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天花饆饠
家人都祭拜過了,便開始守靈。雖然師父的尾七都已經過了,但這是他在府中停靈的第一日,不得不鄭重。
娉婷自然是要守着的,淩波作為子侄也要守。但我在易州已經守了許久,與她們待在一處只是徒增傷心罷了。何況師父的遺物還未完全理好,既然她們騰不開身,便只能由我來。
師父的書房我翻得比自家還熟,裏面的陳設多少還是我幫着布置的。
書架旁邊有個博古架,師父不愛收藏古物珍品,博古架上除了擺着皇家賞下來的幾對瓶子,剩的全是些日常雜物。
底下最左邊的一格,放着一把銀色的寄名鎖,上頭還刻着我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押”給他的,而後便一直沒拿回去。
那是我八歲的時候,父母新喪,姨母将我接到崔家撫養,姨夫替我找了開蒙的老師教我讀書認字,但我很不喜歡,臘月的天氣,一個人偷偷從府裏跑了出來。彼時我對長安的坊市還不熟悉,一陣亂竄之後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更不敢找回去,只是看到街邊一座府邸門口放着一對白石獅子,感覺十分威嚴,頓覺喜歡,便在那門口站着不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朝着大門走來。那人約摸二三十歲的樣子,高大魁梧,面貌英武不凡,背脊挺得筆直,走路大步流星。他穿着繡獅子的紅色圓領官袍,頭戴三梁進賢冠,腳蹬皂羅靴,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提着一只紙包。
他也看見了我,駐足片刻,嚴肅的臉上慢慢浮起柔和的笑意,“小子,你是哪家的小孩?在這裏幹什麽?”
直覺這不是個壞人,我老老實實地道:“我……是吏部尚書崔府……”
“崔府?”他想了一想,問道:“你姓霍是不是?”
我自覺地點頭。
“為什麽跑出來了?天這麽冷,凍壞了怎麽辦?我找人送你回去。”他的語氣冷淡了一些。
“不!我不要回去!”我大叫。
他微微皺了眉,“為什麽不回去?”
我連聲道:“我不會去!姨夫姨母逼着我讀書,我不想讀書!”
“不想讀書?為什麽不讀書?你看那些世家子弟,誰不讀書呢?難道你想日後被人瞧不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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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是世家子弟!”雖然只有八歲,但父母早喪,我道崔府後還是聽到許多閑言閑語,那時
候我就已經懂得士庶之分了,“誰說讀書才會被人瞧得起啊?我就算不讀書,以後也要成為一個被人尊崇的人!”
他大笑,“小子人不大,口氣倒不小。那你想怎樣做?”
“我要練武,我要從軍,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百戰百勝的大将軍!”
“有志氣!”他笑得十分爽朗,不帶半分惡意,“不過你姨夫同意嗎?”
這卻說道了我的痛處,我的表情僵了僵,還是道:“我是我,姨夫是姨夫,他就算能讓其他人聽話,可我不會聽他的!”
“臭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霍徵,特別難寫的那個‘徵’!”
他默念兩邊,朗聲道:“好,難怪立志要學武,原來取名的時候就已經幫你決定好了。臭小子,
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你是誰?我為什麽要拜你為師?”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站在我府門口徘徊不去,當真是膽大。你聽好了,這裏是雲麾将軍府,我叫謝竣。”
雖然我那時我歲數不大,但我也聽說過雲麾将軍謝竣的大名。在民間,他有一個別號,叫做戰神。于是我連連點頭,“要的要的!”說罷還覺得不夠,趕緊跪倒在雪地裏連連向他磕頭,“師
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師父一把将我拉起來,“好小子,倒很聰明。”
“那我們今天開始練武嗎?”我興奮得雙眼發光。
師父失笑,“天色不早了,你跑出來,姨夫姨母不着急嗎?我先找人把你送回去,有空再來。”
“你是不是在騙我?”我一下子生氣了。
“我為什麽要騙你?一點大的小孩,騙你很有意思嗎?”師父哭笑不得,“我親自送你回去還不好?”
我确定師父沒有騙我,有低頭看了看自己在外面亂跑了一下午弄得髒兮兮的衣裳,又搖頭道:“我不想回去……”
師父哪裏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大笑起來,“那你先跟我進來,換身幹淨的衣服再回去吧。”
我點點頭,他牽起我的手就往府裏走。師父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指節幹淨有力,被他牽着讓我很安心。姨夫從來不曾牽過我。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即便是父親在,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只是美好的幻想沒維持多久,我腹中忽然傳來的“咕”的一聲,瞬間讓我陷入尴尬的境地。好在師父沒有笑,只是關切地問我:“小子,你餓了?”
在外面亂跑一下午,哪裏有不餓的?我不好意思地點頭。
師父看了看手上提着的紙包,略微一猶豫,便遞到了我手中,溫聲道:“還有些熱乎,快吃
吧。”
我急迫地拆了紙包,只見裏面躺着幾個面餅卷成的粗長條子,我抓起一個就咬,只覺得一股奇異的香味在口中炸開,我仔細咀嚼,卻嘗不出那是什麽東西。“介(這)是什麽?好好次(吃)!”我包着一嘴的東西,含混不清地道。
師父有些沉了臉色,“食不言寝不語,你姨夫沒教過嗎?”
