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素夾兒(下)

娉婷再次醒過來已是大半個時辰之後了。鬧了一天, 前幾日也不曾好好吃東西,實在虛弱得厲害。

淩波便問她想不想吃什麽東西。

“我想吃素夾兒,夾魚餡兒的。”娉婷想了想。

那素夾兒是用藕、茄子、筍子、蕈菌等素菜切成連刀片, 再夾上肉餡, 挂糊炸制。素夾兒做起來本就費事又傷神,何況她說要魚肉餡兒的, 還需一根根挑去骨刺,簡直煩死人了。

我皺眉道:“素夾兒是油炸的, 傷胃, 你……”

“我再熬些雞絲粥來配就是。阿姊好容易想吃東西, 便做來就是。阿姊稍等等,我馬上做好。”淩波半點脾氣都沒有,當真站起身來往外走。

實在是被娉婷鬧得怕了, 我也想跟着去,“我去幫你。”

娉婷的神色變得有些難看。

不待她說話,淩波便道:“我一個人去就是了,你還想惹得全府的人都圍到庖房來看熱鬧麽?你就在這裏老實坐着, 跟阿姊說說話。”

才從房梁上救下來的人,方才又狠狠鬧過,若是沒人看着, 倒是真怕她萬一一個想不開又做出什麽傻事來。但她又是與我鬧的,漫說是我留下來也不知會不會刺激到她,我也是有些尴尬的。

淩波不由分說地将我按下,自己便去了。我坐在那裏, 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好低頭整理衣擺上并不存在的褶皺了。

“這麽不願意見到我?我有這麽讨厭?”娉婷忽然冷冷地開口。

“不是……”我連忙擺手,雖然我的确覺得她近日的所作所為很是讓我厭煩。若她不是師父的女兒,若她不是與我從小一處長大的,我實在是跟她待在一間屋子裏都覺得難受。

娉婷擡手理了理有些亂了的發絲,“阿兄,你從來就不愛撒謊,一說謊會結巴,騙不了我的。只怕你早就嫌我了,恨我多事,恨我擾得家宅不寧,對不對?可這是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我難道不能挑一挑?”

“這事如何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你一樣都沒有,但有聖旨在,謝家還敢抗旨不尊?”我皺了眉。

娉婷默了一默,忽然道:“至尊不曾見過我,宮裏的嫔妃幾乎不認識我,整個長安的內外命婦與豪門貴女熟識我的也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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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什麽意思?我扭頭看她一眼。

娉婷卻像是想通什麽關竅一般,眼睛都亮了起來,“至尊是說謝氏女……”

“聖旨上明文寫了,是安國公謝竣之女謝氏。難道師父還有別的女兒?”我連忙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但她卻不依不饒,反倒越說越過分,“莫不是每逢和親,嫁出去的都是真正的公主?王爺家的金枝玉葉已是難得,雖随意在宗室或臣子家選一個适齡女子送出去的時候太多了。”

“你又不是去和親!”

“和親為了兩國邦交,是為政治利益;選我進宮,不是為此?有何不同?”娉婷振振有詞地道。

我氣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半晌才咽下去,緩緩地道:“可哪次選女子代嫁,一家人不是萬分不舍呢?要不是國事當先,聖命難違,誰會眼睜睜看着女兒去和親?”

娉婷聞言輕笑一聲,“阿兄,在朝為官的是你,怎的你的心思卻如此單純?還是你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對功名利祿都不在乎了?你看看那些女兒封了公主郡主的家裏,哪個父親沒有官升幾級?你難道沒見那些一把歲數卻始終只是個七品芝麻官的人為了往上爬,當真是挖空心思不擇手段嗎?別的不說,你看看淩波,她最初是為何進宮的……”

“夠了!”一聽她提起淩波,我便怒意上湧,喝住了她。

娉婷不甘地抿了抿嘴,“不提便不提,事實如此罷了。”

“難道你還能許誰什麽好處?”我冷聲問道。

大約娉婷早就想好了,就等着我問這句話,她聞言微微一笑,“若是從尋常人家挑一個女子,難道謝家還不能保他們一家後半生衣食無憂?”

