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蘇凝離開西平那天,楚辭在練兵場,從早晨到晚上。兩人連面都沒見上。倒是莫辛一把将蘇凝揉在懷裏,很不檢點地戳着蘇凝的脊梁骨,“秦州大勢方定,我不能随你去京城!”
蘇凝暗道,不去才好。所以他心情甚好地安撫道:“秦州就交給你了!”
莫辛眉梢一抖,“你是巴不得将我困死在秦州對嗎?”
蘇凝無辜之極,“是你想做漕運!”別耐到我頭上。
莫辛惡狠狠地揉了蘇凝一把,在他脖子間重重吸了口氣,仿佛要将那熟悉的氣味留在心間,給接下來的腥風血雨儲備能量。
蘇啓跟西平侯交接完,出來就看見自己的弟弟被人“欺負”,“豁”地拔劍出鞘,寒光淩冽地挑了挑莫辛的領子。
莫辛鼻子一抽,趕緊松開手。別的人好得罪,這位大舅子是絕對不能開罪的。莫辛笑呵呵地退後一步,一個響指,幾個手下便捧出一堆禮物放到蘇啓面前。
“這些是給咱爹的。”
“咱爹”二字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直讓蘇啓想要一巴掌将他拍到黃果樹瀑布去。
按理莫辛也應該送給“蘇夫人”一份,可惜,蘇凝很不待見那人,他也不好明确表示,但對于岳丈總是不能忽視的,所以他的禮物可是相當豐厚的。
蘇家兄弟齊挑眉,一起掃了他一眼,再齊齊轉頭。
“小凝,我們該上路了!”蘇啓繞過那一堆禮物,收起劍,接過蘇凝肩上的包袱,拉着弟弟便走。
蘇凝偷偷轉頭,看着莫辛一臉便秘色。夏日暖風拂過那一堆禮物,莫辛很明顯地打了個寒顫。
出侯府時,蘇凝望了一眼大街盡頭,熙來攘往的人群,圍觀的百姓,人很多,卻沒一張臉入眼。
蘇啓拍拍蘇凝的背脊,“現在西平雖然定下來了,秦州的府兵可也不少。端王沒那麽快脫身。”
蘇凝臉上一僵,“哥,我沒有……”他的表現難道如此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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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啓拉他上馬車,“有沒有你心裏清楚!你已經長大了,哥不會幹涉你!”長大的蘇凝的确讓他很放心。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要憂心。感情這東西最傷人,劍的一側挂着幸福,而另一側就是痛苦,咫尺之距,瞬間便可以翻轉逾越。
蘇凝沒再說話。人往往刀山火海都不怕,卻怕面對自己的本心。
兄弟倆這邊剛出城就看到端王的侍衛隊。
“蘇大人,王爺遣屬下來護送你們回京!”宴清恭候在馬車前。
以蘇啓的性子,他怎麽可能答應。結果宴清也不強迫,就在他們後面十米範圍內跟牢。
“哥,何必為難他們?”蘇凝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陽,馬車停在樹蔭下,那群侍衛就圍着他們在大太陽底下,一動不動。
“你以為他們只是護送?”蘇啓才不會輕易相信楚辭的人呢。
“那還能怎樣?”蘇凝瞪大眼睛,這哥哥是不是太敏感了。其實楚辭也沒那麽壞!
等兩天後,聽見身後馬蹄聲響,一眼望去塵土飛揚,蘇凝就明白了。敢情這宴清就是一塊定标石,有他跟着,他們走到哪裏,楚辭都能順利找到。
楚辭策馬走到蘇凝的馬車前。蘇啓剛掀起簾子要給他來個連炮轟,結果,楚辭一臉風塵卻笑容柔和,把蘇啓看得一愣。
“楊梅,洗過的。”
蘇啓這才注意到他一手執缰,一手提了一個竹籃子,滿滿一籃的紫紅楊梅,看看就惹人口水。
蘇凝咳嗽了一聲,接過籃子,以禮道了聲謝。
楚辭點點頭,也沒多說話,便伴着馬車不緊不慢地跟着。
這氣氛有些詭異。至少蘇啓是這樣覺得的。偏頭看看自己的弟弟竟毫不猶豫地吃起來,蘇啓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過于小題大做了。明明之前才說了不幹涉他們,可每次看見楚辭,他就渾身長毛般的難受,恨不得将他抹殺!
