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騙局

一剎間,昔日的夢如影随形闖入記憶,命中注定般應驗。

雲生煙臉色一變,喚了下人來清掃地面,囑他們換上幹淨的被褥。一通忙乎之後,對蘇六道:“我再去煎碗藥來。”

蘇六猛地伸出一手抓住了他腕子,眼中透着自始而終的迷惘:“這裏是……漢國?”

“是。”雲生煙直言不諱。緊跟着手腕一痛,卻是被對方的指甲深深嵌入。卻站住由他攥着,面上平和無波,不見變化。

“為何……你會在這裏!”蘇六喊道,“你怎麽會在漢國?!”

“那麽你呢?”雲生煙反問,“怎麽會去周國當兵了?”

“我是周國人啊!”

“那我呢?”

“你……”蘇六頓時語塞。

雲生煙慘然一笑:“我都不知自己是哪國人,生身父母是誰。如果不是義父收養,教我武功,連性命都不得茍全。”

陳年舊事,不堪重提。

“可惜義父去得早,未得善終。”垂于衣側的兩手握了拳,舌根似乎有什麽堵着,如鲠在喉,“那一日,仇家尋來,都是江湖上的厲害人物。我被義父扮成女孩兒,才僥幸逃過了一劫……此後,為掩人耳目,便一直以女子的身份活着。”

“別說了。”蘇六顫聲道。

雲生煙卻自顧說了下去:“那個時候,我一邊沿街賣藝乞讨,一邊四處尋找活計。餓狠了什麽東西都敢吃,窮瘋了什麽活都肯幹。人人都可以欺負我,地痞、惡霸,甚至遇到過做娼妓買賣的人販子。要不是我還算機靈,會武功,恐怕……早已屍骨無存!一個男人,何以偏偏要學着做個女人,甚至……連女人都不如!

“好在,遇見了你,六六。”雲生煙看向蘇六,眼底含了笑意,“當年你還只有六七歲吧,卻端的英勇無畏。”

蘇六有些難堪,低頭道:“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啊。”

“十一年而已。”雲生煙輕聲道。

“雲哥哥,”蘇六突然将頭擡起,“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回到桃源?”

雲生煙回眸,對上那雙充滿希冀的眼:“那兒的桃花的确很美,你很喜歡,對吧。”

蘇六點點頭:“其實我更喜歡……”

“下棋麽?你的棋藝可有進步?”

“還是及不上雲哥哥……雲哥哥,我……”

“我知道。”雲生煙走近幾步,探下身子,指尖撥開蘇六頸邊的頭發,捋到耳後。指腹擦着脖子擦過肌膚,惹得後者打了個激靈。

一脈淡香袅袅飄來,帶着沐浴後的清新,從耷拉的領口散出,由不得教人想入非非。蘇六覺得一張臉快燒熟了,吐息都無法自如,趕緊扭開頭,卻聽對方又道:“若是你想,咱們随時都能回去。”

“真的?!”蘇六喜出望外,一擡頭,赫然發現對方的眉眼近在咫尺,鳳目迷離,紅唇微啓,極似無聲的邀約。腦中轟然一響,登時便定住了。

片刻,雲生煙忽然笑了兩聲,退開尺許,從桌上取來一面銅鏡,“你看看。”

蘇六還未從方才的亂緒中抽離,随意投去一瞥,卻也不禁呆住——

原本亂糟糟的頭發經過一番精心打理,服順地梳在腦後;臉也已經洗淨,健康的膚色蛻出幾分耀人光澤。明眸皓齒,顧盼生輝,分明是個俊俏英朗的青春少年。

“我的六六真是愈長愈俊了。”雲生煙一旁笑道。

蘇六赧然,放下銅鏡道:“雲哥哥別取笑了,我哪有你一半的俊。再者說了,男兒保家衛國,靠的可不是這張臉。”

說話間,下人又端了藥來。雲生煙擡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蘇六嘴邊:“別怕苦,來。”

蘇六再一次紅了臉,卻乖乖地一口口将藥喝完了。雲生煙笑着,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我有些事走開會兒。”

蘇六點點頭,目送那一襲白衫到了門口,突然問道:“我們真的能……回去嗎?”

“這個自然!”雲生煙回頭笑道,“待你傷勢痊愈,我便擇個合宜日子,備了車馬出發,就咱們兩個,好不好?”

