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蘇凝被這句話震了一下,竟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呆呆地看着楚辭,心中仿佛突然變成了空白,連點思緒都理不出來。
楚辭得不到回應,突然有些脫力,抓住蘇凝的手,慢慢地松了開了,神色黯然地轉開頭,“我馬上就洗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口氣平穩沒有起伏。水汽氤氲間,朦胧了他的臉龐。
蘇凝的心裏緊了緊,終究他也給不出答案,轉身而出。
當楚辭和蘇凝衣冠楚楚地坐在花廳中,看着那所謂的逼婚之人時,不約而同地升起一股被元寶砸暈的錯覺。
前來逼婚的人不是別人。是甄氏一位長老帶着金淮幫的幫主薛兆和其剛長大成人的女兒薛玉——也就是兩天後要彩樓招親的那位。
這三人齊刷刷地站在他們三人面前,甄逸只是好興致地給蘇凝斟了一杯茶,還煞有介事地介紹這是雨前龍井,比明前茶味道更香濃。
蘇凝有一下沒一下地應着。他幾乎能感覺到那位薛小姐怨毒的眼神足以戳穿他的脊梁骨。
楚辭将這三人看了一眼,他可是第一次知道這甄氏家主還能被族中長老所鉗制的。而且以甄逸的身份,這位薛小姐最多也只能做一個小妾。
金淮幫雖然依附甄氏,但并不表示他們會完全臣服,若是這個關鍵節點出了什麽亂子,也可能給甄氏招來一個爛攤子。
既然金淮幫想要與甄氏結親,不惜讓嫡出女兒當侍妾,他們也樂意接受這個示好。至少以後,雙方利益捆綁,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薛兆便不可能背板他們。這也算是解決了後顧之憂。
而薛兆與藏劍山莊淵源頗深,藏劍山莊那位知道趨利避害,不惜斷送性命要斬斷被斬草除根的威脅因素,這薛兆想必也清楚若是不攀上甄氏這艘大船,他金淮幫必然是兔死狗烹的命運。
兩家的算盤打得響,可這位家主卻完全不領情。
甄逸的毛向來很難順。若不是這些長老加壓,恐怕他根本就不會給機會見這兩個人。
長老也氣得胡子亂顫,說起來,他可算得上是甄逸的爺爺輩,卻被這個狂妄的小子如此戲弄,臉皮再厚也有點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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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逸!”
甄逸終于擡了頭,嘴角勾了勾,“十七爺,我早說過我有喜歡的人!你不信!今天她就在這裏,你不妨問問她的意思?”
甄逸自然指的蘇凝。
蘇凝頭皮一陣發麻。他可從來沒幹過拆人姻緣這種缺德事兒。
但按事先約定好的,他一把拉住甄逸,水眸瑩瑩,刻意放柔聲音說道:“阿逸,我留下的唯一條件你應該還記得。”
楚辭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寒顫。蘇凝雖然長得秀氣,但絕對不是女人樣兒,即便此刻被十分巧妙的妝容将他男兒的英氣給掩藏起來,但一想到那樣一張臉說出這樣一番話,他真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蘇凝聲音雖然很溫和,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威脅。甄逸很聰明,一條絲巾,便将蘇凝脖子上最可能暴露他性別的痕跡給壓蓋住了。刻意放柔的聲音,雖然粗粝了一點,卻也可以當成是略顯沙啞的女聲。甄逸對蘇凝的表現十分滿意。
甄逸拍拍蘇凝的手背,重新擡眸看向族中長老,“我答應過她,除她一人,不會娶第二人。”
論容貌論氣質,論舉止,怎麽也是他身邊這個人更好。甄逸眼神淡淡,有恃無恐地掃着面前三人。那意思分明就是,不要将一些亂七八糟的貨色往我身邊塞。
長老頓頓拐杖,十分氣惱,“只是一個侍妾……”話剛出口,突然意識到不應該當着人家姑娘面如此說,他幹脆讓那對父女先回避一下。
蘇凝和楚辭也被他們趕了出來。
蘇凝一出門就看見那對不甘心的父女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雖然不知道甄逸那個所謂的心上人是否存在,又該是怎樣一個身份。但蘇凝可沒打算為了這些不相幹的人扛下這份怨怼。反而心頭一動,便舉步上前。
薛兆已經五六十的人了,就是一個精神矍铄的小老頭,但這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幾十年,論精明論手段,他們要正面交鋒難有勝算。
蘇凝從來都不介意耍點小手段,比如在靠近時,不知不覺地彈了一枚細小的飛針過去。
這東西他都用藥物淬煉過,小小一枚,倒不會致人喪命,但也多少會有影響。若是多挨幾枚,那影響自然也會越大。
薛兆只覺腰上很細微的一點點刺疼,還不如蚊子的叮咬,自然也未留意。反而全部心思都看着走到他面前這個有恃無恐的“女子”。
“姑娘就這麽容不下人?”薛兆也是混綠林的,若不是為了給金淮幫系上這最後一只護身符,他還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去給人做妾。
蘇凝微微一笑,“哪裏話!只不過阿逸心裏容不下別人。若薛小姐對阿逸真有情,若你能打動他的心,我也樂意做個順水人情!畢竟甄氏家大業大,阿逸只有一個正妻,也是會被人诟病的……”
蘇凝說得那叫一個婉轉動聽。薛家父女原本死沉的心思,陡然間被點燃了一盞明燈。雙眼都亮了。
“阿逸只是不喜歡別人插手他的事情。即便是長老也不可以。我想薛小姐應該知道怎麽做吧?”