一提姨夫我就想反駁,可看着師父的臉色,我又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小聲道:“弟子只是想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啊。”
“這叫天花饆饠1,裏面卷的是和了天花蕈粒的米飯,拌上九練香。”師父又放緩了語氣,“要
是你喜歡,以後你聽話了,為師就多給你買幾個。”
我還沒來得及謝謝師父,就見眼前紅影一閃,一個穿着大紅襖子、牙色裙子的小姑娘便飛奔出來,用清脆如銀鈴一般的聲音喊道:“耶耶回來了!耶耶我的饆饠買回來了嗎?”
“跑什麽跑?沒規沒矩的!”師父輕斥一聲。
那小姑娘才不情不願地站好。我這才看清這小姑娘皮膚白淨,樣貌可愛,好像玉雪攢出來的一般。既然她叫師父耶耶,那他就是師父的女兒。
她的目光在師父手上轉了一轉,漸漸有些失望,然後目光轉到我這裏,又變得憤怒。“他是誰?為什麽吃了我的天花饆饠?”
“娉婷,不得無禮!”娉婷,原來師父的女兒叫娉婷。
娉婷卻不管不顧,對我道:“你是誰?為什麽道我們家來了?耶耶給我買的天花饆饠,你為什麽吃了?我求了爹爹許多日,他終于答應給我買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吃!”說着說着,眼圈已經開始泛紅。
師父語氣有些重了,“這是我新收的弟子霍徵,以後你要叫他兄長的,不得無禮。”
誰知娉婷一聽這話,當即就哭了出來,“誰要什麽兄長了?我不要吃了我東西的人當兄長!”
我慌了手腳,趕在師父生氣之前,把剩下的天花饆饠包好遞過去,“我……我不是有意的……還給你好不好,你別哭呀!”
“誰要你吃過的東西了!”娉婷一把揮開,哭得更大聲了。
“那我給你買好不好……”我作勢要掏錢,卻忽然想起我身上真是分文沒有,摸遍全身上下也只
找到了我脖子上挂的一個銀鎖。本來我就不喜歡在身上戴東西,姨母一定要我戴上,說是保平安的,正好我趁機送出去。于是我摘了銀鎖,遞到娉婷面前,“你別哭了……雖然我沒有錢,可是我有這個,換了錢可以買好多好多天花饆饠的!”
鬧到最後,娉婷好歹是不哭了,也收了我的銀鎖再不肯給了。後來師父開玩笑般地告訴我,以後不能随意将有自己名字的東西送給女孩子。但我後來身上也不會帶過多的東西,想送也沒有了。
寄名鎖旁邊的是一把戒尺,還記得我最初練武的時候師父讓我在院中蹲馬步,只要一有不規範,師父揚手就是一尺,疼得我上蹿下跳。
我也曾想過就此放棄,不練了。師父氣得又狠狠打了我幾尺,厲聲問道:“你還想不想做大将軍了?”這是我親口說過的話,我反駁不得,只要咬牙再蹲。
除了練武,師父還逼着我讀書,比姨夫逼得還緊,讓我有種才出虎穴又入狼窩狼窩的感覺。我告訴師父我想做将軍不想做書生,師父又是一頓好打,“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将軍和莽夫武夫有什麽區別?将軍不光要自己會打仗,還要指揮千軍萬馬打仗,打勝仗!你以為打勝仗靠的是什麽?不是蠻力,是腦子!你不讀書,連兵法也看不懂,拿什麽跟別人比?”于是少不得,我又乖乖聽話。
除了打我讀書練武,娉婷小時候練琴不用心的時候師父也打。小時候我練武讀書的時候娉婷會在旁邊圍觀,娉婷學習琴棋書畫的時候我也會坐在一邊,韋德就是在對方挨打的時候好生嘲笑一番。直到後來我上過戰場了,才不再互相嘲笑了。
戒尺旁邊還有歪歪扭扭的手稿,有我替娉婷抄的譜子,也還有娉婷替我抄的書——畢竟師父最不喜歡我倆互相譏諷,常常一氣起來兩個都要打,或是論雙倍罰,這時候不互相幫着是休想過關了。
手稿邊上還有一把木劍,那是後來開始選兵器,我一眼就看中了武器架上的長劍,師父勸我選長兵器我卻堅持不願,一定要練劍,我人小舉不起鐵劍,師父雖然罵了我幾次,但到底幫我做了一把木劍,先讓我練招式。
我已不忍再看博古架。可即便不睹物,我依舊能回憶其從前師父帶我教我的點滴。做小石臼讓我練臂力、領着我去城外練習騎馬、年下囑咐府裏的針線下人在給娉婷做新衣之時也替我做幾件、節下帶我出去游玩并給我買姨夫從來不許吃的零嘴、偶爾被我饞得煩了還會給我買幾顆糖解饞、再後來陪我練武喂招将一身本事傾力相授……
轉身之時,我看到了牆上師父的一副舊盔甲。我十二歲第一次出征的時候就見師父穿的這一身。那時的我實在不知天高地厚,上了戰場便一個勁地猛沖猛殺,深入敵陣而與本陣脫離。師父為了救我,也不得不一路殺過來,糾纏許久才将我帶回去。盔甲破了多處,護心鏡也損壞了,師父卻驚魂未定地重複着——還好還好,人沒事就好。
私心裏講來,師父待我甚至比娉婷更好,即便是父親,也不過如此了。
可是師父,我還沒成為百戰百勝的大将軍,還不能全然接過您身上的擔子,你怎麽就因為救我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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