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虎杖悠仁跟虎杖香織站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違和感。

怎麽說呢,虎杖香織看上去美麗又溫柔,虎杖悠仁看上去也可可愛愛,母子倆五官輪廓的相似度總體不高,但他們嘴巴的形狀幾乎一模一樣,基本可以确定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至于不那麽相像的部位,大概是随了父親。

那點違和感出在了他們的相處上。

完全不像是一般母子倆的親密,反而透着一種生疏感。

更別說,虎杖悠仁之前還對夏油傑說想要一起回家找爺爺,比起母親,他明顯更依賴那位不知名的虎杖爺爺。

虎杖悠仁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他抽了抽鼻子,略有些哽咽地說道:“悠仁是一個壞孩子,總是讓媽媽難過,可我、可我還是想要爺爺,我想回家……”

夏油傑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

佐伯家,客廳中。

虎杖香織正與她的表姐佐伯伽椰子回憶過去,或者說,她在引導着佐伯伽椰子回憶過去。

虎杖香織與佐伯伽椰子雖然從不聯系,但她們的血緣關系其實并不那麽遠,她們的母親是雙胞胎姐妹,各自結婚後,都只生下了一個女兒。

往上逆推,她們外婆也只留下這一對雙胞胎女兒而已。

但在今日之前,她們只在兩次葬禮上見過彼此。

香織五歲,伽椰子十歲,她們共同出席了外公和外婆的葬禮。

十五年前,香織來到米花町出席了伽椰子父母的葬禮。現在的佐伯宅其實是伽椰子父母留下來的,曾經是川又宅。

五年前,香織的母親因病去世,本該出席的伽椰子電話致歉,沒能在葬禮上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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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沒什麽,她們兩家的親戚關系本就疏遠到最多葬禮見一面而已,因故沒能出席,其實也不算什麽。

反常的是今日突然登門的虎杖香織。

若是真正的虎杖香織,她當然不會在親戚關系實質性斷絕多年後突然毫無征兆地上門,還帶上了今年才三歲的兒子,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她并不是真正的虎杖香織。

她只是奪取了虎杖香織的身體和身份而已。

“我最近身體很不舒服,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虎杖香織】的臉上适時露出一個憂傷的表情來,語氣哀愁,“便想着帶悠仁過來見見伽椰子表姐,日後……”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表情和語氣裏的期盼卻已經表露無疑。

然而,佐伯太太的反應卻超出了【虎杖香織】的預料,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沒有憐憫同情,更沒有順勢應允下來的承諾。她的眼神毫無波瀾,眸底一片淡漠。

饒是【虎杖香織】身經百戰,這會兒也差點被佐伯太太的反應閃了腰,臉上的笑容險些沒能保持住。

有那麽一瞬,她很想來一句:即使多年不見,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她有什麽不好的預感,哪裏不舒服嗎?

她很懷疑,這麽問出來後,會得到一個“不好奇”的回答。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虎杖香織】臉上無奈又憂傷的表情僵了僵。片刻後,【虎杖香織】擡起手,撩起頭發又扯開領口,露出一點後背上的皮膚來。

“伽椰子姐姐,你知道這個嗎?”

佐伯太太看向【虎杖香織】的脊背,這一次,她一直平靜淡漠的眼神終于微微變了。

“這是……?”

【虎杖香織】扯開的領口下所露出的脊背上蔓延着紫色的刺青,圖案是蛇形纏繞一棵有着銳鋸齒葉形樹木的形狀,個別位置的紫色中透出了血色,看上去精致又詭異。

“我記得這個。”佐伯太太目光專注地盯着【虎杖香織】脊背上的刺青,輕聲開口,“外婆的身上就有這個刺青,蛇與柊木,她說這是思念的象征。只有對逝者懷有深重的懷念與眷戀,身體上才會出現這樣的刺青來。”

【虎杖香織】神情怪異了一瞬,慢慢地重複道:“思念的象征?”

這宛如跗骨之蛆般會傳染到她每一具容器上,疼痛到連她潛藏的本體都難以忍受的印記,居然是思念的象征?

果然是虎杖香織母系這邊的血統有問題吧。

【虎杖香織】的眼眸暗了一瞬:也是,若非虎杖香織的身體确有特殊之處,她也不會選擇這具身體作為母體,親自生下了虎杖悠仁。

饒是她活得久,向來狠得下心,生孩子可還是第一次。

即使他不憚使用女性的身體,但他更習慣男性的身份。

從平安時代一直活到現在的詛咒師羂索一想到這些天的經歷,他的臉色就止不住陰沉起來。

三年前,羂索使用虎杖香織的身體生下了虎杖悠仁,确定那個孩子活蹦亂跳,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容器後,他幹脆利落地解決掉這具身體的丈夫,然後換回了更加趁手的男性咒術師身體。

