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剛蒙蒙亮,蘇凝起身,準備抓幾條魚去沁源客棧轉悠一下。

楚辭一看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并不結實的小臂,眉頭便皺了起來。“你等我一下。”說罷,轉身不見了。

蘇凝莫名其妙等了近一刻鐘,終于看到楚辭反轉,只不過,他第一眼壓根沒認出人來。因為楚辭竟然不但換了衣服,還挑了兩個框子,每個框子有幾條還在活蹦亂跳的魚。

蘇凝一呆,這也太像模像樣了。他最初不過是想提一兩條,當是自己釣的,去換幾個錢。這樣子倒像是漁夫。

“你向掌櫃買的?”

楚辭瞥了他一眼,嘴角淡淡勾起,隐隐有些得意。“沁源客棧最拿手的就是鲑魚。昨天我就讓手下準備好了。”說罷,還扔了一堆衣服給蘇凝,“換上,這樣才像。”

那撲面而來的魚腥味,讓蘇凝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這樣一來,蘇凝根本沒辦法拒絕與他同行。

兩人就像漁家兄弟一般相攜往沁源客棧而去。濃重的魚腥味,讓路上行人退避三舍,而愛魚的又忍不住要來看上一眼。魚的确都是好魚。而兩位小哥還面生得緊,一開口就不是本地口音。所以很多有心要買魚的人也都起了占便宜的小心思。

這本是人之常情,初來乍到的哥倆拒絕也是理所當然。

蘇凝甚至氣憤地說道:“你們不要欺負外地人,我都已經打聽過了,市面的價格比你們多了三文錢。”

說罷拽着挑着擔子的楚辭就走。那氣勢活脫脫的就是一個不谙世故的少年。

楚辭感覺到那握在手臂上的力道,嘴角不經意地翹起。

兩兄弟的身影恰到好處地落在沁源客棧掌櫃的眼裏。掌櫃的眼睛可精了。看着還在跳動的十幾尾魚,故意嘆息了一聲,“你們要的價格我倒是可以給,可如今小店被一位爺包了,也要不了這麽多。若是你們可以便宜點,我就虧本買了……”

蘇凝的眉頭跳了一下,果然是奸商。

楚辭面色比蘇凝平和多了,這才像是主事的人。是以掌櫃只是瞟了蘇凝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辭沉吟半晌,像是在下決心一般,只道:“我們兄弟本來是想在這臨川城紮下根來,如果老板能夠每日都給我們拿這麽多魚,我們兄弟倆願意低于市價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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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凝暗暗驚了一下,楚辭這是準備打持久戰的意思。但他的表面看起來就有些哀怨了。

一刻鐘後,蘇凝捧着一碗粥,不緊不慢地啜着,楚辭則坐在他對面啃饅頭。而小二也用憐憫的眼神看着他們,仿佛他面前的是兩個自強不息的乞丐似的。看得蘇凝一陣毛骨悚然。

這不能怪小二,只怪楚辭當着掌櫃的面說可憐的弟弟三天沒吃頓飽飯了,好不容易找到這點營生,還要拿去還住店的錢。占了便宜的掌櫃十分樂意地賞了他們一頓。

“聽說這裏住了一位貴人?小二哥,說說,讓我們也沾沾貴氣。”

小二原本是挺話唠的,一問這個,他神神秘秘地附身過來,還刻意壓低了聲音,“他的身份連掌櫃都不知道。不過來頭肯定大。整個客棧,幾十個房間就被他全包下。随行的十幾人,除了兩個貼身伺候的丫頭,全是彪形大漢,一看就是練家子。所以這些天,兄弟們都憋壞了。在店裏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可一問及對方長什麽樣,小二就說不出來了,“我就見了一次,還是進住時。戴着面具,沒看到臉。平素樓上,即便是掌櫃都上不去。”

“難道他就不下樓?”

“也不是,每天清晨他會在後院的小花園裏看日出……”

這話順利點燃了兩人的眸子。

蘇凝突然捂住肚子,唉叫了一聲,“小二哥,茅房在哪裏?”

