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玉卮醪
時光飛逝, 日月如梭,倏忽已是十餘年。我以為這些舊事早該忘記了,誰知一想起來, 淩波說話時的神情都還能立刻浮現在眼前。
至尊端了一杯酒在手中, 遲遲沒有飲下去,雙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菜色, 也不知在想什麽。但他執杯的手微微顫抖着,不覺将杯中的酒都漾出不少來。
那酒香聞着甘醇而清冽, 狀如牛乳, 色白如玉, 是玉卮醪。
這玉卮醪是用黃米與糯米釀制的,加了冰糖和桂花,說是酒, 卻還不如酒釀汁醉人,入口甘甜綿軟,婦孺皆可大碗飲。至尊的酒量并不差,但我始終擔心他飲酒誤事, 凡我在之時,底下人給至尊備的都是玉卮醪。今日的酒是同燒尾宴一同帶進宮來的,自然也是備的玉卮醪。
至尊不說話, 我也沒臉說什麽,倒是唐國忠實在看不下去,才上前輕聲道:“大家,飯菜都涼了, 要不要……奴婢端下去熱一熱?”
“不必了,你将那些朕沒怎麽動過的葷食撤下去賞了當值的宮人吧,讓他們也沾點旭輪的喜氣。剩幾道點心小菜即可,朕與霍公說說話。”至尊放下玉卮,神色又變得淡淡的。
“諾。”唐國忠依言讓伺候的宮人進來收拾。
一陣忙亂過後,殿裏又只剩我與至尊相對,唐國忠退到門口聽候使喚。
良久,至尊才輕笑一聲,看着我,說了句不相幹的話,“難怪朕以前聽許多武将提起靖武公之時都是由衷敬佩,還決心效仿,果然是縱死猶聞俠骨香,只是……可惜了。”
至尊并沒說可惜什麽,但聽他那語氣,想來不是單純在可惜師父逝世,大約還因為……師父如此忠勇,如此深明大義,而娉婷卻是這樣自私自利吧。
“得至尊誇贊,想必先師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我連忙起身行禮。
至尊擺擺手示意我坐,忽而又道:“母親生前位只在淑妃,幾曾做過貴妃?外祖的冤案,又是如何昭雪的?”
我苦笑道:“先帝英明神武,難道臣還能欺瞞一輩子?”
“欺君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先帝怎麽就……”放過你們了?至尊的神色很是驚奇。
我搖了搖頭,“欺君雖是大罪,但當時端慧皇後已然進宮,要追究起來也是皇室之事,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先帝不想讓天下人看了笑話;因為靖武公與敦和公,先帝也不忍嚴懲;再者……當時端慧皇後已有了身孕……”
至尊又是一愣,“先帝……這麽久才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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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端慧皇後第一次有孕的時候。”我低下頭去,不忍再看至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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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貴妃謝氏都進宮月餘。
我仍舊心裏難過,卻不敢表現給任何人看。
後來禮部終于定了師父的谥號,先帝又下了一道旨意,說謝府雖無人,但仍舊留着,不許任何人侵占。在下旨當日,徐安泰帶着人來查點謝府財物并登記造冊,娉婷這才醒悟讓淩波頂了她的身份進宮,那她也就如前段時日的淩波一樣,沒有可以見人的身份了,須得小心翼翼地躲起來。
其實此事我最初便想到了,只是刻意不告訴她,後來她求我收容之時,也斷然拒絕了,見她孤身搬去莊子上避居,竟是說不出的快意。
只是我再怎麽報複她,淩波也是回不來的了。
師父的身後之事終于全部了了,朝廷便開始與突厥讨論和親之事。最終拟定由突厥送十名美人來大郦,而大郦則遣公主遠嫁。
先帝當時已沒有适齡的未婚姐妹,膝下又無女兒,只能在宗室與大臣家裏挑選女兒。最後商議的結果,是隴西李氏的第五個庶女。
若不是因為先帝提到朝局,我絕不會松口答應讓謝氏的女兒進宮,若非如此也不會吧淩波牽連進去。可後來再一想,又深覺朝政之事本來掌握在一群須眉男兒手上,但犧牲起來卻都是無辜女子,很是厭煩要挑一個女子封賞之後送去和親的行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可我也深知經那一役後,大郦損耗不輕,實在不敢輕言戰事,突厥雖也損兵折将,但也不可小瞧,倘若再打起來,與雙方皆無益。故對于和親一事,我在朝議時從不開口,待有了結果,也不過只能為那李家的娘子嘆息一聲罷了。
聖旨頒下去那日,我下值後照常回了自己府上,取過後院兵器架上的長|槍開始練,期間霍禮問過幾次晚飯用什麽我也只作不聞。淩波不在了,再沒人有那樣的手藝做出令人驚豔的菜式,吃什麽都味同嚼蠟。
只是沒多久霍禮又去而複返,實在讓我有些惱火。
我還沒發作,霍禮卻恭聲道:“郎君,門外有名姓李的郎君遞來拜帖,說是郎君的舊識。不知郎君見是不見?”