他在為他的千年大業而努力,距離容器虎杖悠仁的長成至少需要十五年的時間,他要在這之前做好準備。

他超忙的。

然而,就在三個月前,羂索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夢裏有迷宮一般的薨星宮和沒有什麽作為卻總是在礙事的天元,有以六眼為首的天元走狗咒術師還有那些為了大業而犧牲掉的男男女女所化作的怨靈。

夢中的羂索被那群怨靈圍追堵截,往日裏的手段一件都使不出來,還險些被他們掀開頭蓋骨,等羂索氣得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他先是感覺到了反饋到了本體上的劇烈疼痛,然後就發現了容器脊背上出現的詭異刺青。

看到刺青的那一刻,羂索立刻就意識到了:他被詛咒了。

蛇形的刺青,寓意為痛苦的柊木,還有劇烈的疼痛,這些要素讓羂索下意識想起了平安時代末期那個名盛一時又迅速隕落的僧人。

那僧人實力很強卻天真至極,竟想要替那些向他參拜之人承受痛苦,便将他人的痛苦以刺青符號的形式刻在了自己的身體上,可謂是愚蠢至極。

果不其然,沒過去多久,過盛的痛苦使得刺青入眼,僧人遭受反噬而亡,而那些曾向他寄托過痛苦的信徒則被刺青所化的巨蛇咬死。

羂索以為,有詛咒師利用類似的手法,以詛咒的方式對他這具身體下了咒,所以,他果斷舍棄了那具身體。

這世上絕大部分的詛咒針對的都是身體,與其想着如何解除這個刺青詛咒,不如直接換一具身體。

可恨的是,這個詛咒竟然鎖定了他的靈魂,僅僅更換身體并不能擺脫詛咒。

羂索不得不停下手上所有的事情,專心處理刺青詛咒的事情。

活了千年,他還是有些手段在的,暫緩了詛咒的蔓延,他找到了詛咒的媒介。

要不是他有保留曾用過身體容器的習慣,他還真沒有想到,這個詛咒的源頭竟然是三年前用過的虎杖香織的身體。

發現虎杖香織身體上的異常後,羂索立刻想到了虎杖悠仁。

那可是他實驗多次,投入了珍貴資源又親身上陣生下的重要容器,關乎他最偉大的事業和利益。虎杖悠仁要是現在就有個萬一,他的計劃怎麽辦!

然後才是琢磨虎杖香織的身體為什麽會沾上這樣的詛咒。

羂索的術式讓他每進入一具身體時會得到他/她的全部記憶,但他換身體如換衣服,除了需要演戲的時候,他基本不會對每一具身體都“刨根問底”,接手那些沒有多少用的記憶。

但這次,羂索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篩着虎杖香織的記憶,最終鎖定了嫌疑目标,即她母親那一脈的家族,乙月家。

只是,羂索找上門才發現,乙月家已經沒人了。

乙月家是一個沒有什麽根基背景的小家族,六十年前,一對姓乙月的年輕夫妻來到那個小鄉村,婚後不久就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女兒們長大後各自成家,并沒有選擇在村子住下。逢年過節也不見女兒女婿們回來,最多在葬禮上露過一面。

這是一個怪異又冷漠的家族。

而現在,虎杖香織母親那一脈的親戚,死得只剩下佐伯伽椰子和她的兒子佐伯俊雄了。

讓羂索有些失望的是,佐伯伽椰子跟虎杖香織完全不同,她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普通人,普通得如同地面上的砂礫,若不是因為刺青詛咒的問題,他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他來之前還想着,若佐伯伽椰子也是一個如虎杖香織一般優質的母體,在解除詛咒後,他可以利用她制造出更多的容器。或許及不上他精心培育的虎杖悠仁,但再來一套增強版的“九相圖”也不錯。

就在這時,羂索聽到讓他大失所望的佐伯伽椰子緩聲開口道:“吾等不容于世,唯有如蝼蟻一般生存,才不至于被命運扼殺。”

羂索一愣,他下意識看向對面的女人。

佐伯伽椰子坐在沙發上,她沒有看披着虎杖香織外殼的羂索,而是在望着窗外。

窗外藤蔓蜿蜒,綠意盎然,雖然淩亂,卻透着勃勃的生機。

佐伯伽椰子輕聲自語。

“這是外婆說過的。”

他們家的人不是生來感情淡漠,老死不相往來。

佐伯伽椰子三歲的時候,她的母親曾帶着他去往外婆居住的宅邸。她在屋外聽到外婆與母親發生了争吵,而她沒能忍住好奇心,将耳朵貼到了門縫處。

然後,她就聽到了這樣的話。

年幼的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記得母親哭了,她也下意識跟着一起哭了起來。

後來的她明白了,便想着她這一生的不如意可能都與這句話暗示的意思有關。

蝼蟻啊。

她現在的平靜生活,已經是偷來的好時光了。

佐伯伽椰子無意識地微笑了一下,而後她轉過頭,看向羂索。

“離開吧,香織,走得遠遠的——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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