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橙甕(下)
我原以為淩波說要做些吃的是推托之詞, 誰知我跟進來之後,發現她還真的挎着籃子去了庖房,從籃中取出幾個拳頭大小的橙子。
那橙子雖然不帶一點青色, 但也黃得很淡, 一看就不太甜。
“你……想吃橙子?”那我給你買好了。
淩波掀了籃子上蓋着的布,從裏面拿出一個結打得很稀松的絡子遞到我面前, “拿來配螃蟹的呀。”
那絡子裏果然裝了許多螃蟹,粗粗一數就有十幾只, 果然比平日下人們買的更肥。
不同于那日屋裏屋外都有許多人圍着, 今日見我一進來, 那些下人便紛紛避了開去,一時間這地方便只剩我與她兩個人。
“幫我找些油豆皮來吧,在要一小塊肉膘、一塊肥瘦簡搭的, 哦對了還要去搬兩壇酒來,一壇黃酒一壇要清酒。”沒有別的人,便只能囑咐我,淩波說話的語氣與平常無異, 不見失落也不見憤恨,倒是讓我有些驚訝。
“要這些作甚?”我一邊找東西,一邊下意識地問。
淩波依然沒有惱, 只是耐心地解釋,“這麽多螃蟹,倘若都用紫蘇蒸了蘸姜醋吃未免太過膩味。把那些肉肥的挑出來做橙甕,黃多的做兜子, 剩的做醉蟹,再合适不過。”
“螃蟹性寒,一氣吃這麽許多,只怕對身子不好。”我放下各種食材,認真地道。
“我自幼就愛食蟹。但劍南一帶沒這風俗,見到書上的菜譜想試試手都買不到,只好悄悄拉着表哥趁夜去田間捉,為此還挨了父母多少次打。到長安後,發現長安的水不如巴蜀一帶好,螃蟹雖多但肉質不夠細膩,也吃得少。但眼見就要吃不上幾次了,最後放縱自己一回也是無妨的。”
淩波這麽久以來這是第一次提到韓謹,但她神色語氣都十分淡然,就如說起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般。看來淩波是真的不恨他了。不過也難怪,有我如此,她還恨韓謹作甚?
一絡子的螃蟹遞到我面前,“快把這些螃蟹都洗一洗,剩下五六只左右只摳腮就好,剩下的都要剔出雙螯與腿子裏的肉放在一個碗裏,蟹黃蟹膏單獨放一個碗。這個時節的螃蟹最肥也最躁,你仔細別夾到手。”
我木然接過,将螃蟹倒入一個盆子裏,抽出淩波買蟹時所贈的小刷子,開始認真刷洗。
淩波上竈點了火熱好鍋子,找出細鹽與花椒,不要油,直接翻炒之後盛出放涼,取了幾片生姜拍散,又将我洗幹淨後扣去腮肺的幾只蟹拿走,塞姜片入臍,又找了幾條草繩将蟹綁好,放入一只幹淨的甕中。炒好的椒鹽已經涼好,與醬油一道放入甕中,又加姜塊、蒜瓣、蔥段、蔗糖,倒入半甕黃酒,最後以清酒封口,剩下便是讓螃蟹自己在酒裏慢慢醉了。
我想,這大約是淩波最後一次下廚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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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酸與難舍之情又在心底翻湧,真可謂五味雜陳。心念一起,手上的動作便慢了,螃蟹不聽使喚在手裏掙紮,舉起前螯往我手背上狠狠夾了一下。這一下不能說不疼,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淩波腌上醉蟹,開始做橙甕。一把柳葉刀握在纖纖素手上,靈巧地在橙子的上半部分劃了口子破開,掀去蓋子,又用銀匙舀出橙肉放在碗裏封存好,一只只橙甕便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兒一般綻放在案板上。白得如脂如酥的柔荑,襯着顏色鮮亮的橙子,當真是賞心悅目。
洗完螃蟹,我找了一把細一些的刀子,開始破了蟹殼取膏黃。金銀相間的蟹膏與蟹黃鋪在碗裏,雖然聞着腥,卻是難得的美味。
只是我看到這蟹黃,便不由得想到了那金銀夾花平截。
還是兩年前表姐剛有孕的時候,淩波在她身邊伺候湯藥,一眼認出螃蟹不宜食。也便是那時候,我第一次與淩波在私下裏多說幾句話。她也要入宮了,日後也一定會有身孕的,且她頂着娉婷的身份,說是宮妃都不敢為難她,但私底下也定是眼紅的,還指不定要耍什麽樣的陰招……到時候誰來保護她呢?
因為走神,手裏的刀便沒拿穩,一下子劃到了手背上,我一個沒忍住,到底“嘶”了一聲。待我意識到馬上住口的時候,淩波卻已經轉頭看了過來。
手還沒來得及藏起來,淩波便淨了手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了半晌,嘆氣道:“霍郎君,我是真心實意請你來幫忙的。若你……只能這樣添亂,倒不如出去的好。”
腦子裏轟然一炸,我什麽都顧不得了,一把反握住她的手,連聲道:“淩波,我們走,我帶你走!走得越遠越好?進什麽宮,管什麽其他人?我帶你走就是了!”
