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下雪了啊。”施盼喃喃道。
門外開始飄起細絮,在老門前吊着的燈泡昏暗的光線暈染下,染了層金邊。
施盼起身,說:“我去把外面的柴火罩住。”
外婆看了她一眼,微微嘆了口氣,知道她這是不想說,“去吧。”
門前堆了許多柴火,施盼拿了尼龍袋将它罩住,以免風雪融化,潮濕腐朽。
雪絮絮地下,大有越下越大的趨勢。落進池塘的坑窪處,瞬時消融。
屋前很暗,天上盈盈月光,照進地裏,滿天雪絮起舞翩飛。雪天本不易見着月亮,只是這回竟然讓她見着了。
許湛不知何時從屋內出來,臉色通紅,說話時呵出一層霧氣,“吶。”
他的手裏拎着黑色的袋子,是下午去集鎮上買的煙花,放在地下給她取了一把仙女棒出來。
從衣兜裏摸出打火機,只是外面風大,火光游移點不着。施盼看了一眼,跑進屋裏,拿出自己扔進火爐裏燃燒了一半的木棍,木棍火光未滅,只是等她跑出來時熄滅了,好在星火還在。
煙花引被點燃,“刺啦刺啦”地炸出一片一片的星光,許湛将仙女棒遞了過去,“去放煙花吧。”
散出的銀色星光帶着灼人的溫度,施盼接過,和童年記憶重疊,只是身邊人已換。她扭頭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許湛,眉眼缱绻,似乎帶點撩人的醉意。
許湛說:“愣着幹嘛,都快燃盡了。”
她這才捏着手心裏的仙女棒轉了一圈,湊近許湛,說:“幫我把手機拿出來,給我拍張照。”
許湛沒說話,似乎有點無奈。但是他還是将她的手機劃開至照相機,說:“那你過去一點。”
施盼滿意地笑了,往後退了半步,只是手中的仙女棒已經燃盡,漆黑一團裹在一根鐵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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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彎身給施盼重新燃了一根。
“拍好了嗎?”
“好了。”
施盼湊到許湛身邊,“給我看看!”
“等會再看。”許湛将她的手機塞進口袋。
施盼問:“為什麽?”
“沒拍好,重新給你拍。”
施盼半信半疑,“那行吧,這次記得拍好看一點。”
她跑過去,手上捏着煙火棒,眉眼彎彎,催促道:“好了沒?”
許湛捏着自己的手機,對她說:“好了!”
她再次湊過來,許湛攬過她的肩膀,“咔擦”一聲,拍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
煙火燃燒帶點刺鼻的黑煙,腳下已鋪上薄薄一層積雪。
“你們兩個快進來,雪下大了小心着涼。”阿婆手支在門框上,蒼老的聲音隔着風雪遞至耳裏。
“沒事,我們馬上就進來。”
阿婆無奈地笑出聲,進裏屋翻出兩條圍巾,走出來,說“這是我以前織的,準備給你當新婚禮物,就是一直沒機會。”
兩條棗紅色的圍巾捏在手裏格外有分量感,外婆給施盼系上,圍巾在手裏打了個轉,她樂呵着說:“現在可算有機會了,外面冷,系上圍巾記得早點進來。”
“外婆,知道啦。”施盼的鼻尖凍得通紅,伸手轉了轉系着的圍巾,不正經地說。
外婆邁着蹒跚的步伐重新回到爐火旁的凳子上坐下。
屋內,爐火燃燒旺盛,噼裏啪啦;屋外,絮雪飄飄,萬籁俱寂。
許湛拿着竹篙正在敲打柿樹上的果子,果子沒落下,倒是将積着的雪敲下一片。
聽這聲音,施盼問:“你這是要幹什麽?”
“明天給你做柿餅。”
“……”
“你怎麽有這閑情雅致了,你會做嗎?”
許湛以輕嗤一聲回答她。
竹篙堆積在一起的空隙裏積滿厚厚一層雪,施盼凍得紫芽姜般的手摁進雪裏,發出厚實的悶響聲。
落雪飄在她的肩頭,幸好她已經将襖子帽子帶上。
“許湛!”
“嗯?”
“快來看!”