“可你到底是世家女子,教養禮儀談吐習慣還有眼界見識哪裏是随便找來的女子就可以替代的?”對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感到十分驚奇。

“別家自然不行,我們謝家本家呢?”一雙美目中露出了久違的狡黠,“謝家旁支幾支都沒落的不成樣子,卻還擺着世家的架子,按照魏晉時的标準在教女兒,就我知道的幾個姐妹,比我還強上許多。家裏沒田産自然沒有收入來源,又沒人在朝為官,還拉不下身段去做工從商,倘若此時誰家女兒被選中入宮……”

我死死盯着她,“李代桃僵,這是殺頭的大罪,誰敢?”

“富貴險中求,這話阿兄不知道麽?”

“命都沒了,拿什麽去享富貴?”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自己怒火,認真問道:“娉婷,你與我說句老實話,你究竟為何不願進宮?”

娉婷愣了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去,“父親遺命,還有什麽好說的?”

“但師父從前三令五申,讓你不許和楚煊攪在一起,你聽過半點嗎?”

“這是阿耶的最後一點要求,你還逼着我違了,是要我真的做一個不孝女麽?”娉婷又轉過來看着我,目光盈盈,泫然欲泣,“阿耶生前讓你好生照料我,也不求你要做什麽,但你卻逼着我進宮,你對得起阿耶嗎?”

我最怕她提起師父。因為師父真的說過這話,只是我揣摩着按照師傅的脾性,若他在世時接到這樣的旨意,當是不會違背的。但私人已逝,我不能随意猜測他的心思。此事真是難。

見我還在思量,娉婷忽地發了狠,“好,既然阿耶的話你不願聽了,那就算是違背師命了,該當逐出師門!既然你已被逐出師門,就與我們謝家半點幹系也沒有了。那你還在此幹什麽?你出去啊!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我們謝家也不歡迎你。我要死要活你也管不着,不勞你過問,走啊!”

“你這又是在說什麽混話?”我吼道,“什麽叫逐出師門?師父臨終前還認我為弟子,我也沒有堕了師父的英名,沒有辱了謝家的門楣,你憑什麽逐我出師門?”

娉婷瞪着我看了半晌,惱道:“好,就算你是阿耶的弟子,但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又不是我我真正的阿兄,你無權管我!”

小時候我與娉婷吵架的時候,她很愛說這句話,極力與我撇清關系,不願叫我為兄。只是她從前叫的時候都是趾高氣昂的,如今……卻忽地哭了出來,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記憶中的娉婷,從來都是驕矜而傲氣甚至有些飛揚跋扈的,除了師父,沒誰能惹哭她,也不敢惹她哭。可她忽然又在我面前這樣哭了出來,若前次還只能叫落淚,那麽此次便真是嚎啕大哭,真個形象儀态全無,花容失色,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你……莫哭了……哭了也沒用。”淩波在的時候,我還能怒聲斥責她一頓,沒來由地就有底氣。可眼下這屋裏除了我就是她,我實在有些慌神。娉婷這樣反反複複的,我實在是沒力氣去應付。

娉婷卻不理會我,只是伏在枕上哀哭不已。

明明我問心無愧的,卻一句重話也說不出來。師父讓我照顧好她,我真是一點都沒做好。

“你莫哭!有話不能好生講嗎?”我急得跺腳。

“我說了你又不同意,還有什麽好說的?讓你出去,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娉婷看也不看我。

我大約是一時讓豬油蒙了心,一聽這話,竟咬牙道:“好!我……答應你!”

後來想想,大約真是因為從小和娉婷一處長大,我把她當做親生妹子在看,當然是舍不得她受委屈的。宮裏是個什麽地方,看看表姐,再想想先帝與韓謹那般不清不楚,也覺得娉婷進宮去不是什麽好事。她說得對,從前師父将她保護得太好,見過她真人的的确不多,随便找人替了也不是難事。

“真的?”娉婷霍然回過頭來,晶瑩的淚珠還挂在腮邊。

我想我應該又被她算計了,可是無法,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只好道:“可随意找人頂替不好,既容易露餡,又怕走漏風聲,連謝家遠些的旁支都不是上選……找起來實在是有些費神。”

娉婷擡手拭去淚痕,“其實,我現在倒是想到了一個最好的人選。”

“誰?”

