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色闌悄吐情衷
到得大殿之外,只見一人,中年年紀,中等身材,一身武官服事,面色白淨,眉目細長入鬓,鼻子高挺,稍作鷹鈎,為這張本是英俊的臉加諸一絲陰沉之色。只見他上前抱拳施禮道:“恭迎殿下、公主,我國國王在內等候多時。”
趙昀一看此人,倒與陳煚有七分相似,心下道:“莫不是陳煚之父?”心下疑惑着,二人已步入大殿。上了臺階,只見那國主已在殿門前率領諸官員随從人等迎接。
國王李旵身量中等,面色蒼白,身形消瘦。眉眼之間,一股陰慘慘的氣象,站在那裏,那身禮服似乎要将人壓垮一般。
天馨道:“父親一向安康否?天馨一去月餘,着實不孝!”
那人掙了幾步,扶住天馨,喘氣道:“回來就好,王後念着你很多次了。”
說着,看向趙昀道:“這就是上朝來使否?”
趙昀道:“趙昀正是奉了皇帝之命,扈送公主回京。”
那國主道:“聽聞殿下一路行來對天馨多有照拂,小王不勝感激。”
趙昀笑道:“扈從公主,本是趙昀奉了皇命,此事不需挂懷。但趙昀跋涉至此,也有一事向國主禀明。我父皇有修書奉與國王臺下。”言畢,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敬遞給那安南國王。
國王當即拆開一覽,面露沉思之色。半晌才道:“我正有此意。候着公主回來。方可行事。只是和婚之事,容後再議。” 說畢,又咳嗽了幾聲,揮手吩咐身邊的太監道:“崇德殿擺宴!”
衆人一徑行來,随着座次入了席。這宴席,大大展示了國王對上朝來賓的誠意。三公九卿,都列于席旁作陪。席間國王道:“今日王太女歸京,上朝皇帝陛下貴使來訪,我國不勝榮幸!”
趙昀笑道:“我們互為鄰邦,正應互通友好。”席間賓主盡歡。趙昀冷眼查看,卻不知那殿前指揮使哪裏去了。更不見當日陳煚,不由心中暗暗納罕,暗暗敲響了警鐘。
一時席散人歸,趙昀等一行被安排在一所宅邸內。出了宮門,過了朱雀大街右拐,進重安坊,戶戶高門大院,到了左起第三家停住。馬車停在門外,早有仆役設了下車的腳凳。懷安掀了簾子,扶着兆儀下了馬車,府上仆人不敢擡眼觀看,低頭送了進去。
懷安道:“殿下,這是公主的一所私宅,公主特意收拾完畢,以便殿下駐跸。” 趙昀輕輕嗯了一聲,直向裏走。身後仆人只覺此人身量高偉,言語溫雅,但長得甚麽模樣,并不敢擡眼觀看。
入了內室,趙昀屏退諸侍女,進了屋內,順手自己寬了外衣,懶懶道:“一天應酬,穿着這勞什子衣物,壓着你家殿下骨頭身疼。”懷安輕手輕腳撿起那件純白缂絲鑲銀邊的衣服,輕輕放于衣架之上,道:“殿下,熱湯備好了。”
趙昀平素不喜侍女相随,這千裏追随,近身伺候之事,只得懷安幾個。趙昀“嗯”了一聲,起身走向屏風之後,褪去了中衣,進入了熱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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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曉行夜宿,雖沿路多有驿館照拂,卻遠遠不及這公主私宅來得舒适自在。當下被熱湯一激,舒适地嘆了一聲。不知多久,他忽然嘆息道:“這位梁上君子,請問您願否下來幫我拿一下衣服?”
言畢只聞勁風鋪面,下一刻,脖頸一涼,一把利器已經橫上了脖子。
只聞那人低低喝道:“你怎生知我在梁上?” 聲音低柔,是個女子。
趙昀嘆息道:“你觀在下沐浴,眼光瞬也不瞬,連閉氣吐納都不顧,在下自然是聽到了呼吸。”說畢,他摸摸自己的鼻子道:“不過在下發現姑娘,确實從這湯中倒影看了出來。在下這幅皮囊,可還入了姑娘的法眼?”
