苦求他不要去,可伯父卻說不行,若是他不去,便沒人救得了你,也沒人敢救你。”
我一聽卻很是奇怪,“這話怎麽說?什麽叫沒人敢救我?”
“違反軍令之人,擅自行動損兵折将,還将自己陷入敵手。突厥兇殘,要救十分不易;救回來,也要追究罪責,說不準還會被連累,誰敢救?”淩波搖頭。
忽然想起那日我我與師父說話,竟沒顧得上問一個很重要的事,“你知不知道寧王給至尊上書都寫了什麽?”
“如何不知道?此事整個長安都傳遍了,據說朝堂上還為此事真僞吵了好幾日。”淩波秀眉微蹙,“寧王上書說突厥悍勇而猖狂,連日交手戰況焦灼,隐有不敵之兆。突厥遠道而來必定補給不足,不若休戰幾日,壓一壓突厥的士氣,再徐徐圖之。但……但副帥霍徵貪功冒進,教唆範陽節度使私點兵馬,漏夜出城,遭逢大敗,範陽節度使身死,霍徵……下落不明。”
“連日交手?休戰幾日?教唆?”我險些要氣笑了,“都說寧王文采頗佳,我如今真是信了。現在我很是好奇寧王是如何把戰報編得如此逼真的?”按軍中規矩,每五日就要寫一封戰報送給皇帝,楚煊閉城半月餘,上面并沒發來責罪的诏書,說明他是按時發了戰報,且這戰報看起來是讓先帝安心的——真不知道他都編了些什麽東西。
淩波亦有些傷懷,“伯父一直身子不好,那幾日又下了冷雨,腿疼得厲害,告假在家。可一聽聞此事,便堅持着要去上朝,說是他的弟子他最清楚,是不會做出這等事的……”
“師父待我如同親子,當然是了解我的脾性的……”
淩波想了想,還是問道:“那……你為什麽會私自出城?”
她的語氣不帶半分懷疑,只是好奇,顯然也是信我不會做出那樣的蠢事。但我卻有些羞愧,少不得把事情經過與她簡單一講。
“你并沒有做錯,為何要自責?你不私自出城,寧王也是不會開門的,那樣只怕突厥攻破的便不止幽州了。”淩波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從前聽宮裏的人說寧王儒雅溫厚,原來卻是個這樣的。”
“枉我素日覺得他可憐,還與他親近!”我恨恨地說着,忽然想起一事,“只是這……要怎麽與娉婷說才好?”
楚煊與娉婷的事,淩波是知道的,畢竟元宵那晚,娉婷便是跟着他出去的。但淩波聽聞這話,卻有些不滿,“你想怎麽說?自然是實話實說。不過是個男子,還是害死父親的兇手,若是夫妻,和離都不為過。何況……阿姊與寧王,也不過爾爾……”
“你這麽說起來,我都不能置身事外,難道你要封死謝家大門,再不許我進來嗎?”我自嘲完,忽又想起一事,“不過爾爾?怎麽可能!元宵娉婷想出去,師父應當是發了不小的脾氣吧?”
“可不是,我好勸歹勸才勸住。”
“這便是了,按照娉婷的性子,大約是與師父吵了一架吧?說來娉婷雖然驕縱些,但也極少與師父發脾氣。這都叫不過爾爾,那我……豈不是都不好意思提要娶你了?”
淩波蹙眉道:“或許……阿姊只是單純不滿伯父不讓她出去呢?”
“我問你,先時你們在家,娉婷是不是與你說話,十句有八句都在提她的六郎如何?”
“并不曾。”淩波有些驚訝,說完又像是想起什麽一樣,上下打量我幾眼,揶揄道:“倒是十句有八句都在說你。”
“我?說我什麽?”不說楚煊便罷了,為何會說我?從前我來府裏一次,她必然會問起楚煊一次,事無巨細,越多越好。怎的與淩波說起之時就變成了我?
淩波似笑非笑地橫了我一眼,“阿姊說你還不曾見她面,便吃了她的天花饆饠;說你小時候不愛念書,一提念書便到處亂竄,被伯父滿院子追着打;說你小時候可笨,伯父教什麽都要說幾遍才明白;說你老愛欺負她,連宮裏賞下的糖糕都要跟她搶,分明崔公府上有更多;說你倔,伯父明明叫你練槍卻一定要練劍;說你莽撞,第一次上陣殺敵險些回不來;說你後來總算有些哥哥的樣子了,去燈會之時還知道護着她不讓她走散了;說你後來獨自出征回來還會給她帶一些特色小玩意兒;說你雖然有心了,可每次給她買的東西都可醜了……”
“且住且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她怎麽還記得?”我有些窘迫。
淩波卻狡黠一笑,“我覺得阿姊說得還挺對。元宵那晚你與我戴的黃金縷……我一進門便有人望着我笑,照了照鏡子,真是……”
這話我倒是無法反駁。因為曾經表姐還不曾進宮時就托我上街買過簪子,她是讓我随意選的,我便選了一支大大的攢花步搖。接過步搖後,表姐脾氣這麽好的都面色古怪了許久,最後找了金匠拆了步搖重新打成一對長簪。
我只好輕咳一聲道,“那……大約是你和寧王并不認識,她說了你也不知道,但你對我比較熟悉,她便挑着你能接上話的說吧。”
朱唇輕啓,淩波似是要說什麽,但忽聽“啪”的一聲,吓了我倆一跳,連忙回頭去看,原來是靈堂的香積了很長一寸灰,終于承受不住,落下來了。
這才想起,這是師父靈前,剛才我倆似乎聊得太過歡快,實在是不合時宜。
淩波也有些尴尬,望着我手上的炖盅問道:“鍋裏還有些,你還要嗎?”
“不了不了,已經不餓了。”
“既然不餓了,那你快去洗個澡休息吧……”
我剛要答應,謝府的管家卻匆匆進來道:“二娘,霍郎君,谯國公上門來吊唁了……要不要出去迎?”
姨夫來了?幾個時辰前百官才在城門口迎過,按理說沒有人這麽早上門才是啊。更讓我驚訝的是,第一個上門的竟然是姨夫!他不是與師父互相看不順眼麽?
只是人都來了,斷沒有讓人站在門口的道理,于是我道:“娉婷還病着……我去迎吧,儀容不整也顧不得了。”
然而淩波卻是萬萬不能現身人前的,尤其是姨夫面前。我又向她道:“我一時半會還走不開,就先這麽着吧。你先回避一下,免得姨夫發現之後平白生些波瀾。”
“嗯,我省得……”淩波點點頭,又有些擔憂地與我道:“你應對的時候千萬注意些,聽聞伯父出征前……是與谯國公吵過一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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