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楚辭默默地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無疑蘇凝今天給了他很大的震撼。不過短短三年,他就像是脫胎換骨一般,不依附任何人,憑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将面前的阻撓一點點鏟平。
心中莫名地湧動着,仿佛自己看着長大的小樹苗終于茁壯成長,撐開擎天枝桠,讓人不敢輕易窺視。
楚辭的呼吸不自覺地加重了,心潮澎湃難安。他很想知道,這三年,蘇凝是怎樣過的,都經歷過些什麽。
酒席散後,蘇凝了解了一翻金淮幫,便準備離開。莫辛就跟條強勢的尾巴一樣,呼啦啦一陣風緊貼在他身後。也不說話,始終保持一米範圍。這個範圍可是他多年來得出的經驗。蘇凝要偷襲他,他有時間躲避,蘇凝要逃跑,他也來得及抓住。
蘇凝笑眯眯地轉頭看着他,“莫大少,你不累嗎?”
莫辛戒備地看着蘇凝,“你又想對我動手?就算再溫和的毒藥,用多了,對身體也沒好處!我生病了,你負責?”
蘇凝笑得陰氣森森,“莫大少說哪裏話?我哪敢?”
莫辛虛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金淮幫的手段很不幹淨,你去不合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不去,怎麽抓甄氏的把柄!再則,有一件事情我還想請你幫忙。”
一聽“請你忙幫”,莫辛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蘇凝沖他勾勾指頭,莫辛猶豫了一下,還是靠了過去。
“藏劍山莊曾經是甄氏的得力幫手,劍莊主一定有很多寶貝可以挖,你能挖出幾樣來,我就讓哥哥幫你拿到甘淮水道漕運權。”
莫辛虛了虛眼,“你在跟我談條件?”他明明當蘇凝是一家人,可這小家夥每次都會以這種生分的方式跟他談交易。
蘇凝翻了個白眼,“有好處不拿,你不是傻嗎?秦州是甘淮水道的樞紐,金淮幫若是被連鍋端,這一帶總得有新的幫派出來主持漕運。以你跟藏劍山莊的關系,互惠互利,豈不是美事。何況你那殺手行當,遲早得關門!”
莫辛承認,蘇凝說得很有道理。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屠龍堡在甘淮水道上行走,即便甄氏一下子鏟不平,也算是在它的腹地按插了一枚透骨釘。
“好!你的條件我姑且接受!但這并不妨礙我跟你去金淮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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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嗎?”蘇凝又恢複了那意味深長的笑容。
莫辛心頭一緊,一股不好的預感竄上心頭。
“你……”
蘇凝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摔倒之前将人扶到榻上,一臉憐憫地看着他,笑眯眯地說道:“放心,我用的藥都沒毒,只不過能讓你過分活躍的神經松懈一下而已。”說罷,很流氓地撫過莫辛的臉,引來一陣寒顫,纖長手指落在眉眼處,輕輕一按,莫辛的眼睛便擡不起來了。
“做個好夢!”說罷,拍拍手,順道搜了莫辛帶的飛針,趁着夜色未臨,下山了。
蘇凝輕裝簡行,踏着昏黃落日下了山。他自然沒有選擇大道,而是選擇了一條隐秘的小道。一方面他的确不想屠龍堡的暗探發現他的行蹤,另一方面他也要躲避甄氏的監視。
金淮幫盤踞在秦州臨川境內。這是三江交彙的之地,上通京師,西通西平,南面穿過三州四縣便是浩淼無際的大海。
可以說臨川這個位置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虧了龍椅上幾任皇帝下來,這地方還能一直留在甄氏手上。也正因為如此,蘇凝也特別小心,甚至重新喬裝改扮,他可不想葬送在這地界。
一路上,有茶寮蘇凝便會進去喝上一碗,靜靜地坐在角落裏,聽着來往客商談論秦州的形勢。顯然,蘇啓的到來,這秦州暗潮開始湧動。
無意間他聽見一個糧商說今天秦州方圓百裏收購的糧食比去年又少了兩成。
“這幾年,收成都還不錯,怎麽一年比一年還收得少?”