眼波如秋水一般流轉,娉婷看了門外一眼,淡粉色的櫻唇微啓,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淩波。”

“住口!”我暴喝一聲,“你想都別想!”

若說她一早便想到找人替代,那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真的不想進宮,早些想好後招罷了。可她這樣毫不猶豫地提出讓淩波替代……竟是連這都考慮好了,不得不讓我懷疑她用心險惡。

我知道自己發怒的時候還是有些駭人,有的普通軍士也會被吓住,娉婷被我一吼便愣住了,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一股怒火實在平息不下去,我道:“你不願進宮,淩波就活該去?”

“可你分明答應我……”

“答應過的事我也能反悔!”我冷冷掃她一眼,“你倒是想得好,用淩波替你,怎麽看都合适。可你別忘了,淩波就是從宮裏出來的,至尊在挑菜宴上還贊過她做的菜,難道不怕她被認出來?”

“貴妃不需要接受六宮朝拜,也可以不出去見人……”

“一娘,淩波被阖府上下叫了這麽久的二娘,她又真心實意叫你阿姊,難道在你心裏,她便是個可有可無、能随時扯出去頂罪的人嗎?你的心怎麽這樣冷?”我實在是痛心疾首。

娉婷瞪大雙目,“我何曾要她頂罪?”

“卻也是要讓她李代桃僵了!一娘,你讓淩波替你進宮,我怎麽辦?你想讓我怎麽辦?”

“難道離了個女子你就活不下去了?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緊緊握了拳,深吸一口氣,語氣卻平靜下來,“一娘,阿兄就當你是因為父親過世傷心糊塗了,今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那些話,若換了旁人,我早就一拳打上去了,就像打楚煊那樣。可阿兄不跟你計較。阿兄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去盡力一試,成與不成便聽天由命了。但這些話你只要再說一次,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娉婷皺了眉,正要辯駁,卻聽門外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素夾兒炸好了,趁熱吃最香了。阿姊,你想先吃蓮藕的還是筍片的?”原來是淩波做好素夾兒端進來了。她幾時站在門外的?方才我與娉婷的對話,又聽到多少?

面色還沒緩過來,娉婷別過臉,淡聲道:“随意吧。”

淩波随意撿了一個做成蛾眉樣的夾兒遞過去,又與我道:“阿徵,你又與阿姊拌嘴了?阿姊還病着,你怎麽還這樣?火氣恁地大,我一會給你熬一鍋竹葉水消消火。”竟是毫無芥蒂的樣子,想來是沒聽到的吧。

“不必了。”方才還在談論的主角眼下就站在眼前,我實在有些無顏面對,“你們……早些去休息,我就先走了。”

“站住!”淩波忽然出聲,“這麽多素夾兒,我做着也不容易,阿姊大約也是吃不了這麽許多的,你也留下來吃。”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淩波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有些冷。

但我也實在不好強行說走,也只好坐下來吃。

素夾兒這菜實在是巧妙。我見過帶餡的食物,即便不是面皮包裹的,也是油豆皮或是大米一類的主食包的,但素夾兒卻用素材來包裹食物。淩波才端到門口,已是滿室生香;一口咬下去,素菜的清香混着魚肉的鮮香,相得益彰,風味獨特。再沒胃口,我也連吃了好幾個,才住了筷。

談過了如此不快的事,淩波又回來了,娉婷不好再提,我自然不會主動說,于是三個人也不鹹不淡地做了一陣。

終于可以告辭走的時候,淩波卻親自送我到了門口,一直到我轉身出去,她還站在那盯着我,臉上原本有一絲希冀的神色,卻慢慢黯淡了,被失望取代。

“怎麽了?可還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沒有了。”淩波面色淡漠地搖搖頭,“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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