楚辭頭皮直接麻了。蘇凝要幹什麽,他用腳趾甲都能猜出來。可既然他開了口,他就得配合。

蘇凝在茅房順利地忽悠走了店小二,再一個不小心,便在花園迷路什麽的,實在是尋常事。結果,這天也不過才微亮,幾名壯漢,幾乎守住了所有進入花園的路口。蘇凝只是遠遠看到一個紫色衣衫的颀長背影。如墨長發幾乎蜿蜒到地上,随着微涼的晨風輕輕飄起,光是一個背影竟是讓人浮想聯翩,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凡是仙。

蘇凝剛要上前一步,就聽見一聲重重的悶哼聲。

一個彪形大漢瞬間擋住了他的視線,抱胸而站,雙目如炬,如泰山壓頂一樣俯視着蘇凝。

蘇凝那小身板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從純潔無暇的小臉上,擠出一個可人的笑容,十分天真地問道:“大哥,你可知道後門往哪個方向?”

彪形大漢看了他數息,僵硬的臉頰跟那一身的肌肉都紋絲不動。蘇凝都開始懷疑他是否能聽懂他的話了。又噎了噎口水,重複了一遍。

這次,大漢終于開了尊口,三個響亮的大字,“不——知——道!”

“那,我能問問其他人嗎?”蘇凝歪頭看了看裏面,正好看見那個紫衣人轉過頭來,原本以為會看見什麽絕世美人,結果,只見一張銀箔面具。那雙眼睛黑黝黝的,仿佛能勾魂。

大漢一動重新擋住了蘇凝的視線,眼神不善地瞪着蘇凝,又飙了兩字,“離開!”

還好沒說“滾”。這光天化日之下,蘇凝也不敢來陰的,便準備乖乖離開。

“讓他過來。”就在此時,一聲天籁,傳進耳膜。不輕不重,明明沒有什麽情緒,卻偏偏能撩撥人心一般。

大漢一聽,便退了一步,讓開了道。

蘇凝的心跳反而加快了,顯然,這超出了他的預料。他也并沒有做好與紫衣人正面交鋒的準備。而最讓他不安心的是,他為什麽要讓自己過去?

若他真是甄家的家主,就他這二兩肉,還真不夠人視力淩遲的。

盡管內心奔騰,蘇凝臉上卻依然挂着恬靜的笑容,甚至帶了幾分羞澀和緊張,那是一個下層平民對權貴本能的敬畏。

蘇凝在幾米外便停下來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紫衣人,“……我只是想找出去的路……”

紫衣人打量着他,精制的銀箔面具遮擋到鼻翼,露出好看的唇形和線條柔和的下巴。若只是看臉部輪廓,很容易将他誤認為女子。

他的身材比蘇凝足足高了大半個頭,與如今已經魁梧的楚辭幾乎一樣。不同的是,他的身材更為纖細,舉手投足間蕩漾着一股十分單薄的光芒,仿佛真是誤落凡塵的仙子,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玷污了他。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統領着甄氏,殺人如麻。而此刻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正朝他伸出來,晨光灑落在指尖,竟是照得透明了一般。

“過來。”

蘇凝遲疑了一下。

“我帶你出去。”

蘇凝的腳動了,跟着靠近。看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并沒有縮回去。蘇凝只好也伸出手。跟紫衣人白皙細嫩不一樣,蘇凝早被磨得皮糙肉厚,甚至此刻還帶了兩片魚鱗。

蘇凝十分尴尬地看着紫衣人,“我的手很髒!”

紫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收回了手,“在我帶你出去之前,你也幫我一個忙,可好?”

“我能幫你做什麽?”

紫衣人神秘一笑,自顧往前走去。這和諧如春風般的氣氛,總覺得哪裏不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蘇凝鐵了心了。

半個時辰後,楚辭早發飙了,到處亂竄要找自己的“弟弟”。他是真的心慌了,不知道是蘇凝故意的,還是他被人發現,碰到了危險。

掌櫃和店小二攔也攔不住。幾個彪形大漢将楚辭包圍在中間,進退不能。

楚辭虛了眼,手下意識地捏住了傳遞訊號的鳴管,只要他吹響,那些手下馬上就會出現,但從此他和蘇凝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楚辭忍耐,不敢輕舉妄動,努力強制自己冷靜。

“幾位大哥,我只問一句,我的弟弟在不在樓上?”其他地方他都找遍了,連掌櫃都幫他找了。掌櫃雖然是個看重利益的商人,可如果在他的店裏丢了一個人,或者,那位少年被這神秘客人怎麽滴了,他還真是左右為難。報官不是,不報也不是。自然他希望能夠和平解決。

彪形大漢根本就不搭理楚辭這個外來人,只是将他圍住,也不動手,虎視眈眈地看着。

掌櫃趕緊抖抖索索地過來打圓場,最後有個大漢終于不屑地開了尊口,“在。”

一個字,噎死人不償命!