淩波一驚,連忙往回抽手。奈何我攥得太緊,她沒能成功。大約是怕碰到我的傷口,她只好任由我拉着,卻疾言厲色地道:“霍徵!你發什麽瘋?前幾日徐公公和教習女官都已認識我了,我要怎麽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帶我走到什麽地方去?”
“深山野林,哪裏不行?”我急迫地道。
淩波豎起柳眉,“你對得起伯父嗎?你曾經告訴過我,若不是因為伯父,你哪會如今天這樣?要麽就是成為朝堂上汲汲營營中的一個,要麽就變作個纨绔子弟。事到如今,你還忍心親手将謝家推入深淵嗎?”
“将謝家推入深淵的是娉婷,不是我!”
淩波面色微變,旋即又肅然道:“即便娉婷真的推了一把,可我現在還能勉強兜住。你若是不管不顧,便真的無遮無攔地墜入深淵了!她不懂事,你還要跟她比誰更不懂事?”
我忍不住吼道:“對,我就是不懂事!你倒是懂事,比誰都懂事!這種時候,誰要你懂事了?”
“那你要我如何?我也想任性一些,可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如何能?”淩波別過臉,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眼睛變得濕潤了,“最初我還一心想着表哥的時候,總希望他能将我接出宮去,即便我知道跟你出宮再徐徐圖謀是最好的法子,可我不願意,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後來我發現他騙我,我信錯了人。那時我便告訴自己,決不可再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要看清局勢再做定奪。我知道你不會棄我于不顧,所以我不想看你兩難,反正這也是最好的法子。你說我心狠也罷,說我冷情也罷,我都認了,但對旁人,我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你倒是大義凜然,襯得旁人和什麽似的!”嘴上說得狠,但我還是十分心疼。若是當時我狠一狠心逼着娉婷點頭……但我也逼不過她。
“倘若伯父與一千人馬同時陷入險境,你會救誰?”淩波認真地問。
這卻也是個兩難的問題,但我知道按照師傅的本事,他會自救,不需要我擔心。而我自己面臨的,卻是師父遺命、兄妹情誼、朝局走勢與本心的抉擇。這本來不是該我考慮的問題,可上一個做選的娉婷選擇了自己。怎麽看這個答案都很明顯,我該以大局為重,可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麽莫名被犧牲的是我?
我什麽都沒說,但神色并藏不住,淩波凄然一笑,“這就對了,你自己已然想明白了,就不該再胡鬧。我認識你以來,認真給你做過的東西不少,但與你一同做出一頓飯來還是第一次,我也不希望……半途将你攆出去。”
是啊,淩波已經出宮大半年,專程替我做過的東西都不少了,将我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我除了偶爾帶她上街、送她十支黃金縷、替她下了一碗長壽面,竟是再沒做過什麽。明日她入宮,做了貴妃,便與我一刀兩斷了。能為彼此再做些什麽,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倒真不希望會不歡而散。
“黃子已經剔好了,要做什麽?”我深吸一口氣,萬千念頭也只能壓下,只認真想烹蟹之事。
淩波趁機抽回手,“黃子不能單獨用的,須得配上肉餡。剁餡不用勞動左手,你先切,我去找些金瘡藥來。”
肥瘦摻半的三線肉被我飛快地剁成細碎的肉沫,見淩波還沒回來,又将那肥膘切作丁子。
只是切肥肉丁一只手不是很好弄,還須左手扶着,我切得很慢。
“少交代一句便這樣胡來,要是傷口沾了油怎麽是好?”人未至,聲先到,等我再看到淩波的時候,她都已經開始幫我抹藥了,卻還有些驚奇地問我:“你怎麽知道需要切丁?”
“又不是第一次吃橙甕,見過也回了。”我笑,“還好蟹肉也先剔了,要不就得你自己動手了。”
“好了,既然不需要動刀,你便先歇着吧,剩下的都交給我來。”淩波笑了笑,将肉沫裝進碗裏,與蟹膏蟹黃拌在一起,加了鹽、醬、蔥花調味,又用泡開的油豆皮包好,做成一個個蟹黃兜子,上鍋蒸制。
肥肉丁下鍋爆出油,加姜末與蟹肉炒香,烹入黃酒、鹽、糖、香醋、胡椒等調味,勾芡,然後盛出與橙肉混合,重新分裝入橙甕中,又加少許酒醋,擱白菊一朵,用橙皮封好後上鍋蒸制。
說是一道做菜,最後仍舊是淩波在忙碌;她最愛的蟹,仍是我吃得多些,但她并未介意。
或許知道淩波馬上就要走了,還是為了她,娉婷一整日都不曾出來,倒真是眼不見為淨。只是暮色将晚,淩波三更便要起來梳妝打扮,須得早些休息,我不得不走了。
本想當做普通道別,但淩波卻忽然叫住我,從自己的房間裏拿出一只匣子交到我手上。我打開一眼,匣子裏靜靜躺着十支黃金縷,做工用料皆不好。
“這是那日你送給我的。”淩波站在我身後,語氣平靜,眼神卻是飄忽的,“以後我再也用不着了,我把它……還給你。我們兩訖了。”
心裏就像忽然空了一塊一樣,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我卻拼命維持着面上笑容不堕,胡亂說着:“是啊……再也用不着了,還給我,兩訖……”
誰要與你兩訖?又如何兩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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