蘇六連連說“好”,待對方走後,面上卻浮出一層傷愁。傷愁未去,困意湧來,蘇六打了個哈欠,合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何鲲最後一次整了行裝,戴好面罩,檢視了兵刃。兵刃不多,一支袖箭,工設機巧;一把短刀,鋒利锃亮,乃軍使趙匡胤所贈。彼時,他拍着何鲲的肩,神凝氣郁:“此去敵營,吉兇難蔔,自己小心。救出蘇六後便回來,切莫久留。”

何鲲應了,卻又添上一句:“屬下一定将人帶回,哪怕是一具屍首。”

心明眼亮如他,自是看得透徹。當日趙匡胤答允了他的請求,自此杳無音訊。再過一日,漢軍攻來,周軍在天子柴榮的統率下将其擊退。翌日,便得了即刻趕赴太原的命令。趙匡胤找上何鲲,将皇上的口谕轉述與他,大意便是皇上念何鲲、蘇六忠誠愛國,同意援救蘇六雲雲。點到即止,個中餘義,何鲲心知肚明。

試想,蘇六一個小兵,縱然立有汗馬之功,又如何觸得動皇上調遣全軍,發下包圍太原的軍令?只為他一個,無論從兵力上抑或財物上的耗損來算都無法圓說。

因勢而導,因利而趨,皇上如此,将領亦如此。何況,他何鲲承了這雙重恩澤,如若此去不能探得些軍情,不能收拾得幹淨利落,當真其罪難辭。

所以有時會羨慕蘇六,那般簡單真純。何勞一顆肉心,挂系千鈞世事。

“睡了?”李存環正端了杯碧螺春要喝,适逢雲生煙拜見,忙放下了站起身來。

“是。”後者答得簡潔,在距離三步之外站定。

“藥喝了?”

這回雲生煙連答話都省了,只點了點頭。

李存環神情有些微妙,走近幾步:“你真舍得?”

“大人之事,便是生煙之事,生煙又怎會有半分猶豫。”雲生煙道。

李存環淡淡一笑,命退左右仆侍,托起對方右臂,将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一段纏了繃帶的胳膊。

“還疼嗎?”

雲生煙瑟縮了一下,低聲道:“好多了。”

李存環看看他,又笑一聲:“潞州一戰,你也不必太過自責。”空出的手輕拍他腰際,道,“戎馬沙場,勝敗無常。”

雲生煙閉上眼,全身不受控制般顫抖,仿佛紛飛戰火再一次燒到跟前,一支支利箭破空呼嘯,将生命割得支離破碎;訓練有素的步騎兵馬,成三路包抄過來,破陣殺敵,砍瓜切菜一般;柴榮從容鎮定,親率沖鋒,腥風血雨中,天子威儀不減分毫……他的棋局在這樣一支隊伍面前,竟如散沙,不堪一擊。什麽智謀,什麽妙計,所有的精心排布,到頭來……只落得個滿盤皆輸!

于是他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樣沖到了前方,拔出随身配劍,一路咆哮着駕馬殺了過去。劍鋒過處,血濺七尺,身首分離。周軍猝不及防,一連被斬了七八兵士。雲生煙一雙鳳眼紅似滴血,與全身血污交彙,沾染了白衣。他的衣袂不再輕靈,沾滿了沉重血色,一如冒雨飛舞的蝴蝶,最終被打落在地,殁于瓢潑之中……

雲生煙殺得興起,卻差點為此失去了一條右臂。戰馬失蹄,胳膊被一支長槍刺入一挑,整個人向外飛出老遠,空中灑下一串紅雨。

李存環從旁殺到,将他穩穩接住,吼了聲:“給我回去!”便翻身上馬,一手摟着雲生煙,一手猛提缰繩。馬兒後腿一蹬,離地九尺,越過了數名敵兵,朝後方撒蹄奔去。

眼前兵馬飛退,耳邊殺伐漸息,替之以黃土,代之以風聲。雲生煙茫然地看着,聽着,只覺撕心裂肺的痛自右臂傳來,直入心底。明明痛得想哭,卻微微地笑了,笑着笑着便淌下淚來,索性靠着身後那人,一點一點,沉沉睡去。

“你醒了。”平平淡淡的音色,未起一絲波瀾。雲生煙轉眼,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個男人坐在床頭,只定定凝望自己,毫無飾掩。

“我的手……”雲生煙輕聲道。他最在意這一點,因此盡管還很虛弱,卻勉力開口。

“給你用了府上最好的金瘡藥,不出兩日便可下床活動。”李存環道,“但傷口愈合起碼還需十幾日。這次算你命大,只受了皮肉傷,下回——不可再任性了。”

“任、性……”雲生煙以左手遮了面,頗有點哭笑不得。原來在對方眼裏,甚而在天下人眼裏,他不過就是個魯鈍後生,一個黃口小兒,一個屁孩,一個……

他媽的根本什麽都不是!

