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橙甕(上)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府的, 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叫霍禮搬的酒、他又搬了多少酒給我,昏昏沉沉很長時間,意識逐漸清醒之後, 腦袋鈍痛得厲害, 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麽也睜不開。

“郎君……郎君!”恍惚中, 霍禮在叫我。

聲音時斷時續。我想睜眼去看他,但始終不能。

最後還是誰噴了一口涼水在我臉上, 才激得我一下子睜開眼, 才發現已經天光大亮了。

霍禮拿過一張幹淨的巾子幫我擦幹臉上的水漬, 面上的神色喜憂參半,小心地道:“郎君,可有什麽不适?”

“這是……幹什麽?”我揉着額角。

霍禮踟蹰一陣, 才與我道:“郎君……謝府那邊來人,說是……”

混亂的大腦還沒有理清思緒,我随口問道:“怎麽,娉婷又鬧出什麽事了?”

“不是一娘……是二娘……”

二娘?我想了許久二娘是誰, 忽地猛然想起昨日淩波與我說的話,一下子站起身來,問道:“二娘怎麽了?”

聽我這麽一問, 霍禮的神色就更加小心,“謝府那邊說……二娘今日一早……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什麽叫找不到人了?在哪裏找不到的?去什麽地方找了、找了多久就說找不到了!”我一氣問出一連串問題。

霍禮其實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但被我這麽一問,也愣了愣, 片刻後才道:“今日一早二娘的貼身丫鬟拾香打水去請她洗臉,但發現房間裏沒人了,在二娘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并沒有人。拾香有些慌了,找了管事,命全府上下一起尋找,卻始終沒找到……所以才來這邊……”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從床上彈了起來,摸過衣服胡亂套上,連洗漱都顧不上,抓了冷茶随意涮了涮口中的酒味,便提步往外走。

“郎君……”霍禮在後面想攔我,卻已經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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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好好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過去的時候,謝府正亂作一團,出乎我意料的是,娉婷竟然也在想法子找人。

拾香一見我進屋,便藏不住害怕的神色,但還是壯着膽子上前來,“霍郎将……娘子昨晚……一切都好,只是今早起身之時,婢子便找不見她了。”

“一切都好?除了我之外,昨天她還見了什麽人?”

拾香想了想,“一娘來過。”

我霍然轉頭望向娉婷,眼神表情絕對稱不上善意,“你與她說了什麽?”

娉婷的神情一瞬間凝滞,重重往後退了一步,面上的血色漸漸地褪去,“你以為我能說什麽?進宮一事可是她親口答應,心甘情願的。”

“她是不是心甘情願你自己明白。”

“為什麽不是你說了什麽氣走她了?”娉婷明顯有些慌了,忍不住提高嗓門。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娉婷,你已經把她逼走了,還不滿足?一定要這樣耀武揚威的?”

“耀武揚威?我如何耀武揚威了?現在這個節骨眼,我比你更怕她失蹤!”

眼見着就要吵起來,管家連忙上前将我與娉婷隔開,勸道:“一娘,霍郎君,你們少說兩句,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二娘啊!”

于是忍一口氣,我別開眼不去看娉婷,只問:“淩波身份敏感,平時不愛出門,她有什麽閨中好友?要出去是去的什麽地方?”

管家看了一眼拾香,拾香連忙道:“我家娘子甚少外出,平素來往的好友也少,也就……一位韓夫人罷了。”

“韓夫人?”這稱呼生得很,幾乎沒太聽到過。

管事與拾香都有些尴尬,小聲道:“就是……禮部侍郎家的夫人啊。”

禮部侍郎……韓謹。他的夫人便是長孫柔。淩波似乎與她比較投緣,這我是知道的。于是我道:“其餘人繼續找,拾香,你同我去一趟韓家。”說完也不在理會娉婷,轉身便走了。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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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是休沐,韓謹沒有上朝。但我上門之時,他正攜了書童往外走。

我本就不欲進他家門,又因男女有別更不好點名道姓要找他妻室,只能通過他去找。他現在是正四品下的禮部侍郎,我因被貶才只是從五品下左郎将,我即便再不願,也只能上前與他見禮:“見過韓侍郎。”

韓謹不意有人忽地出現,怔了一怔,見是我,還有些驚訝,到底是還禮,“霍郎将。怎麽今日有空到舍下來?”

“霍某請見韓夫人。”我一點不與他客套。

韓謹微微挑眉,還沒開口,他身後的書童便搶着道:“放肆,霍郎将,我家夫人豈容你說見就見?”

我懶得理會一個下人,只是對韓謹道:“霍某有急事請見夫人。”

“霍郎将莫不是說笑?韓家與霍家不是世交,而某與霍郎将雖同殿為臣,但一文一武,從未共事過,從前似乎也沒什麽交情……霍郎将能有何事要找賤內?”韓謹似笑非笑地道。

也的确,我乃是外男,非親非故的,怎好直接見別人的夫人?且這位夫人還是官眷。我想了想,指着拾香道:“那叫這丫鬟進去遞句話可好?”