當蘇凝将第三枚飛針彈入薛兆體內時,他的“苦口婆心”也已經說完了。薛家父女如醍醐灌頂,瞬間便與他化幹戈為玉帛了,甚至還微微有了喜色。
蘇凝懶得跟他們廢話,驀然轉身,沖楚辭神秘地笑了笑。
楚辭若最初不知道他為何要去招惹這些人,現在可算是明白了透徹。小家夥不但在短短幾分鐘時間動了手腳,還給甄逸下了個套。
方才那翻話,可真是給甄逸找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只要甄逸在這臨川地界肯定逃不脫金淮幫的眼線,自然也就逃不脫薛家小姐的窮追猛打。這對他們以後的行動而言,自然會有百利而無一害。
而毫不知情的甄逸跟長老談了一刻鐘之後,終于将人全送走了。
“妥當了?”蘇凝笑眯眯地問。
甄逸看了他一眼,伸手進袖袋,掏了一張銀票,整整一百兩,“你可滿意?”
甄逸看着蘇凝眼睛一看到那銀票就徹底無視了身邊的兩個俊逸非凡的男人。
“當然滿意。不過一個時辰就兩百兩銀子,呆會我就去兌了……”
甄逸氣息一冷,“你還擔心我的銀票有假?”
“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是嗎?”
甄逸笑笑,這次沒接話。
楚辭一把拽住蘇凝,“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甄逸沒說可以,只是又拿出一張銀票,遞給楚辭,“在這裏住兩天,等薛玉雪的彩樓招親過了再走!”
這下楚辭是真的遲疑了。兩天時間,若是稍有不慎,他們露了馬腳,便是性命之憂。蘇凝笑眯眯地盤算了一下,兩天時間,就算甄逸飛鴿傳書,要将他們的身份查明,應該也不至于這麽快。所以,他坦然地答應了。
楚辭真恨不得掐死這個小混蛋。在最後安排他們住房時,楚辭堅決地要跟蘇凝同房。
甄逸虛了虛眼,“現在他的身份可不是你的弟弟,而是妹妹。”
最後結果可想而知。楚辭只是争取到了靠着蘇凝的房間而已。甄氏下人對他這個“大舅子”還是很厚待的。
蘇凝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就是那套女裝。如果說楚辭的衣服可以用身材相仿的,而那套女裝顯然跟他身邊跟着的唯二的兩個侍女是不合身的。光身高而言,那女裝就不是她們撐得起來的,而自己穿,稍稍有點小。
再則那衣服一看做工就不像是随便做來的。反倒像是早就精心準備好的。
不過這個疑問當天晚上便解開了。
晚上蘇凝和楚辭只是禮貌性地問候一下甄逸,卻發現他正對着一副畫出神。看他們進來,他也沒有掩藏,只是将蘇凝看了好半晌,才幽幽說了一句,“你的眉眼跟她竟然有幾分相似。”
兩人都呆了一下。
“誰?”楚辭十分戒備。
甄逸示意他們上前,蘇凝一看那畫像心跳跟着一滞。那畫中人跟蘇雪竟有七分相似。楚辭眯了眯眼,眼中神色全無,只道:“這位姑娘是?”