“誰說不是呢?真是邪門了!可我們這些小戶,哪裏敢跟大戶去搶,也只能認倒黴。再幾年,恐怕秦州就沒法做了……”
蘇凝聽得仔細,心裏卻在暗暗盤算着什麽。這種詭異的纰漏,朝廷不會發覺不了吧?若是有人有心囤貨居奇,或者是另有圖謀,那可都是影響社稷安定的因素。
蘇凝花了三天時間才進臨川城,一路并沒發現跟梢的人。這剛進城門,就被一個青衫中年男人叫住。
“您可是蘇三公子?”
蘇凝心頭一震,暗暗有了計較。
中年人像是看出了他的戒備,馬上說道:“我是福來客棧的掌櫃,小店已經為公子準備好了接風宴……”
蘇凝一聽頭皮就麻了,“那位貴客是誰?”
蘇凝的話不多,但中年人看得出這個小公子很倔強,絕對不是有好處就能輕易跟他走的模樣,所以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那位公子姓林,別人叫他林三公子。”
蘇凝皺了皺眉,腦子轉了一圈,猛然明白過來,那林三除了楚辭還能有誰?但心裏也不是太确定,畢竟楚辭上藏劍山莊也是有要事的,如何會出現在這裏。一想到某人可能說“為了你……”,雞皮疙瘩就掉了一地。而以楚辭好強的性格,說不定還會讓他見識一下他跟別人秀恩愛,逼他就範什麽的。
唉,曾經年少,他活着真會在意,順着他的路就走了。可現在,他才沒有那心思和空閑跟他耗。
中年男子小心而虔誠地看着蘇凝,仿佛不把他請回去,就會溜走一條肥羊。
蘇凝沉思半晌,問道:“福來客棧是臨川最好的客棧?”
中年男子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點頭。但随即又想到商人要講誠信,又補了一句,“雖然不算是最好的,在臨川城也是排名第二的。只不過第一的沁源客棧,已經被人包下了。”
蘇凝不痛不癢地“哦”了一聲,這年頭,有錢人就算在大街上橫着爬都還嫌自己不夠招搖。
“蘇三公子,那咱們上轎吧?”
蘇凝看了一眼停在城牆根上的軟轎,虛了虛眼——這待遇,可是從未享受過的。
一見蘇凝眼中的神采,掌櫃松了口氣,忙引着他往前走。
“掌櫃的,這臨川城,你排第二,那最差的客棧呢?”蘇凝看似不經意地問。
掌櫃卸下心中石頭之後,輕松許多,笑道:“最差的自然是綠林客棧。那裏魚龍混雜,販夫走卒沒錢沒勢的都住在那裏,又髒又亂……”
“最差的客棧,名氣竟然如此大?”蘇凝故作驚訝。
掌櫃鄙夷地哼了一下,“這綠林最初也算是臨川城最大的客棧,不過入住的都是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人,哪能跟沁源和福來比……”
蘇凝咳嗽了一聲,“那就請掌櫃送我去綠林吧!”
掌櫃驀然轉頭,只見蘇凝笑眯眯的眼,看似在笑,可怎麽還能感覺到一股襲人涼氣?
掌櫃立馬萎了,趕緊回想是不是自己什麽地方說錯了話,嘴上已經開始連珠炮地道歉……
蘇凝搖搖頭,“那位林三公子不會介意的。同樣也會付給你銀子。所以掌櫃不用擔心。”
掌櫃抹着一頭冷汗,戰戰兢兢地将蘇凝送到了綠林。
蘇凝隔了半條街下轎,沒當那個在綠林橫着爬的暴發戶。拎着包袱進了綠林,小二立馬迎了過來,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客官,已經沒空房了。”
蘇凝一挑眉,“臨川城怎生如此多的人?”雖然是繁華地段,可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小二撓撓後腦勺,“客官不知道嗎?金淮幫的三小姐三日後彩樓招親,是以人多了一點。”
這個蘇凝倒是聽說過,也不做計較,只問,“柴房呢?”
小二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蘇凝虛了眼,“不會連柴房都滿了吧?”
小二咳嗽了一聲,“不瞞您,柴房的确有人了。那位客官雖然同意與人同住,但他很挑剔。方才已經有兩人被趕走了……”
趕走?這得是多嚣張的人,住個柴房還如此矯情?
