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野菜蒸餅
送走都爾罕與賀婁燕, 便又班師回朝。期間路過宛丘,我因都爾罕之故想到了數月前一場大戰,又想到了那些陣亡之人, 忽地憶起孫乾曾經說過他的故鄉就在宛丘。他臨終前, 曾托我将一筆銀子轉交給他的家人,之前千頭萬緒的, 總也不得空閑,既然路過此地, 就不能再錯過了。
我讓李信帶着其餘人等先走, 我一人去看看孫乾的家人也就罷了, 到時我再趕上去。
都是袍澤兄弟,只是孫乾一直都是跟着我的,後來與李信也沒什麽交集, 而李信近日正心虛不佳,自然也沒提出要去看看,也就由着我去了。
按照從錄事那裏抄寫來的住址,我一路找到了那個村子。
孫乾是鄉下人這我知道, 但我從前幾乎沒去過鄉下,自然更不會見過這樣窮苦的村莊。
歪歪扭扭的黃土小路在村子裏蜿蜒,因為下過一場雨, 路變得有些泥濘,上面滿是車轱辘印、牛蹄印、驢蹄印、人的腳印。我的馬見了這樣的路都很是不願意走,若不是我再三呵斥,只怕都要掉頭走。村裏的房子也多是用土夯的, 茅草鋪頂的多,鋪青磚的少。
村中之人身上所穿的都是粗布麻衣,不是青灰便是赭褐,男女老少都是如此,偶爾有幾個穿花裙的女子乘着牛車路過,身邊都陪着幾名梳雙鬟的青衣小婢,想來都是當地大戶家的女兒。這個時節正是秋收,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背着幾捆糧食的,青壯年有之,婦孺也有。路邊也少見玩鬧的孩童,倒是有的房屋前坐着幾個歲數不大的小童,或剝豆子,或打麥子。
我一身戎裝還沒換下,本就紮眼,何況我的甲胄做工與材質都實屬上乘,又跨一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實在是與此地顯得格格不入,行過一陣,多少人都對我側目而視。
不得已,我下了馬,走到倚門剝豆的一名小兒跟前,問他:“你知不知道,孫乾家住哪裏?”
也不知是我的打扮太過吓人還是我的語氣太生硬,那小兒盯着我看了幾眼,忽地一癟嘴,竟放聲大哭起來。
我長到這麽大,除了小時候總是動手跟人打架老把人打哭之外,就再沒怎麽惹哭過旁人,誰知竟然能活生生吓哭路邊小兒,也實在是尴尬。路過的人有些都忍不住停下來看熱鬧了,還偷偷對我指指點點,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忽然有個婦女,撥開人群沖了過來,将那小兒抱在懷裏哄,哄了半晌,那小孩子才抽抽噎噎地停下來。
“這位娘子……”我小心地叫了一聲。
那婦人聞聲連忙擡頭瞪着我,神色十分警惕。我這才看清,她的大半張臉上都有傷疤,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那傷疤猙獰可怖,大約是燒傷。
我愣了一愣,還是把剩下的話問完了:“請問孫乾家住何處?”
大約因為我說的是長安官話,那婦人聽不懂,一連問了三遍,婦人才有些反應,卻是不住地搖頭,抱着那小兒便進屋了。
“張嫂子以前叫火熏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的。”有好心的路人解釋。
我這才轉向門口這些還沒散去的人,問道:“勞煩各位告知一下,孫乾家是哪一戶?”
這個村子并不是特別大,我以為雖然談不上每家每戶都是互相認識的,但總該有人知道。豈料這些人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面面相觑,無人作答。
“那麽請問……裏正1何在?”
這個總算有人知道了,連忙給我指,“往南走個三四裏路,中間要穿過一片麥田,那邊有家院子,房子修得還不錯,那就是裏正家。”
“多謝多謝。”我向衆人連連拱手,然後又翻身上馬,朝着他指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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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正在家嗎?”我找到了衆人所說的院落,站在門口詢問。
半晌,才有人開了院門,走出一名門房打扮的人,遲疑着問我:“找家翁2何事?”
我向她施了一禮,“某乃是左翊衛郎将兼明威将軍霍徵。數月前與突厥之戰,有同袍戰死,某受他之托要将他的遺物轉交給家人。只是某方在村裏打聽,都沒有人知道他家在何處,只好來問問裏正。”
那人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改進去禀報。于是我從懷裏拿出一面令牌遞給他,“給你們家主人看過就知道了。”
于是那人給我丢下一句“稍等”,便轉身進了院。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再次打開,出來的不止是門房,還有個拄着木杖的老者,約莫是過了半百的歲數,打扮雖說比長安權貴差遠了,但還是比這個村裏的普通人強多了。他一見我,便要行禮,口中道:“見過霍将軍……”
“裏正不必多禮。”我連忙扶住他,“某這次來,其實只是想打聽一個人。”
“霍将軍要找誰?”