“什麽要緊的話,竟是要霍郎将親自帶人來遞?”書童接道。

“人命關天!”

韓謹聞言,擡眸望向我,“不知霍郎将那裏有什麽人,是需要賤內來救的?若某記得沒錯,霍郎将與賤內不過只有一面之緣,怎會想着要見她?見不成還讓丫鬟傳話,什麽話不能讓韓某代為傳遞?”

我才想起韓謹是一次沒進過謝府的,而拾香又是師父分給淩波的,平日很少帶出去,韓謹絕不會認得。但我不能告訴他代嫁之事,只能映着頭皮道:“某也是幫女眷傳話。”

“女眷?謝家的女公子?”韓謹玩味地挑眉,問書童:“夫人與謝娘子很熟識嗎?”

即便不熟也該見過,畢竟她時常來謝府。

但那書童卻道:“夫人沒見過謝娘子。”

“韓侍郎,求您放婢子進去吧,夫人是認得婢子的!”拾香急得快哭出來了,忍不住撲上去抓住了韓謹的衣袖。

韓謹厭惡地皺了眉,一把揮開她,冷聲道:“空口無憑,某不能信。”

我氣得要笑,以前韓謹并不是這樣的,溫和有禮甚好相處,如今竟學會擺譜了。我道:“韓侍郎,尊夫人時常出入謝府,謝家上下都認得,莫不是你連這都不知道?”

韓謹的神色微微一變,似想到什麽,拔高聲調問道:“當真?”

“韓侍郎自家的夫人,自然在自家打聽最為可信。”我冷哼一聲。

猶豫了片刻,韓謹近前一步,低聲問道:“可是為了七巧?”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在叫七巧,真是恨得我牙癢。但此時此地并不該發作,于是我強忍一口氣,面上人就淡淡的,“讓丫鬟近處傳話。不過遲早都要出門,還是請夫人出來說話的好。”

先前的倨傲之色盡數消失不見,韓謹拉着我的袖子,急道:“賤內昨日與家慈昨日去城外上香,在庵中休憩一晚至今未歸,某正要去接她們,如何能遞話?”

我學他方才的樣子,一袖子拂開他的手,“早說不就是了?耽誤這些功夫!”

“霍郎将,你還未告訴韓某,七巧如何了!”韓謹又撲上前來拽我。

“謝家的人,同你有何相幹?”

韓謹有些愠怒,“家嚴到底是七巧的親舅舅,某也是七巧的表哥。某問一聲自家妹子的近況,難道還問錯了不成?”

先前一段時間總記着韓謹與淩波定過親,竟忘了我最初認識韓謹還是因為想通過他這表哥的身份找淩波的。這便麻煩了,想着韓謹之父先前為了官位做的那些事,倘若他知道淩波尚在人世,還偷偷去了謝府,豈不是惹了大麻煩?

“她好得很!”我冷冰冰地道。

韓謹也是知道自己家裏究竟是個什麽狀況,聞言面色一紅,急道:“某不會告訴父母的。”

“韓侍郎,還是少管閑事為妙。快去接令堂與尊夫人吧,莫讓她們二位等急了。”我很是不耐地推他一把。

韓謹是個文人,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真是半點不為過,我這麽一推他便連退三步,一下子跌坐倒在地。

那書童一邊罵我一邊去扶韓謹,韓謹卻自己站了起來,高聲叫我:“若不是大事,霍郎将會親自帶着人出來?霍郎将來找賤內,是想問她與七巧相關的事吧?但關于七巧的喜好一應事宜,問丫鬟也就夠了。還能問什麽?就不外乎素日同去或是七巧愛去的地方了……”

不愧是在大理寺待過的人,竟然如此會猜。我連忙喝止他:“霍某不請見尊夫人了,這便走。”

韓謹不依不饒地道:“七巧不見了你在找她是不是?但韓某必須說一句,這些地方一般問出來也沒什麽用。”

既然制止無用,那我還是帶着拾香連忙走了,眼不見為淨。

“霍伯英你站住!七巧不見了,就只你們二人找,何時才能找到?”韓謹連忙追上來。

我目不斜視,“誰說只有我們二人?”

“究竟是因為何事?七巧為何會不見?”

“住口!”我有些怒了,“若是韓侍郎要一同來尋人,霍某自然感激不盡,但此乃謝家私事,韓侍郎還是不要問這麽多了。”

韓謹比我更憤怒,“明日貴妃就要進宮了,謝家上下定忙得人仰馬翻,七巧最是穩重懂事,不會在這時候出去亂跑,剩下就是……她遭了不測!”

“荒唐,長安乃是天子腳下,謝府又是什麽地方?尋常宵小有這樣的膽子?”

“那便是……你們做了什麽氣得她跑出去了!小時候她也有過。”韓謹咄咄逼人地道:“霍伯英你老實說,你如何讓淩波生氣了?貴妃進宮,你卻能讓她生氣……你們、你們……是要讓她做替代?!”