楚辭差點獸奔,“你們把他怎麽了?”

雙眼都紅了,原本英俊的臉頰變得狠戾冷酷。

大漢不再開口,依然如之前一樣看着他。楚辭的心亂了方寸,有那麽一刻,他想不顧一切先把人救出來再說,管他什麽籌謀呢。

下一刻,楚辭松開了藏在衣角的鳴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了一柄剃魚鱗的匕首。

掌櫃呆了。壯漢更加不屑,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楚辭暗自噎了口氣,“放我弟弟下來,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衆人依然不為所動,楚辭幹脆撲了上去,他自然不敢漏出自己的底子,只是胡亂地刺。在混亂中還真讓他滑到一點鮮肉,淡淡的血腥味冒了出來。

而緊接着他的肚子被一只膝蓋重重頂了一下,強大的力道,讓他一陣幹嘔,摔在了地上。

“你們幹什麽?住手!”

楚辭終于聽見了想聽的聲音,也看到一襲月白衣袍從樓梯上急速撲過來。

楚辭看清楚那臉時,有些發呆,眉毛被仔細描過,精制也自然。一襲衣袍并不十分華麗,也無半點不适當的裝飾,但的确是女裝……

而這個人突然撲過來,将他護在懷裏,憤怒又戒備地瞪着那幾個壯漢。

壯漢的瞳孔變都沒變一下,直到聽見另一個聲音,他們才恭敬地退開。

盡管遮面,楚辭認得這個人——甄逸,甄氏家主。暗衛的訊息果然不假。

而此刻甄氏家主看着地上的一隊“苦命鴛鴦”嘴角微微勾起,冷冷淡淡,看似沒有惡意,卻也看不出有什麽好意。

“林公子可有受傷?是我的手下調教不當!”

這邊話音一落,幾名壯漢,開始抽自己的耳光。甄逸連看都不看一眼,反而親自将他們扶起,請他們上樓查看傷勢。甚至還給楚辭準備了熱水和衣服。

房間裏只剩下兄弟二人時,楚辭臉色古怪地将蘇凝打量了一眼,“為什麽穿成這樣?”就算要想辦法接近這個詭異的甄逸,也不至于這麽糟蹋自己吧?

那眼中意味之直白,蘇凝想将他直接按水裏清醒清醒去。

“沒你想得那樣惡心。這位爺似乎被人逼親,需要我當個肉盾。”說罷,還掏出一張銀票,朝楚辭晃了晃。

塞好銀票,蘇凝很順手地去解楚辭的衣服。

楚辭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兩步,眼神戒備地看着蘇凝。

蘇凝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楚辭泛紅的耳根,心情突然變得有些詭異。心情一好,一把拽住楚辭的衣襟,放軟聲音逗他,“爺,讓奴家伺候你沐浴吧。”

楚辭狠狠打了個寒顫,一股無名火瞬間燒透了整個臉頰,跟看見惡魔似的,一把抓住蘇凝的兩只爪子,将人毫不留情地推出了門外,還十分嚴肅義正言辭地哼道:“乖乖給我呆在這裏,哪裏也別去!”

蘇凝被他那樣子逗樂了,反而“噗嗤”笑了出來。楚辭的臉別提多難看了,看着那張想念多年的臉,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笑容,心裏的酸澀和甜蜜無限泛濫,到最後他竟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沒了。

蘇凝被他看得終于停住了笑,正待他說句啥話時,楚辭“嘭”地将門死死關住。

蘇凝眨巴了一下眼,這厮莫非是害羞?真會害羞?

“他真是你哥?”甄逸不知何時從對面的房間出來,靠在牆上,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蘇凝。那什麽也看不出來的眸子,幽深幽深,怎麽都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蘇凝也不正面回答,只道:“您真的還會再給我一百兩?”