蘇凝看了看這個客棧,來往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的确很符合藏身之地。
“那勞煩小二哥帶我去試試。”
小二抹了一把汗,一邊往裏走,一邊看似無意地說道:“這位客官交了上等房的銀子……”說罷,還很直白地瞟了蘇凝的衣着。言下之意,呆會若他不同意,也只能你走人。
蘇凝只笑眯眯地跟着,讓滿心忐忑的小二哥終于安下了心。
到了柴房,小二敲開門,一聲熟悉又不乏威嚴的聲音響起,“進來!”
蘇凝驀然一震,想要離開時,門已經推開,而第一眼便看見端坐于屏風間的男人。青衣布衫,退卻錦衣華服,卻依然難掩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壓迫。
至少小二就不敢與他對視。
也不待小二問話,楚辭已經啓口,“如果是他的話,我同意!”小二掬了一頭瀑布汗,這才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蘇凝瞟了一眼灰溜溜跑掉的小二哥,這小厮明明在自己面前還很人模人樣的說。
“進來吧?站着幹嘛?”口氣裏的意味藏着不明顯的笑意和得意。
蘇凝也默默抹了一把汗,他自認為楚辭并沒有了解他到能将他的選擇算得毫無遺漏。
蘇凝便将這個柴房打量了一翻。與其說這是柴房,不如說是狹小的客房。幾道屏風将中間隔成一個小隔間,兩張小床,一張小桌子。小桌上擺滿美食。而此刻楚辭正坐在桌前飲酒,捏着酒杯,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模樣。
蘇凝嘆了口氣,躲不掉就忍吧。
大大方方地往桌前一坐。楚辭給他倒上一杯茶。蘇凝喝下,“就你一人?”
楚辭眼神閃了一下,似乎對蘇凝這一問很滿意,所以他爽快地答道:“你以為還有誰?”
蘇凝真想抽自己一耳光,也懶得跟他廢話,一路行來,又餓又累,擺在眼前的美食不享用豈不太可惜。
而仿佛料到他早要來,碗筷都備的雙份的。
楚辭見蘇凝并不打算理會他的無聊調戲,便老實交代,“弘毅在福來客棧。”
蘇凝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吃了幾口菜,這才問道:“那你怎麽會來臨川?”
“我要查西平侯。西平和臨川一山之隔,而金淮幫借着漕運之名,經常往來于兩地。”
“同一條水道,金淮幫往來不是很正常?”
楚辭看了蘇凝一眼,知道少年并不信任他。可信任就是這樣一檔子事,只有你真心将自己剖開來讓他看得巨細無遺,才會給他坦誠的底氣。
“劍藏鋒應該沒告訴你老莊主的死因吧?”
死因,蘇凝也問過以藏劍山莊世交自居的莫辛,他知道并不比自己多多少。
“我想你哥要查的應該是甄氏私造兵器的事情。甄氏并不是一直都在私造兵器,他們是從二皇兄被立儲才開始籌謀的。私造兵器是滅九族的大罪。就算他日太子登基,這樣隐秘的事情,非甄氏的人,肯定會被抹殺。老莊主很聰明,一人死,将這個可能覆滅全莊的隐患排除。”
據前世的記憶,太子逼宮時,西平侯可是出了兵馬的。如此推測,西平侯應該早就與甄氏勾搭在一起。曉義莊與金淮幫如今是甄氏的兩顆爪牙,藏劍山莊被他們孤立,無論太子以後如何,倒确實能得到最大的保全。
楚辭這話信息量太大,蘇凝整理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說,金淮幫可能将這些兵器從水路運往西平?這種事情,西平侯不可能讓別人知道吧?”至少他們兄弟以及那皇帝老兒都沒覺察出來。這楚辭的門道難道比那龍椅上的老狐貍還要多?
“馮蒙,你可還記得?”
西平侯的次子,也是被質押在京城的棄子。蘇凝如何能忘記,不過這人已經投靠了太子楚循,楚辭說他是什麽意思?
“馮蒙可不是一個甘于任人擺布的人。西平侯府有他的心腹。”
“這麽說,馮蒙其實跟你才是一夥的?”蘇凝的這話聽起來有些怪異。
楚辭擡眸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我跟馮蒙沒什麽!”