施盼在雪地裏畫了一顆心,她将它小心的捧起來,話音剛落地,“哎呀,碎了。”語氣裏滿是遺憾。
許湛側過身,颀長的指骨被凍得通紅,手中捏着挂了霜的柿子,“碎了就再拼一個。”
馬路牙上破舊的路燈煥出橘黃的暖暈,遠處暗夜。從外向內,系着紅色圍巾,身着白色棉服,黑色西裝褲的青年神情柔和地望向一位同樣着棗紅圍脖,米色棉服、粉色燈芯絨褲子的女人。
“我的手都要凍僵了,不來了。你來,一人一個公平公正。”施盼搓着凍得發紫的手,不停地往裏哈着熱氣,說出的話帶着顫音。
許湛跨着步子,颠了颠手中的柿子,上面挂着的霜雪被抛落,“你倒是挺會想啊,這個拼完了就趕緊進屋去。”
“好。”
他的手掌寬大,一攏便弄出了個心形,往裏深入攆了攆,神情專注。
“厲害。”施盼輕輕拍了拍手,飄在袖口處的雪花被她拍着揚到許湛的脖頸處,冷遇見暖,便融成水。
他用指腹擦了擦水漬,“你這認可真是格外不同啊。”
“嗯,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啊!所以許湛,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施盼蹲下身子,緊緊挨着許湛,擡眸看了眼紛飛的雪花,話說得很輕,而後眼神凝在他的身上。
寬大的帽子遮住施盼掩下的神情,落雪紛飛,他說:“嗯。”
“好了。”許湛捧起那顆雪心,笑着對她說。
心被放在青苔石上,厚實的邊緣粘上底下淺淺一層絮雪,漸漸地模糊身形。
而後他搓了搓自己泛紅的指骨,将施盼凍得發紫的手揣進口袋,口袋裏的熱意一點一點熨燙進她的手心。
“好了,我們該進去了。”
他伸手給她撣盡肩上落雪,嗓音淡淡混着飲酒後的微啞。
屋內,施盼坐在爐邊烤火,冰冷的手指逐漸回溫,她看了眼許湛凍得通紅的手掌,二話不說将他的手拉了過來。
黃土磚旁烤着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施盼盯着它瞧了一會,才發現竟然是自己那時候丢進去的紅薯。
将它撈出來,伸手碰了一下,燙的軟的,指腹沾着漆黑的碳灰。
外婆從竈房出來,手裏拎着一個鍋底舔滿碳灰的水壺,說:“我已經把水燒開了,你和小湛等會洗就去那裏打,我和你外公老了,熬不動了就先去睡了。”
“好。”
許湛接過紅薯,泛紅的指腹給她剝着紅薯皮,炭火燃燒旺盛,突然竄出一條火舌,驚得施盼往後仰着身子。
許湛說:“小心點,給你剝好了接着。”
……
火光明明滅滅,炭火即将燒盡,老舊電視機裏傳來春晚小品的喜劇聲。
舊年即過,伊始新春。
施盼澆了一杯水進爐碳裏,燒紅的木炭被撲滅,卷起嗆人的煙灰。
“走了,該睡覺了。”許湛看施盼接二連三打了幾個呵欠,散漫說。
她說:“嗯,今晚這燈就不熄了,守夜啊。”
走到裏屋的窗棂時,青灰色的帶着斑點的玻璃外亮起彩色的煙火,照着絮絮飄落的雪花,随之傳來一聲聲悶響,煙花如雨落。
施盼眸子裏像藏着滿天星光,“許湛,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施盼!”許湛揉了揉她的發旋,嗓音如醇酒,大底是此刻醉意上頭,些許含混不清,“睡覺去了。”
“嗯。”
“對了,給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許湛将她的手機從衣兜裏拿出遞了過去,只聽她說,“你這拍照技術還可以啊。”
許湛笑着給她掩上被角,“睡覺。”
……
江風獵獵,周圍熱鬧。
“喂,周霁你在幹什麽呢?”宋枝頭埋在純白圍巾下,踢着腳下的塊狀沙粒,笑着說。
電話那邊似乎是正在吃飯,有熱鬧的聊天聲通過電波傳到她的耳裏,果然,“正在吃飯。”
“這樣啊,你可不可以出來一趟啊,我在江灘這等你。”一陣風吹來,呼嘯聲傳至電話另一端。
“有什麽事你就在電話裏說。”他的嗓音淡淡的,好像沒什麽情緒。
“我只是想你出來陪陪我……”
“兒子,誰的電話啊?”王芳見他說了許久,湊過來問一聲。
“宋枝。”
“是不是那丫頭叫你出去啊?”見周霁不說話,王芳笑了笑,“快去吧,別讓人姑娘等久了。外面風大,今日預報說要下雪,多穿點。”
周霁愣着沒動,宋枝在電話裏喊了他幾聲。
王芳不太樂意道:“還愣着幹嘛。”
最終周霁抓着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出了門,周複看見他出去了,抿了口杯中的酒,說:“做什麽去?”