甄逸的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少年樣貌的确是生得好,可看他的面容,蒼白中透着一絲營養不良的黃。這份柔弱,還真能勾起人的憐憫。

可他甄逸可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只不過閑來無事,有一只迷路的小貓咪闖入了他的視線。那可憐巴巴又驚恐莫名的模樣,在看到一張百兩銀票時,便蕩然無存了。難怪世人要說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若是最初他還懷疑過蘇凝的身份,可看到後面他的種種表現,他已經相信這就是一個跟着哥哥出來闖蕩想要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天真少年。

“當然!若是我滿意了,自然會給你!”

蘇凝笑眯眯地看着甄逸,臉上看不出一點不屬于這個身份的表情。

他跟楚辭的身份早就設計好了,他甚至不懷疑甄逸在聽了他的簡單解釋之後已經派出人去查探了。

這年頭,比的就是誰動作快,比的就是誰更狠,比的就是誰更會掩藏。三年的時間在刀尖上舔血,他什麽人沒見過。這可比別人一輩子學習的都要多。

甄逸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誰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們更要分外小心。

兩人各自在距離幾米的門口說幾句話,不遠處就是幾個侍衛。這氣氛看起來十分怪異,兩人像是對這種怪異毫無知覺一般,竟然還能笑上幾聲。

甄逸笑聲戛然而止,突然又幽深幽深地看蘇凝,“你不怕我?”

蘇凝心頭跳了一下,搜索是不是自己方才說錯了什麽,讓他起了疑。口頭卻沒敢怠慢,“有、有點。不過我相信你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甄逸這次沒說話,只是将蘇凝看了數息,嘴角依然是那樣的幅度,驀然轉身,進屋,關門。

蘇凝有些摸不着頭腦。剛好下人來送熱水,蘇凝便給楚辭送了進去。

屋裏冒着騰騰熱氣,蘇凝看着在大澡盆裏那個男人,猛然間有些恍惚。似乎前世在軍營裏,他就常幫楚辭倒洗澡水。而楚辭也會幫他打水。那段時間,是他們彼此靠得最近的時間。

男人一動,背上一條刺眼的痕跡暴露眼前,從肩胛骨斜斜向下。這樣的傷蘇凝很清楚。是利刃切出來的。因為太深,皮膚上留下了明顯的縫合痕跡。

蘇凝被這條傷口吓得血直往胸口湧,手腳跟着涼了起來。手上一實力,差點将水桶打翻。

楚辭被驚動了,探過頭來,一看蘇凝臉色有些蒼白,蹙起眉頭,關心地問道:“怎麽了?”

蘇凝将臉上的情緒收拾得十分幹淨,微微翹起的嘴角卻顯得有些刻意。

楚辭越發不放心,眼睛落在他身上就沒移開。蘇凝直接無視他,試了試水溫,将水倒了進去。楚辭被燙得往旁邊躲出半尺。熱氣升騰起來,打濕了他的睫毛,可憐兮兮地埋怨道:“你對我又有什麽不瞞嗎?”

小家夥現在真是越來越難以理解了,這是要謀殺親夫呀!

蘇凝冷冷哼了一聲,撿起濕巾,抹上楚辭的肩膀。這才光明正大地觀察起那道傷疤。從肩胛骨直蹿到斜面腰眼,從傷口的形狀不難判斷,着力點就在肩胛骨上,而下面有一段是沒有及時躲開的大劃傷。

在蘇凝前世的記憶中,并沒有這道傷疤。他難以想象這是什麽場景留下來的。必定是一個生死搏殺的血腥場面。

“你的身手不錯,怎麽就沒躲過?”

楚辭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蘇凝的手指正沿着那成年的傷口慢慢地爬。

“一時不小心,沒有防備。”

“不小心?”楚辭哪裏像是個不小心的人。既然不願意說,蘇凝也不想再問。丢下濕巾便要起身。楚辭心頭突然一慌,一把将人拉住,一雙黑眸堅定地看着蘇凝。

蘇凝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想要掙開,卻怎麽也擺脫不了他的鉗制。

好半晌,楚辭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悠悠開口,“……三年前,你若知道我受傷,會為我留下來嗎?”

哪怕只是出于愧疚,他也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自己身邊。他承認自己從來就是極度自私的人。只要蘇凝哪怕還有一點在乎他,他都會不計代價将他綁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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