姓李的郎君?我的舊識?一時我沒想起有這麽個人,不耐煩地把長|槍丢回架子上,本想叫霍禮打發了,只是又忽然想起一人,連忙道:“拜帖拿來我瞧瞧。”
霍禮雙手遞上拜帖,我翻開一看,果然是李信。他名前的官銜寫的是重玄門右監門校尉,是個從六品上的官職。而他的短短一行自述裏,我竟看到“隴西李氏”四個字。當朝李姓乃是大姓,是以我從前見了他姓李也并不覺得有什麽驚奇,卻沒想到,他原來是隴西李氏的子弟!
“快請進來!”我拿過一旁的巾子擦了擦汗,快步往房裏走,準備換件衣服,“請到會客廳裏好生招待着。”
“諾。”
飛快地套了件鴨蛋青的圓領袍,随意束了幞頭,我便趕着去見李信。他也是穿的常服,站在一壁牆前看我會客廳的陳設,背影筆直挺拔,是長安大多數世家子弟比不了的。
“誠望,一向可好?”
李信聽見我叫他,霍然轉身,連忙向我行禮,“見過霍郎将!”
“又不是在朝堂上,這樣稱呼起來實在別扭。我記得你還長我幾歲,我都觍顏叫你誠望了,私底下你盡管叫我伯英便是。”我連忙把他扶起來。
“伯英……”李信愣了愣,還是從善如流地叫了一聲。
“幾時調任長安的?”我一面請他坐了一面問。
李信道:“某是兩個月前回長安的。那時候伯英忙着靖武公和貴妃的事情,某也不便上門叨擾,故而拖到現在,還請伯英莫要見怪。”
“你肯來看我,自然當我是朋友,我高興還來不及,如何會怪你?”我連忙擺手,又道:“也不知這調令是怎麽拟的!按照你的功勞,卻只是個監門校尉!”從前李信好歹有個五品的散銜,怎的立了如此戰功後,調入長安反倒降了?
李信苦笑道:“隴西李氏人微言輕,某……又是家中庶子,監門校尉已是能掙到的最好職位。”
我有些驚訝,“隴西李氏人微言輕?卻讓趙郡李氏如何自處?”
“趙郡李氏發跡早于隴西李氏,在本朝之前聲望比隴西李氏高。”李信搖頭,“本朝名門望族,尤其崔、盧二氏都是綿延數百年的簪纓世族,祖上出了無數名家大儒,如何能看得上我們武将門閥出身的李家?”
“南北朝桓氏、庾氏不也是手握重兵一時稱雄嗎?如今還有誰記得?”這是師父曾經教導過我的話,意在讓我不要恃強淩弱,但沒想到用在此處卻是更合适的。
“若不是高祖皇後出身李氏,我家先祖又有從龍之功,憑李家的家學底蘊,豈能與崔家比肩?”李信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若非如此,那和親人選也不會挑來挑去輪到了李家。”
我這才想起那被封為“長寧公主”的女子,的确是出身隴西李氏的。
“那位娘子……”
“是舍妹,同母所出的親妹妹。”李信忽地歉然一笑,“某一時心緒難平,倒叫伯英見笑了。其實某今日冒昧登門,除了想拜會伯英,其實還是想請伯英喝酒的。”
我連忙擺手,“這如何使得?你在檀州這麽些年,好不容易回到長安,說起來也該是我先請你,一盡地主之誼。”
李信誠懇地道:“不怕伯英笑話,旨意一下,家裏姨娘和妹妹就一直苦惱不休,父親自然不會去安慰,某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便索性躲了出來。但離京太久,某在長安也沒什麽故舊知交,只想到了伯英……還請不要見怪。”
“誠望說這樣的話我才是要見怪了!若是心裏苦悶,盡管來找我霍徵,安慰話某也不會說,但喝酒奉陪到底!”
李信這才微微一笑,“多謝伯英好意,只是某今日已在和豐樓定了雅間……”
我看了眼天色,“已經不早了,等下閉門鼓一敲就不能走動了。明日還要上朝,官服又不好帶着到處走動。不如我讓管事将誠望訂的菜色帶回府裏來,再讓底下人把你的官服也帶來,也不耽誤明日上朝。”
“還是伯英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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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除了定了雅間,還帶了一壇酒放在和豐樓,被霍禮一道帶回來。倒上一嘗,卻是玉卮醪。
我一向不把玉卮醪當做酒看的,這種甜味多過酒味的漿子,只能算甜水。不過李信說翌日還要上朝,不敢貪杯,我想想有理,這才罷了。
其實我與李信也算不得很熟,除了在範陽的那些事,也沒什麽可說的。李信雖然也是武将,但在我看來他更是一名儒将,舞刀弄劍不似一般武夫那樣擅長,我也不能趁酒興與他切磋武藝。
酒宴散的很早,霍禮安排了客房,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頭腦還清明得很,索性就鋪開紙寫起奏章來。
因為方才李信求我一事——他想親自送妹妹出關和親,只是人微言輕分量不夠,希望能由我來當送親使。
出去一趟也好,留在長安……委實讓人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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