那刺客一身黑衣,身材玲珑有致,鳳眼含煞。面上覆了黑巾,鼻子以下不曉得甚麽模樣。她冷聲道:“我師弟幾乎被你燒死,我自然要來讨這個公道!”說畢,手上一手,劍氣劃破脖頸皮膚,已經有血珠順着脖頸滲出。
趙昀心中一緊,強撐着道:“姑娘莫要發狠,在下這幅皮囊,如此交代不甚可惜-可這樣身無寸縷,傳出去不損了姑娘令名?再者,你那師弟可是陳煚?在下記挂他多時,只恨到如今也沒個音信。那日被賊人擊殺,急切間燒山放火,不期傷了令師弟,請容我明日賠罪。” 說話間兩眼目光清澈,一副謙誠模樣。
這女子此時看趙昀一頭濕發,仍有幾縷淩亂貼在臉上,劍眉入鬓,一雙桃花眼含笑望着她,看不出半分懼意。心中暗暗罵了句娘:“這小白臉,倒是個狠角色。” 她收劍道:“我師弟約你明日晚間,到鴻雁樓一會。”言畢,轉身掠出窗外。趙昀一彈指,早有暗衛追蹤而去。
這邊趙昀自浴桶中慢慢探出長腿,伸手拿了衣服,想想陳煚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一笑恰如昙花,薄唇勾起美好弧度,他心道:“這下,怕有熱鬧好瞧了。” 拿了布巾,忽然遲疑道:“馨兒,你這般窗外站着,趙昀可是害羞的緊了。”
只聽門外有人哼了一聲道:“我看你剛才與那蒙面女人打得火熱,卻沒一絲害羞啊。”
話音甫落,房頂有人笑道:“馨兒,在下看他明明早知這女子侯于室內…”
話沒說完,只聽“啊”地失聲叫了一聲:“趙昀,你竟敢如此暗算我,可憐我暗中看了你半日,還怕你出什麽意外。” 說着自房頂倏忽而下,原來正是齊北海。
他上次島上搏命,受傷雖然不清,幸喜都是外傷,一路沿途照顧周到,如今已然大好。又因為他身份特殊,無論是安南還是大宋,俱都是個賊首,故此此次悄悄扮做了趙昀的貼身近衛,随着一行人來了升龍城。剛才他看趙昀早有安排,故此躲在房頂,掀了片瓦,悄悄地看了個熱鬧。
他掉在地上,手不停揉着剛才的痛處,哇哇叫苦,天馨馬上過去細瞧,連問傷了哪裏。
趙昀溫聲笑道:“只是剛才順手拿了一個硯臺而已,這點痛算了什麽-不過你是否手上沾了墨汁?一個時辰之內,必定全身燥熱,快去追剛才那女子,我剛才瞧你看她的眼光,正好成全了你。”
齊北海苦着臉道:“還有別的法子麽?”
趙昀悠然道:“有,去花樓,或者,泡冷水泡幾個時辰,也夠了。”
齊北海急聲喊道:“馨兒,快吩咐人,拿了冷水到這裏。”
趙昀冷冷道:“我怕你到時,情狀恐怖,沖撞了公主,可影響了你光輝的大哥形象。” 他口氣淡淡,卻把大哥兩個字狠狠地強調。齊北海聽畢,一個翻身,早已沖出院外。
天馨愣愣道:“大哥他去了哪裏?”
趙昀扶了天馨,坐在窗前榻上,道:“莫管他。他尋快活去處,總歸不妨事的”又皺着眉毛道:“脖子這裏痛得厲害。”
天馨看他脖頸白皙,隐隐透出血珠,驚道:“這麽深的傷口!”疾忙找了藥包紮。趙昀也不動,看着天馨忙碌着來來回回,終于把傷口上了創藥,拿了自己的一方絲巾細細紮住後,忙亂之間鼻翼早已溢出汗珠。
趙昀看她一雙眼睛無比認真,此時南方甚是酷熱,天馨着了羅衫,淡淡的香氣圍繞不去。趙昀忽然雙手籠了她腰,天馨驚得手中的瓷瓶掉了地上。
趙昀道:“馨兒別動。就一會兒。”
趙昀把下巴抵住她前額,摩梭許久,低低道:“馨兒,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安南國王,你可歡喜?”