這是十六歲的蘇雪的樣貌,跟三年前自然是有些不一樣的。偏偏他們兩個都記得蘇雪長大後的模樣,實在不難推測。
甄逸看了兩人一眼,嘴角勾了勾,看不出喜怒,“你們可知我的身份?”
這話完全可以當成他在試探,回答一個不小心,就很可能被他抓住尾巴。
蘇凝不自覺地看了楚辭一眼。楚辭心中早有了計較,他十分鎮定地開口,“雖然我們是山野莽夫,但既然打算在臨川城混出個名堂來,這裏的權貴自然也做過一翻了解。”
“哦?”甄逸來了興致,摸着下巴示意楚辭繼續。
“臨川城最有權勢的便是金淮幫。而金淮幫似乎是依仗秦州州牧。秦州大多數官職都是甄氏一族,而你也姓甄……”
楚辭便不再說下去了。既然姓甄,又被金淮幫如此看重,那肯定是甄氏門閥的人。至于是誰,也不是他這個“山野莽夫”能猜到的。
甄逸自然也不會告訴他們在甄氏的地位,只道:“林大公子倒是個可造之材!”這話自然不是贊美,只是陳述一個無關痛癢的事實。
很快甄逸便看着畫像中的人說道:“甄家得罪的人不計其數。而這位姑娘似乎跟甄某有不共戴天之仇。”
這話讓兩人都愣了一下。
“她,三年來,刺殺我不下十次!”說起來,三年前他甄逸壓根只是一個庶出子。差點沒在族裏被血緣兄弟給害死,那時他勢力尚弱,實在不明白這刺客怎麽會非要制他于死地。
“十次?”蘇凝心跳有些不穩,“難道你一次就沒抓到過她?”
“抓到過兩次!”甄逸這次嘴角勾起的笑意有了點實質。
“要不然,我如何能知道她的長相。”
楚辭戒備地眯了眯眼,“莫非你喜歡上了一個刺客?”
甄逸轉頭,若是能看到臉,此刻一定能看到他不以為然挑起的眉。
“喜歡就是喜歡,跟她是什麽身份又有何關系?”
楚辭知道這厮是個危險人物,但他這句話,卻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他的心頭。
“你不知道她是誰?”
“我動用了甄氏的所有力量,有長得像的,卻沒有一個人的身份符合她!”
“那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了?”
甄逸搖頭。
楚辭這下戒備更重,十分直白地将蘇凝拉到身旁,“就算像,也是不能替代的!”
甄逸突然笑了起來,他是被楚辭這防色狼般的舉動給逗笑的。
“我喜歡的是女人!即便這位小公子再像,我也不會喜歡他!”
這話似曾耳熟。蘇凝的臉不自覺地泛出了蒼白色。
楚辭心抖了一下,面色不善地看着甄逸,冷冰冰地告辭。
那話,在前世,他對蘇凝說了不知多少次?而又将蘇凝傷得有多深?此刻楚辭幾乎無法去想那些後果,他只是心慌意亂地看着蘇凝,給他倒了杯茶壓壓驚。
蘇凝沒他想象的那樣弱。
雖然那話确實差點将他拉回曾經的泥沼。若是對比的人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是自己的親姐姐。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時刻在提醒他,他前世糊塗到了什麽地步。
而給蘇凝最大傷害的楚辭,在這個點上卻完全找不到贖罪的機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蘇凝對他宣判。
直過了足有一刻鐘,蘇凝才緩緩擡起頭看他,抿了一下有些幹澀的嘴唇,又喝了一口茶,這才說道:“姐姐失蹤後,你可有找過?”
楚辭搖頭。
“你不擔心?”蘇凝口氣有些急切也有些怪異,楚辭聽不懂他的意思,或許連他自己都在矛盾漩渦中,無法理清方向吧。
楚辭不想他有太多誤會,可他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好半晌,他才啓口,“蘇雪曾經說,她從未喜歡過我。而我,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有些事總要等到最後時刻才能幡然醒悟。如果不是這一世蘇凝對自己如此決絕,他又要等到何時才能醒悟?以蘇凝的行為,他是決意要與自己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的。
楚辭連自哀自憐的資格都沒有。他也沒有足夠的信心能挽回什麽。但至少,此時此刻,陪在蘇凝身邊的人是自己。這樣就夠了。
蘇凝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他只是撇開頭,看向窗外那輪月牙兒。
“辭,有些事情是回不了頭的。我也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那一刻,楚辭的心徹底涼到了骨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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