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拷問
拷問,無盡的折磨。
于茂跪在地上,仿佛被綁在了銅柱上,路語茗每說一句話,銅柱就熱一分。皮焦肉爛的灼燒,于茂沒法掙脫,不能逃避。
這是一場盛大的炮烙刑罰,當事人嗜血興奮,觀刑者心驚膽寒。
而這一切開啓的時候,不過稀疏平常的一聲“a”。
鏡頭停在窗外,不知何時雲起,遮蔽了暮春午後慵懶的日光。一陣穿堂涼風掠過,輕薄的窗簾揚起,仿佛一次綿長而悠遠的呼吸,柔軟落下。
瘦削修長的人影,慢慢顯露出來。
初時,剪影般靜默。莫名的鬼氣卻如一把刀,撕裂純色綢緞,吹皺一池春水。慢慢流淌的怨氣,柔枝藤葉一般,伸展,纏繞,蔓延。言十三,忘記了死亡,卻透着全身死氣的言十三。
而他的對面,于茂,或者說程竣柏,站立筆直,眼睑眉梢微斂,深沉、嚴厲,不羁仍殘留眼底,氣勢卻強過路語茗千萬倍。
于茂的程竣柏并不是劇本該有的樣子,劇本裏的程竣柏此時瀕臨崩潰,要哭着跪在言十三腳下,再次例數所有證據,企圖向言十三證明他已死。但此時,于茂的程竣柏依舊站着,看向對面鬼氣纏繞的少年,對視,保持自己的尊嚴,一次呼吸的空隙,一場千軍萬馬的交鋒。
這或許不是電影裏的程竣柏,也不是電影裏的言十三,或許只是路語茗和于茂的對決。
沉重的壓力,敲擊筋骨血脈,阻攔導演叫停的動作,阻攔除卻兩人之外的一切冗餘安排。
于茂說:“你已經死了。”
“我還活着。”路語茗這一句清雅恬淡,只是說着一個事實。
“不,你死了。你現在剩下的不過是靈魂,你沒有骨骼血肉,沒有肌膚血液。摸你的脖頸,那裏沒有溫度,按住你的胸口,那裏沒有跳動。”于茂沉靜地念着臺詞,念着一份宣言,“你早就死了,死在一百年前的謀殺裏。僅存的,不過是一片無可依偎的飄忽靈體。”
“怎麽會?兄長。我站在你的面前啊。”路語茗還在說着臺詞,可這一聲“兄長”似乎從很深的回憶裏牽出,帶着血肉呈現。
于茂的呼吸一滞,繼而恢複正常,口氣更加冷厲:“你可能忘記自己是怎麽死掉的了。也就自然會認錯人。我幫你回憶。你還記得那場謀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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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語茗猛然擡頭,深邃瞳孔莫名閃過一絲嗜血的熱切,他笑得燦爛:“當然,我記得你是怎麽将針□□我的皮膚,戳破的血肉,血慢慢溢出。很疼啊,心髒都被撕開了。好像有很多氣泡,噗嚕噗嚕,在身體裏散開找出口。”
那是個既漫長又短促的過程,氣體強行注入血脈,猛烈而快速。心髒擴張,急速的血液将氣泡攪拌成細碎泡沫。心髒收縮,泡沫随着血液湧向中心地帶,只要一次心跳的時間,便阻塞了生路。缺氧看似一瞬,卻在之後的歲月裏,時時刻刻折磨着路語茗,每次閉上眼,他不知道醒來時,會不會有一支裝滿空氣的針筒,抵住心脈。
于茂心底寒意淩冽,莫名冒出一句:“我說了,你認錯了人。”
一切就在這時候亂了。
路語茗搖了搖頭:“我怎麽會認錯人呢?”
路語茗緩步走到門口,拉開門,擡手指向遠方:“我還記得,長廊裏,你推着我出去,大聲叫我的名字。你說,不要死啊,不要死。”
路語茗指向的地方,長廊空曠,三口天井露出微光。于茂莫名想起醫院長廊的白色燈光,那裏是記憶的深淵!