王芳攔住他,笑着說:“找你兒媳婦去了。”
周霁順着她給的地圖找到這,彼時宋枝正雙手插在棉服口袋裏,腦袋埋在圍巾裏,遠處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腦袋。
宋枝看見他,眼裏瞬時盛着星光,“你來啦!”
他頓在原地,最終才慢慢走了過去。宋枝小跑着過來,嗓音帶點喘息聲,“怎麽樣,這熱鬧吧。”
周圍人群熙攘,但是無疑面上都是帶着笑意的,嘈雜的說話聲随風散碎,周霁不知道她是為何要找到這來。
“除夕夜,聽說有初雪。”她彎着唇,笑着解釋,“很久沒見過雪了,一時也找不到人,所以便想打電話問問你。”
周霁微一挑眉,說:“應該是下不下來的。”
以為她會面露遺憾,但是她還是那副笑着的模樣,好像也并不是像她口中那般在意。
“好了,說正經的。今晚這會有一場盛大的煙火,我一個人看太無聊了,所以便想讓你陪陪我,畢竟你是我男朋友,對不?”她的語氣很平常,像是在說一些家常便話一樣。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
“感謝你這次的随叫随到,以及這一陣子對我的好,口不擇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宋枝盤弄着自己的手指,挑眉沖周霁笑說,話音裏有份迷茫。
周霁的眸淡得像平靜的湖面,聽見她這樣說,好看的眉眼蹙起,“你今日怎麽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就是想着以前拖欠你的,今天總是要算清這筆糊塗賬的。”
“周霁,當初是我騙你的,我們之間其實什麽也沒有。”宋枝面朝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宋枝,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周霁平靜的湖面似乎掀起漣漪,眸光微動。
宋枝退後一步,低着頭看了一眼江灘,又擡起頭看向周霁,笑着擺頭,“沒事。”
又是一陣風吹過,江水被推向岸邊,又迅速褪去。
不知是誰突然喊了聲下雪了,宋枝這才注意到竟然真的開始落雪了,雖然是雪籽。
“下雪了,周霁。”宋枝擡頭看向周霁。
他擡眸看了一眼天空,黑色幕布下真的開始落雪了,江城的第一場雪就這麽落了。
他眉眼微動,“嗯。”
“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下,風大。
“宋枝,我送你回去。”周霁看她鼻尖凍得通紅,提議道。
“先不要回去,今年馬上就要過完了,煙火馬上就要盛放了。怎麽,你是不是覺得冷了?”宋枝恣意地說,神色飛揚。
周霁微低頭,意味不明地輕聲笑了一下,轉而擡起頭,絮雪落在他的鼻骨上,他側頭看宋枝,說:“我是怕你冷。”
“我不冷。”
霓虹燈閃爍,新春至,煙火盛。
“新年快樂,周霁!”宋枝趕在江邊煙火盛放得最熱烈時笑着對周霁說道,轉而突然斂了神色,“分手吧。”
這一刻周圍的喧鬧、幸福仿佛都與她無關,像是被隔絕在外,感官內的細微變化都被無限放大。
宋枝攤開掌心,低垂着眉眼,片片雪花落進,又消融成水,順着掌心紋路往下淌。
她放下手後退半步,擡頭朝周霁笑着,江風吹拂,鬓角的發絲都被撩亂,粘在她的唇邊,她伸手撥去,笑着眼眶就酸澀了,大底是要流淚了。
周霁站在她的對面,聽見這話笑意頓在臉上,“為什麽。”
宋枝說:“很抱歉,在除夕這天晚上把你叫出來,是我私心希望你能陪我,你能來我真的挺高興的。”
“勉強你這麽久了,忽然不想再勉強了,沒意思了。”宋枝擡頭朝他看過去,眼圈紅紅的,只是沒有淚意。
勉強來的愛情終究不是愛意,她低着頭在心中暗自告誡自己。
落雪粘在他的大衣上,周霁冷着一雙眸子,“你真的想好了嗎?”
“是。”補充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沉默着,良久才說:“好。”
“我送你回去。”
宋枝轉身,風吹亂了她粘着絮雪的發絲,“不用了,我已經訂了酒店,你先走吧。”
“謝謝你的好意,今日起我們就是普通朋友啦,做朋友你總該沒意見了……”
周霁清冷的目光覆上雪,寂寂凜然,嘴角繃成一條線,最終還是什麽話也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大概在春節那天,在此提前祝大家新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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