說來這楚辭也怪,一路上,頂着大太陽,他們不停他也不聽。他們一聽,馬上就會有人來伺候,或者碰上清涼的冰鎮雪梨,或準備好當地的特色美食,甚至還給他們兄弟送了上好的綠茶……
“哼!我就不信,他能一直撐下去!”蘇啓面色不善地瞟了瞟天上。這梅雨季節,不下點雨都說不過去。反正他們可以躲在馬車裏,楚辭可只是騎了匹馬,他就不信了一個王爺還能真能讨好別人到如此地步。
“主人,這是變天了。要不要找個地方歇腳?”宴清從後面追了上來。
楚辭也看了看天色,嘴角微微翹起,這天變得正好。
果然,不一會兒,悶雷在頭頂滾過,悶熱黏膩被一陣風一吹而散。楚辭帶的侍衛隊只有幾十人,可他帶有部分地方軍隊,有五百人。
蘇凝看着雨水從天而降,不禁探頭回望了一下這隊人馬,這一衆人就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這樣任憑雨打下來。
這梅雨還不像是一般夏日的暴雨,來得突然,過得也很快。它就這樣淅淅瀝瀝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往人心頭砸。直砸得蘇凝心裏發毛。
“主人,您身上的傷還未好!淋了雨傷口很可能崩開化膿,我們還是找個地方躲躲吧!”宴清的聲音,十分應景地響起。
蘇啓忍不住就瞟向蘇凝。蘇凝眼睛動都沒動一下,看似充耳不聞品着香茗,吃着景致的點心。
蘇啓挑開簾子看了看楚辭,雨水從頭頂直蹿入脖子,袖子褲腳都在滴水了。這種悶熱潮濕黏膩的感覺,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是這個傷勢未愈的人。
但蘇啓知道,楚辭就是在以此堵蘇凝心軟。而蘇凝看似沒有任何動靜,他這個做哥哥的如何不明白,蘇凝只是不想太違逆自己的意思。
“停!”蘇啓不甘心,卻沒辦法真跟這個皇子的身體置氣,若出了問題,到頭來,龍椅上那位還不是找蘇家的麻煩。
蘇凝端在手中的茶盅滞了一下,在馬車穩穩當當停下來時,才終于抿了一口,眼睛下意識地往外面瞟去。
蘇啓嘆了口氣。他這都什麽弟弟呀!
“端王殿下,叫你的人紮營吧,這雨沒那麽快停!”
楚辭高坐在馬背上,臉上褶子都沒打一個,裝得讓人恨不得揍他一頓。
“咳咳……哥,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看看他的傷……”
蘇啓臉一僵,看着面無情緒的弟弟,只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更能裝。
一刻鐘後。楚辭被拔掉了衣服,露出上半身結實的肌肉以及遍布的傷口。布條上有隐隐血跡,拆開一開,傷口是沒崩開,但并不表示養得好。
蘇凝看得直皺眉。楚辭一向有人照顧,他并不擔心他的傷勢。可以他當日從沁源客棧出來的模樣,不躺個十天半月是不行的。誰知道他三天就敢往西平了。
“嗚——”蘇啓是越看越氣,這厮絕對是故意要讓弟弟心疼的,否則一個王爺怎麽可能把自己搞成這樣。好吧,就算他是為了蘇凝這樣折騰自己,蘇啓也不得不為之動容。因為這個動容,只讓他更氣。
“忍着點!”蘇啓沒好氣地擦拭着傷口,也不知道是被雨水還汗水泡過,很多傷口附近的皮膚都泛了白。他這一身,疤痕是留定了,而且還是很壯觀的疤痕!