蘇凝一愣。
楚辭又接着說道:“我跟弘毅也沒什麽!”
蘇凝頭皮麻了,一口喝完杯中茶,“這些跟我沒關系!”
楚辭也不反駁,“今天你好好休息!後面可是一場硬仗!”
蘇凝有些疑惑,楚辭又順利地在他頭頂炸了一個響雷,“你一定不知道甄氏族長來臨川了吧?”
“……”
“就在沁源客棧!”
蘇凝被這個消息震得差點失眠。
這甄氏族長可是一朵神秘的奇葩,從來沒在人前露過面。連龍椅上那位暗衛遍天下的人都不知道他的長相。蘇凝手上的消息只道此人冷酷無情,行為處事不按常理,年紀不大,卻心狠手辣,将甄氏上下制得服服帖帖。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可甄氏的繁榮卻比朝代更為久遠。光大正王朝,甄氏繁榮三百餘年,從協助開國皇帝奪取江山,到歷代皇子争位奪權,甄氏從來沒有敗過。
無論皇位上坐的是誰,甄氏總有辦法穩固自己的地位。而兵部,不過是它的一只爪子而已。上控朝廷,下掌諸将。而這個真正的操控者便是甄氏族長。
蘇凝轉輾反側,腦子裏滑過無數的念頭。甄氏族長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來臨川。他怕的是,他是為對付蘇啓而來。更擔心他已經看透了他們的運作。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作為螳螂,可是最悲催的。
蘇凝剛又翻了一個身,就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沖上耳垂。驀然睜眼,楚辭的臉近在咫尺。蘇凝的心跳差點停滞。
“睡不着?”楚辭的聲音很低,溫熱氣息撩撥在面頰上,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見蘇凝沒答話,楚辭又道:“不用擔心。總有制服甄氏的辦法!”
蘇凝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楚辭若是有前世的記憶,或許,他是知道甄氏會采取什麽動作。前一世,他雖然迷戀楚辭,但還是記得楚辭被無辜放逐邊關,大概是跟甄氏有關系的。只不過,那棵大樹太彪悍,沒有直接與之正面抗衡罷了。也不知道自己死後,甄氏是否已經被楚辭瓦解。
“你也睡不着?”
黑暗中傳來楚辭的輕笑,“我只是不舍得睡着……”
“咯噔”,蘇凝的心跳顫動了一下,果然自己依然夠賤,只是這麽意味不明的一句話,竟然也能撥動心弦。
“晚了,該睡了。”蘇凝的聲音下意識地冷了幾分,翻過身去,不想明白他的真正含義,更不想傾聽這些無畏的話語。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覺到楚辭若有似無的視線在撩撥他的內心。他知道他一直看着他,他卻不敢回頭,甚至不敢發出一點聲響。這樣磨磨唧唧,終于還是睡着了。
再醒來時,他是被痛醒的,手骨被捏得痛疼不堪。蘇凝猛然睜眼,只見不知何時,楚辭的床已經挪到他旁邊,而睡夢中的楚辭正緊緊握住他的一只手,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道暗影。眉頭緊蹙,頭發汗濕,唇色泛白。
他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樣的噩夢,只是轉頭看時,便忘記了再轉頭,也忘記了應該将手無情地抽出來。
楚辭猛然間身子一抖,驀然睜開了眼,失神的眸子直直看着蘇凝,慢慢地變得清明。
感覺到自己手中那只手,楚辭抖了一下,放開了。
蘇凝這才反應過來,将手縮回來。
“做噩夢了?”
楚辭坐起來,衣服已經汗濕,尴尬地看了蘇凝一眼,遲疑了一下,應道:“好多了。”
蘇凝不明所以。只見他借着月色,到屏風後擦拭身子,換了身幹爽的衣服,這才又重新坐回床上。
遠遠傳來公雞打鳴聲。楚辭看看屏風擋住的窗口一抹淡白,“還早,你再睡一會兒。”
蘇凝“嗯”了一聲,便翻了身。
楚辭靠在床頭,看着月光勾勒出來的陰影,手指不自覺地伸出,描摹起那身體起伏的線條。少年的線條跟前世一樣柔和,可給他的背影卻變得冷硬,楚辭不禁失笑,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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