“孫乾。”我仔細回憶着孫乾與我講過的細節,“妻劉氏,有一子,大約五六歲;家門口有棵老槐樹……”
——我家鄉在宛丘,鄉下。我們村子不大,但民風淳樸,鄰裏之間十分和睦。我渾家3姓劉,生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的,她給我生了個胖小子,今年都該六歲了。我家養了兩三只雞、一頭牛,也算是衣食不愁的。我們村子裏大多數人都是住的茅屋,可我們家不一樣,我們家住的是瓦房,門口還有棵碗那麽粗的大槐樹……
忽然就想起某次打完一仗之後,大家坐在火堆旁邊喝酒,一邊喝一邊聊起家裏的事情,孫乾那得意又滿足的樣子,心裏又是一疼。
誰知那裏正聞言也變了神色,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找不到了!”
“找不到是什麽意思?”我有些怒了。
裏正看了我一眼,側着身子讓了條路出來,“此事說來話長,霍将軍還是請道寒舍坐一坐吧。”
我看裏正很鄭重的樣子,也只好點了點頭,跟着他進了屋。
什麽招待我都已經顧不上了,只是催着裏正說孫乾家是怎麽回事,裏正重重嘆了口氣,才道:“大約是五年前吧……他們家遭了大火,早就燒光了。”
“燒光了?一個人都沒救出來嗎?”五年前?時間這樣久了,若是家裏早就燒光了,孫乾五年都沒得到家書嗎?竟然都不知道嗎?
有進來送蔗漿點心的下人作證道:“的确是燒光了。我們這個村子小,幾乎都不會有這麽大的火,所以燒一次就印象很深。那一次幾乎燒了半個村子,全村人都趕來救火,撲了整整一夜才給撲滅了。別家還好,幾乎沒傷着人。只是那孫乾家……火就是從他家起的,燒得最久最旺,所以最後才被撲滅。村長帶着我們就去找遺骨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了。”
“難道連遺體都沒找到?”若真是這樣大的火,人沒了倒是說的過去,但怎麽也不會連遺骨也不曾留下的。
裏正搖了搖頭,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樣,“燒了一整夜,整個院子都變成了灰燼,當然什麽都不剩了。”
我卻不甘心,連忙問道:“但……再大的火,也該是一點一點燒起來的,總不至一來就少了半個村子的吧?最初起火的時候沒人發現麽?旁邊的人也沒去相救?”
裏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來也是冤孽!孫乾這孩子,老實得很,父母又去的早,找媳婦的時候,竟然也沒人幫忙相看,就這麽從外面帶回來個女人,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歷,長得倒是很好,就是過門不過一個月就傳出喜信,未足十月就生下個男孩,多少人都懷疑這孩子的來歷。孫乾是在媳婦有孕三個月的時候去從軍的,當初村裏人念着她孤兒寡母沒人照料,倒還熱心上門接濟,誰知後來那劉氏勝了孩子……就漸漸傳出些風言風語,村裏的人就漸漸厭了她,不愛與她們母子來往。也便是因此,孫乾那孩子兩歲的時候發了一場高燒,沒人幫忙,劉氏一人照拂不來,就把一個好好的孩子燒成了癡兒。起火那天,劉氏與孫正家的媳婦鬧了起來,孫正媳婦說她不守婦道、成日裏勾三搭四,兒子燒傻了說不定也是因為偷……哎,孫正媳婦這一鬧,看熱鬧的不少,沒一個勸架的,還紛紛拍手叫好。也就是因為這樣,最初孫乾家起火的時候,才沒人去照管……後來發現火勢太大,也救不了了……”
好容易有了希望,裏正卻告訴我這樣的事實,我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傻掉了,腦子裏空白了許久,才道:“那……孫家舊址可還在?”