天馨掙紮了一下,奈何他雙臂抱着雖似溫柔,卻無比堅定,怎生也紮掙不出,只好伏了他肩上,半天沒動。聽到這句話,她想了半晌,輕輕道:“父王身體一向荏弱,又不能理事,都是外祖家管着軍國大事,他們讓我當這個國王,我便當罷。”
她父親只娶了母親一個,父親身體一向荏弱,陳柳又早已尚了長姊順天公主,這擔子避無可避地落在了她的肩上。時至今日,眼看就要成真,自己就要成為這安南國的第一個女王,但惶恐不安的感覺,卻是要遠遠大于歡喜之意。
此時,趙昀抱着她,坐在榻上,兩人聽着窗外蟬噪蟲鳴,半晌無言。
過了一忽兒,只聽趙昀低低道:“你我皆出身皇家,我卻比你輕松許多,因為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宗室的孩子,雖然貧苦,卻自由自在。我有時甚至想,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如此一生,可有多麽快活!可現下也難啦。從被史彌遠挑中的那一天起,我就想,進,或可榮華,退,會丢了家人性命。何況如今鞑子占我疆土,屠我百姓,我縱躲得了一時,也不能總是躲了起來。我這次來了廣南西路,無論如何,都會努力保這一方安定,達成我的使命,當然,對你登基之事,自然樂見其成。”
天馨道:“其實,這個國王之位,我想躲也難。今日進宮觐見了母後,聽得她說,上月彗星劃落天際,有欽天官夜觀天象,說是主人君無道,天象已經彰顯。故此我父皇已于上月下了罪己诏,不日就要禪位于我。“
趙昀道:“這欽天監,也是陳守度把持?“
天馨訝然道:“你也知道?這個人我查過了,是去年陳承舉薦的。陳承就是陳煚的父親,陳守度的堂兄。“ 說畢,從趙昀懷中掙出來:“你好好歇着。我要趕着回宮侍候疾病。父王這幾天好轉了些。”
趙昀起身送她,穿花拂柳過了花園,開了後角門,早有馬車等候多時。趙昀扶了天馨上了馬車,眼見得天馨放了簾子,車夫一聲吆喝,馬兒蹄聲得得,出了胡同,轉向了大路,方轉身回去,回手關了門。
這時,懷義回禀道:“殿下,方才追蹤暗衛已回,說是進了郊外的真教寺。”
趙昀道:”派人速查這真教寺來路。” 懷義應聲而去。
趙昀心中納罕,既然陳氏如此逼迫于國王,想必對國王退位,定然是樂見其成。然而又對天馨即位一事緘口不言。朝廷反對的大臣奏折,汗牛充棟,都說女主當政,乃禍國之象。大臣的聲音幾乎是一致的,求從宗室另立太子,以免出現以一陰而馭群陽的結果産生。但皆被國主留中――将自己的江山拱手,是誰都不樂意看到的結果,雖然這江山已經岌岌可危,風雨飄搖。
安南國一向遠交近攻,對西南的真臘,南面的占城,從未停止過陸陸續續的侵略,就連對西北的大理,也未停止過邊界的滋擾。對正北的大宋,一向是滋擾生事,此次天馨北上谒宋,才展示了安南國建交的誠意。
這次禪位女主,內亂滋擾,國主無暇外顧,故此抱着“攘外必先安內”的策略,最近對各國,尤其是大宋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好意。
只是天馨即使能等上這個大位,內無權柄,外無軍權,又如何能坐穩這個大位,平內亂而禦外侮呢?趙昀忽然想起陳氏一族,實乃禦座下之虎也。他惆悵着嘆了口氣,心想:“原來李天馨,不過是陳氏一族的一個傀儡而已,正是由于名不正言不順,才更好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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