不得不說韓謹除了才思敏捷,在推演方面也極具天賦,我什麽都沒說,她便猜出了這麽多。但此時在他家門口,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鬧起來就完了。我喝道:“休要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霍伯英,你這是惱羞成怒了。”他忽然撲上來,連體面涵養都統統不要了,一把揪住我的領子,“你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将她從宮中帶出來,怎的又讓她冒名進宮?始亂終棄!”

我打開他的手,“韓書毓,你有什麽臉說我?”

韓謹再次一把攥住我的衣襟,眼底都布滿血絲,“若不是那日看你對她多有維護,她也是心甘情願跟你去,我早就……”

“你早就怎樣?是休了長孫氏還是去求至尊?你敢嗎?”我并不将他的怒氣放在眼裏,“韓侍郎,你再這樣胡攪蠻纏,淩波還找是不找?”

“既然她如此重要,謝府一定會加派人手,不缺你一個。”韓謹大概也是氣昏了頭,竟提起一手照我一拳打來,“霍伯英,你對得起七巧嗎?”

他的拳腳功夫實在連稀松平常都算不上,我即便被他揪着衣襟也能輕易躲過。但韓謹見一拳不中,非但沒能冷靜下來,反倒又擡手一拳。

饒是他并不能打到我,我也十分氣惱,“韓侍郎,你的确要與我動拳腳?”

“來啊,好厲害的嗎?韓某會怕嗎?”韓謹仿佛瘋癫一般,與素日判若兩人,“你倒是有臉打我!”

算起來,我與他真個是半斤八兩,誰比誰都好不到哪去。只是韓謹到底是朝廷命官,我若是再當街動手,少不得又要鬧到皇帝面前,便沒什麽好果子吃。

幸好在這時,謝府管家找了過來,喜道:“郎君,二娘自己回來了!”

我這才一把揮開韓謹,快步往回走。

管家見韓謹跟了過來,有些納悶地看了我一眼,我只丢下一句無妨,便快步跑了回去。

到謝府門口,便見了淩波正往府裏走,她帶着長及腳踝的幕籬,臂上還挽了個蓋着布的籃子。

謝天謝地,可算是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二娘你可回來了……真是急死人了!霍郎君帶人找了好久呢”管家連忙跟我上去。

我跟在他們後面慢慢往裏走,聽着他們說話。

但韓謹卻徹底施了理智,只是忽地上前來,拉住淩波的籃子,道:“七巧,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我……我帶你回去!”

淩波被他一拽,只好轉過身來,卻是眉目冷然地看着他:“回哪去?我還有家可回?即便謝家真的欺負了我……難道你們韓家就不會?若不是韓家,我還沒機會到謝家來走一遭。”

韓謹聽罷,滿面通紅,只好讪讪地放了手。

雖說近來至尊對他很是失望,連折辱他都不想了,但他父母對他應當是一點都沒變,反而因為他升官了,只怕更變本加厲。他現在把淩波帶走,只會鬧得更加難看。

淩波只問管家:“怎麽把韓侍郎也招來了?”

管家有點尴尬,“韓夫人與娘子交好,也是……病急亂投醫。”

“韓夫人出城上香去了,恰好撞上韓侍郎出門。不曾相請,但韓侍郎熱心……”

“不過出去買了些食材,哪裏就這樣大驚小怪?清早撈的螃蟹最肥,還不曾被人挑揀過,能買到好的。拾香那時候還不曾起來,我也不忍叫她,便一個人出去了。”淩波漫不經心地解釋。

管家有些尴尬,連聲道:“娘子想吃什麽盡管叫底下人去買,何必自己……”

淩波輕笑道:“最後一次了,大約日後是再沒機會自己動手做了,還不能讓我做點自己喜歡的?”

“是是是……”管家更尴尬。

“那……我幫你吧。”我不敢去看她,只好頂着腳尖。

她帶着幕籬,我不能看見她面上的神色,想來她看我也不是那麽分明,但我就是一陣止不住地心虛。

誰知淩波竟然立時就答應了,“好啊。”說着便轉身往裏走。我亦提步跟上。

“七巧……”好死不死,韓謹在這時有叫了一聲。

“我們府裏明日有大事,今日忙得這樣兵荒馬亂的,也騰不出功夫招待韓侍郎,還請韓侍郎……見諒。”淩波一邊說着,一邊走遠了。

我倒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韓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想來我與他也沒有差上多少。雖然他算是咎由自取,但我也依舊可恨,誰也比誰高明不到哪去。我便對他輕聲道:“你也見了,今日不方便招待。你的母親與妻子還在等着你去接,莫耽誤了。”

一聽我說“妻子”,韓謹的臉色更加灰敗,良久,才向我一笑,“總以為,謝家頗有聲望權勢,能保她無虞,卻原來……不過如此。世事無常啊!”

方才我都不那麽厭惡他了,但他竟開始酸了起來,還出口傷了謝家。只是我也沒心情與他糾纏,只是哼了一聲,便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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