“在的,村裏人都嫌那地方燒死過人太不吉利,蓋新房都不願意選那裏,也就一直荒着了。”
“那……還請裏正,帶某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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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正領着我路過一間木屋,我聽到裏面傳出一陣朗朗讀書聲——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采薇》本是一首描述戰争的詩,與我來講算得有些親切,我便回頭去看了一眼。
見我回頭去看,裏正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們族學。這個村裏的人幾乎都是姓孫的,也就湊錢經營了族學。”
——将軍,若是以後見到我家那個小子,告訴他……千萬莫要從軍!朝不保夕的,別步了他老子的後塵。讓他好好讀書,考個秀才,他老子也就是因為沒讀書考不了秀才才被抓來當兵的。雖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我想起孫乾臨終之前抓着我的手逼我答應的話,只猶豫了片刻,便從懷裏掏出一包碎銀子遞給裏正,“這是孫乾本想給家裏的軍饷,既然……用不上了,那就給族裏請夫子添筆墨用吧。”
“這如何使得?”裏正連忙退卻。
我淡淡地道:“這是孫乾的私産,原本是該給家裏的。現在他家人不在了,也是該給族裏的。只是孫乾倒是很希望……能用到做學問上。”
“既然是這樣,那就……謝過他的好意了。”裏正不無感慨地說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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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乾家裏果然已經燒作一片白地,整齊的一排房子,也就那一家的位置忽然缺了,看着有些打眼。
因着過去了太久,那一片地上,連荒草都長了半人多高,壓根看不出從前的模樣。也不知道翻開那些雜草,還能不能看見下面燒焦的斷壁殘垣。
有一瞬我忽地很慶幸孫乾已然為國捐軀,要不他歸鄉之後看到這副情景……也不知該怎樣悲恸。
荒地也沒什麽好看的,我只是在這裏拜祭了一下,便轉身回去了。
本來想直接就走了,但裏正執意要留我用飯,盛情難卻,只好留下來胡亂吃了些。這還不算,臨走之前,裏正又一定要讓我帶上些蒸餅4,說是加了野菜做的,讓我帶在路上充饑。
我走到村口,裏正不再相送,轉身回去了。但村口的老樹下,卻有人在候着我。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我最初進來之時,吓哭她兒子的那個婦人,村人叫她張嫂子。她的胳膊上還挽着一只籃子。
“娘子有何事?”我客客氣氣地問她。
張嫂子容貌已毀,驟然一見還有些吓人。但她分毫沒有避忌,反倒直勾勾地望着我,問:“将軍,你說……孫乾他怎樣了?”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仿佛被砂紙打磨過。我想起村裏有人說她的嗓子被火燒壞了不能說話,卻原來是怕開口吓着人。
“孫乾為國捐軀了。”我很是驚訝,“娘子怎的問起了孫乾?你們認識?”
張嫂子似是被吓到,連忙搖頭,“不不,并不十分相熟,只是……先夫與孫乾從前是一起長大的,情同手足。”
“原來如此。”我點頭,看着張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又道:“今日吓着小郎君了,是某不對。小郎君還好吧?”
“鄉下孩子,哪有這麽矜貴?”張氏連忙擺手,“孫乾……兄弟,可是又什麽話要帶給他妻兒的?”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他的妻兒早就沒了,還問這些有什麽意思?但我還是告訴她了:“孫乾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後千萬別從軍,好生讀書就是。”
張嫂子愣了愣,忽地眼神亮得可怕,盯着我問:“那……對他妻子呢?”
我仔細想了想,“沒有。”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張嫂子有些激動。
“大約……顧不上了。”我皺眉道,“娘子問這些做什麽?人都沒了,也不能轉達這話了吧?”
“對……是妾身糊塗了……”張嫂子那張可怖的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半晌才恢複如常,卻又将胳膊上挽着的籃子遞給我,“先夫曾經讓妾身好生照拂孫乾家的,可惜……将軍這麽遠來看他們,卻撲了個空。這麽遠跑一趟也實在不易,妾身做了些野菜蒸餅,将軍帶着路上吃吧,可別嫌棄。”
我一見那蒸餅,竟是與裏正家給我的一般無二,與正常蒸餅一般大小,卻是黃綠的顏色。我不由得很詫異,“這……是什麽做的?有什麽說頭麽?”
“是用野豌豆苗做的,也就是……薇菜。在這個地方,給出征的人或是軍士,都會給這個送行的。”張嫂子與我解釋完,又道:“出來很久了,小孩怕是也睡醒了要找人,就不與将軍多說了,妾身先回去了。将軍一路平安啊。”
已經沒工夫去管那張嫂子,我只是在想——野豌豆苗?薇菜?
腦中忽然開始不斷回響一段話,與耳邊散學的孩童那稚嫩的吟誦之聲漸漸重合在一起——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啓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雖然我也是軍士,但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體會到這樣的感覺——雖然我常年在外征戰,可姨夫總是還在的,長安也仍舊是繁華的,哪怕是春去冬回,也沒什麽差別的,決計不會又物是人非之感。可在孫乾這裏,我卻是感同身受了一次。
現在是十月,離初雪來臨也不遠了;而我們出征之時,豈不正是春日楊柳生發的時節?何況孫乾不像我這般,沒有戰事的時候就可以在家休養,普通軍士,一年到頭都在軍中,他大約都離鄉六七年了。若是他此戰之後還好好的,好容易歸鄉,卻發現自己家早就化為焦土……
我現在是真的理解了他臨終前與我說的那句話——雖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不僅活着,還能……與家人一直安生地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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