蘇凝看着蘇啓毫不客氣地在楚辭傷口上揉,心肝忍不住就顫悠起來,嘴唇抿了抿,卻不敢讓蘇啓輕點。
楚辭雖然疼,可眼睛卻看着蘇凝,看着他額頭的冷汗,看着他攥緊的拳頭,心情不要太好。
蘇啓無意間瞥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這下手下更沒了輕重。
“啊——”一聲聲慘叫,連外面正在搭帳篷的軍士們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宴清抹了一把額頭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汗的存在,在心底默默地嘆息一聲。
當然,楚辭的苦肉計最終也沒能如願。隊伍再次開拔時,另一輛馬車華麗麗地矗立在隊伍裏。蘇啓冷着眼道:“端王殿下還是要保重身體!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沒有自愛來得有用!”說罷毫不留情地拉下簾子,楚辭連蘇凝的臉都沒見到。
就在蘇家兄弟優哉游哉地往京城去時,京城已經炸開了鍋。
蘇家三公子還活着。不但活着,還潛伏在暗處,為聖上辦事,與蘇禦史、端王聯手一舉拔掉了秦州私制兵器官吏和西平侯。
私制兵器本是驚天大案,牽扯的還是甄氏的秦州和世代侯爵西平侯,還沒有引起兵患,這足以證明這三人的能力和實力。
朝廷要嘉獎也是理所應當的。兵部督辦不力,兵部尚書甄無煥盡管扔出了幾只替罪羊,也壓不住言官彈劾。更何況是有人操控的彈劾。朝廷之上,文武百官,瞬間一窩蜂似的要甄氏門閥承擔起這個責任來。
激烈一點的,要治甄氏的罪,平和一點的,要格甄無煥的職。這幾年,三大門閥先後被被削弱,眼睛亮一點的,自然清楚是龍椅上那位已經開始要整治朝綱,鏟除三大門閥在朝野中的勢力。
一時間,前宰相陸氏、兵部甄氏、世襲王侯之家劉氏,幾十年的老底都被人掀了出來。什麽黨同伐異、賣官售爵、結黨營私等等,各種彈劾一窩蜂地湧上龍案。
楚翰本虛了虛眼,“這些人可真能揣摩聖意!”這話隐含着怒火和嘲諷。
蘇哲榆皺着眉頭翻閱那些扔到他案前的奏折,不是彈劾三大門閥的,就是揭露其陳罪的。這樣的奏本堆了一書案。若是放在幾十年前,年少無知的蘇哲榆或許會興奮一下,覺得鏟除三大門閥的機會來了。
可久經風雨之後的他,只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三大門閥雖然在這幾年被楚翰本剪除不少枝桠,但并未撼動其根本。楚翰本對付三大門閥也從不正面交鋒,只是旁敲側擊,幹些殺雞儆猴的事兒,只震懾并不威脅!
而如今,這文武百官看似是在揣摩着聖意上奏本,實則是要将皇權推倒風口浪尖上,與三大門閥正面抗衡。楚翰本利用立儲一事,讓三大門閥內讧,如今反倒被人将了一軍。
官員跟風什麽的,歷朝歷代都是常事。可這一次,突然将這事炒成這樣,必定是有心人在暗中策劃。
三大門閥只要像以前對付蘇家一樣,結成同盟,恐怕連這江山都要易主。
“這些奏本說的大多都是事實,但證據卻很單薄!”就算要治罪也很困難,何況現在他們需要的是安撫。
楚翰本一掀龍案,幾百份奏本漫天飛。
“竟然有人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手腳!朕就不信,朕籌謀幾十年還真抵不過那強弩之末的門閥世家!”
蘇哲榆知道這次楚翰本是動了真怒,他若真着力操辦這些奏本上的事情,別說前期查證耗費的人力物力,這要核實下來,少說也得幾年。與其這幾年被人牽着鼻子走,徒勞傷神,不如以靜制動。
正在回京路上的蘇家哥倆,自然也聽說了此事。兄弟倆坐在馬車上,晃晃悠悠,并沒有表現出急迫之情。
一人端了一杯好茶,慢慢地品着,各自盤算着各種可能性。最後雙方眼睛一亮,同時看向彼此,口裏吐出一個名字——甄逸。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秦州雖然還在甄氏手裏,可安插的三根透骨釘的确給他們造成了很大威脅。甄氏不可能不還擊!”
“沒想到,他竟會從朝廷下手。”
“若陸氏、甄氏、劉氏再度聯合,大正天下又将是一片血雨腥風生靈塗炭。”
這三大門閥相承幾百年,多少帝王想要鏟除,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帝王正面對着幹,意氣用事的結果也不過年紀輕輕死于非命,史書上連怎麽死的都語焉不詳。
“蘇凝。”馬車的木板被敲響,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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