但路語茗不打算放過于茂了。
這是一場在時光裏翩然巧合的回憶戲,路語茗從未說過,但楚修寧為他量身定做了角色,便也就已經為他寫好一切。
現在路語茗每一個字都在劇本裏,每一句話都能帶着于茂回到過去。
一開始,是最美好的憧憬,年少的自己跟在年長的于茂身後,觸碰未知的世界,滿心信賴與希望。夏夜裏一曲《遇與永恒》,開啓一段新的旅程,輝煌時發下宏願,日後帶着Zero全球巡演。為此抛棄一切,醒來卻發現什麽都是假的。再回頭,一場夢靥。
路語茗的聲音低沉,恍然如低吟,粘如蜜,毒如鸩。很多回憶,披着劇作的外衣,瞞過衆人的眼睛,順着吟唱般的聲音緩緩而來。
于茂無從躲避,他被路語茗的話扼住咽喉,拖進黑色地獄。路語茗的每一句話都是鎖鏈,一條一條加諸在于茂的身上。那些他以為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的事情,也被路語茗隐晦描述,歷歷眼前。
于茂不受控制地跪下,冷汗順着鬓角滴落。就如同……電影裏的一開始就哭求的男主角,甚至更凄慘。這一場于茂想要維護的尊嚴,全然湮滅,可憐至極。
路語茗卻不理會這種姿态,他死的時候,他活在黑白世界的時候,又有誰放過他一次?最後的最後,路語茗轉頭,站在于茂身邊:“這些,我都記得。我也記得,我死了。”
于茂擡頭,看見曙光一般。是啊,路語茗已經死了,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他早就死透了啊!他竟然會犯厲俊友的錯,被一個小演員吓到!
于茂擡手甩了自己一記耳光,下手極重,脆響鳴徹屋宇。清明的神智又回來了,于茂站起來,傲然挺直腰背,想要開口。
路語茗微微勾起嘴角,洪水傾瀉,烈火燎原:“我死過,但,我又活了。”
這一刻,帶血利刃劃過盛放白梅,漫天戰火中少女青澀一笑。全然美好,全然毀滅。
于茂呆住了,看着眼前的人,莫名想起厲俊友。厲俊友說:“他回來了,他不會放過你。”
重新得到的自信和傲氣,瞬間被淬滅,只留下恐懼和絕望,理智死了,眼前這個人是誰,要幹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來了。這些天的折磨,被迫低頭,積攢三年的人氣一次耗盡,但只要路語茗死了,就是值得。
路語茗怎麽能夠回來!
“你去死!去死!”于茂尖叫,他不是厲俊友,狠極,怒極,猛然躍起,抓起演自盡用的道具匕首,向路語茗撲過去。
“住手!”肖老太太跳起來,全員出動,撕成一團,最後分開于茂和路語茗。
瞿皓站在人群外,看着吉如趁機踩于茂,沒有任何高興或鄙夷,只是覺得害怕,害怕到手足無措。因為路語茗分開人群,站起來,嘴唇抿成一線,側臉如刀削,盡是冷厲蕭殺,眼睛掃過瞿皓,仿若無物,沒有任何情感。
接下來的拍攝,堪稱對全劇組的折磨。
一次又一次,于茂冷靜下來,于茂入戲,于茂被路語茗刺激,于茂失去理智。
沒人察覺到臺詞問題,只是路語茗越發強勢冷厲,面無表情上場,起初說到回憶時的柔軟,也不複存在,只冷靜看于茂崩潰,在于茂躍起攻擊時,自在讓過。再冷眼看着工作人員圍着于茂亂成一團。
于茂卻偏偏固執到底,倒是把之前受醜聞沖擊的形象扭轉了一些。仿佛一次炮烙不夠,非要将自己扔進油鍋,炸出惡臭。只有于茂自己知道,如果今天停在這裏,就不能出戲解脫,遲早會像厲俊友一樣發瘋,所以只能将自己送到路語茗面前削盡皮肉,千刀萬剮。
路語茗奉陪。
終于,最後一場,于茂贏了,安然撐過那一句“我又活了”,安然撐過之後的種種淩虐。于茂咬着牙,抓住路語茗的肩膀,面部肌肉抽搐念臺詞:“為了我喜歡的人,為了我還沒有出生的孩子……我會證明給你看,什麽是死亡狀态。如果我死了,你會放她們離開嗎?”
路語茗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于茂顫着手,感覺自己又在崩潰邊緣:“你這樣,我當你默認了。”
說完,拿起匕首刺自己手腕。卻被死死抓住,抓住他的手,骨節修長,力度極大,皮膚緊緊繃住,青筋凸起。于茂猛然擡頭,眼睛裏都閃出光點:“你,你抓着我做什麽?你不讓我死了嗎?”
于茂已然入戲,聲音裏全是驚喜。
路語茗握着于茂的手腕,輕輕移動,直到匕首的尖頭指向于茂的心口。路語茗淡漠涼薄:“戳在這裏,血液冒出來,空氣擠進去,會有很好聽的聲音。”
嗜血殘忍,冷酷無情,已然極致。
于茂演到此時,已經情不由己,被路語茗低沉的話語蠱惑,手腕翻轉,寸寸用力,道具的刀口可以縮進刀柄。但于茂的表情卻恰到好處的猙獰畏懼,不是在演,而是路語茗握住他腕骨的手,力度很輕卻沒有半點人的溫度,冰冷如雪,仿佛尖銳利器,割開皮膚,直抵血肉,割裂骨髓。
路語茗的聲音,也宛如冰雪,剖開于茂的腦殼。
“毀滅我的,需以命償;踐踏我的,必以血還。于茂,我們不死不休。”
時光晾涼,四年後,一句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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