而這個姓李的,一味縱容他的任性,忍耐他的放肆,稱贊他的所謂才智,哪怕只是紙上談兵的屠龍之技……

他圖什麽?自己,又圖什麽?

雲生煙咬了咬牙,待手放下,生生換了表情。嘴角一勾便笑意盡現,鳳眼彎成月弧,溫潤如玉,暖意融融。伸直左臂,摸索到李存環的手,握住:“李大人,生煙往後定唯命是從,一心一意追随大人,生死不離。”

生死不離,言重如斯。

永遠不會吐露,曾幾何時這般的笑容,唯一人有幸得見。

任性,如若還能揮霍,這将是他,最後的一次。

都說人間別久不成悲,那只是無望之人無聊的自欺,生無可戀的托辭吧。

蘇六不知一年算不算久,如同不知他的雲哥哥對于這一年的分舍作何看待。總之一枕黃粱後,湧入腦海的便是這段話語。

無夢無擾,一覺好眠。

蘇六瞪着眼躺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要坐起來。上身微側,兩手攀住床沿一撐,居然沒費多少氣力。

房間很空,沒有人。

蘇六活動了下身子,已經不痛了。話說回來,他竟還不知自己昏迷了幾日,單從傷勢的好轉速度來看,也該有多日了。然而,這多日裏他卻僅同雲生煙匆匆只言片語,關于這一年之種種,居然一字未有提及。

終究,須歸于對方走得太快,而他猶自懵懂,枉然徘徊吧。

下了床,來到門口,推開虛掩的房門。

從來都是如此,追随着那個世外桃源般的遙不可及,明知故犯——

“大哥,憋得急。”蘇六笑得一臉讨好。

守衛示意他後頭跟着,到了茅廁停下步子,才欲轉身,頸後突然挨了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撲通”倒地。

蘇六麻利地将人拖至隐蔽處,換上他的衣服,趁四下無人,展開輕功,踮腳沿着來時的路回返。

——只是有時,不得不遵從信念的驅使,哪怕換得魂銷心傷。

這裏既是太原,漢國的首府,必不乏重要的情報和人物。蘇六正尋思要從哪裏拐進,突然一陣細微嘈雜引起了他的注意。

身懷功力的人聽力都是極好的。蘇六細辯了聲源,提腳收縮,四肢環抱,挂在回廊柱頂,躲過一名巡衛的視線。此後如法炮制,陸續甩開了若幹巡衛與家丁婢女。從戒嚴程度和家丁數量來看,這坐宅邸的主人定然非富即貴。

“今兒個倒是清閑,李大人都不在府裏呢。”

“你個小丫頭懂什麽?聽說周軍已經包圍了太原這兒,大人被派往軍中鎮守,幾乎所有重要官将都去了,看樣子又要打一場硬仗了呢。”

“啊……如此說來,這兒也要不太平了,萬一戰事波及,咱們可就……”頓了頓,道,“燕姐姐,要不,咱們、咱們還是先逃吧!”

“住嘴!再亂講就扇死你!老老實實做事,該怎樣還怎樣,聽見沒有!”

回廊中,蘇六将這兩個婢女的竊竊低語盡收耳底。

沒想到他們的兵馬已逼臨漢都城下,這一次,看來周天子是下了覆滅漢國的決心。

蘇六有些急躁。離得愈近,便愈發聽得清楚,前方似乎有人在群鬥,間雜着說話聲。聲音耳熟非常,不待去看便知是誰。

但他還是來到了東首偏廂,打鬥之聲便是自此傳來。蘇六隐入死角,将身體蜷成一團,手指沾了唾沫在窗紙上捅出一個小洞,湊了上去。

第一眼,就看到他,蒙了半張臉,手握短刀,鬓發散亂,鼻青臉腫,獨一雙銳眼精靈有光。蘇六心裏咯噔一跳,只覺那目光似有穿透力,直擊神魂,險些個失足跌下。

雲生煙依舊一身白衫,衣冠楚楚,從廂房一角慢慢走入蘇六的視野。他面朝何鲲,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單打獨鬥,居然能撐到現在,倒有些低估了你。”

蘇六定睛,才發現房裏橫七豎八地倒了許多官差。觀此情形,原委始末,一目了然。

何鲲冷冷地看着對方,伸手扯下了面罩。

“好膽色,”雲生煙點頭贊許,“無愧于你體內流淌着的……契丹的血……”

蘇六渾身抽搐了一下,不由得雙目圓睜。

契……丹?!

作者有話要說: 有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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