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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樓上下來,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便迎了上來,“先生,二樓的房間還沒收拾出來,我這就讓人去……”
顧從周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收拾了。”
“那您帶回來的人?”
“就讓他睡着吧,別去吵他。”
那管事的跟在顧從周身邊還不是很久,顧董事從國外急急匆匆回國,一切都是急着置辦,他沒想到這家裏頭還沒置辦好,這位顧董就已經買了人往房裏送了,且還是個男子。
管家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只覺得這洋人文化教養出的果然是開放,男人都能在一起,還有什麽不能的。
顧從周吩咐了兩句便去了書房,他還有很多事要做,那文書就讓他看到了半夜,看得兩眼酸澀,他皺起眉,拿下眼鏡捏着眉心。
從書房出去,外頭已經昏黑一片,他提着油燈上樓,還未到二樓便聽到了幾聲細弱抽泣,他微微一愣,幾步走着樓梯,手裏的油燈放在地上,推開房門直接打開了大燈。
西式的白色雕花大床,灰色法蘭絨被子,水晶吊頂燈乍得亮起,顧從周走進去把蜷曲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謝稚柳給拉了起來。
“你怎麽了?”顧從周拍了拍謝稚柳的臉,摸到的卻是一手的淚漬。
他眯起眼把謝稚柳翻了個身低頭打量着,就見謝稚柳的身體抽搐,細白的手在半空無助刮撓,嘴裏喃喃呓語,“給我……給我抽一口。”
聽到這話,顧從周愣神,他捏着謝稚柳的下巴又上下來回瞅了一遍,最後撒了手,把謝稚柳直接丢在了床上。
謝小少爺哀呼了一聲,顧從周沒再看一眼,他走到外頭,提起地上的油燈,從樓上下去回到書房。顧從周沉着眉拿起話筒,耳朵抵着一段,他從桌子下抽出一張名片,撥動着號碼,過了片刻,電話由人接通了。
王彪的聲音咋咋呼呼的傳來,顧從周捏着話筒遠了些,沉默了一秒,他道:“王老板。”
那一頭的聲音戛然而止,怯生生喊了句,“顧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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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您有什麽事嗎?”
顧從周的手指繞着電話線,纏了幾圈又都松開,他問:“剛才從你這邊帶走的那位……吸大煙?”
電話的一端,王彪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邊上的小情人被他撩開,他拿緊着那話筒,幹着嗓子道:“顧董我也不是有意瞞你,只是這抽大煙實在是稀疏平常不過了,那謝三就是個小煙鬼,謝家塌了他拿了那麽多銀錢出來都是被他給抽沒了的,他淪落到我那地方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您要是不喜歡用過了就丢了呗,我這還有不少上好貨色呢?”
顧從周沉默着,王彪心裏也是七上八下,他怪自己怎麽就忘了這顧從周就是個古董,不抽煙不喝酒連賭都不會,也就剩下那嫖了,好不容易送了個人給他,卻弄了個煙鬼。
王彪虛聲說:“顧董您若實在不喜歡,我這就差遣人來您這邊把那謝三帶走,給您換個新的來。”
他忐忑等着,胃都要抽抽着疼了,便聽到顧從周聲音冷淡,“不用了,有煙瘾讓他戒了就行。”
王彪連忙應着,顧從周又說:“王老板,多有叨擾了。”
他這話配上那冷不死人的語氣,聽得王彪心裏一寒,還想說話時電話就被挂了。他心裏一陣不爽快,呸了聲,罵了句洋人狗玩意兒。
謝稚柳那鴉片一開始是被他那幫子狐朋狗友撺掇的,後來自己成了瘾,不用人勸他就自發的去買了。第一回 被謝老爺發現時,用棍子打了他二十幾下,險些将人打死,是被他娘給攔了下來,才留下了這條爛命。
他被關在院子裏頭不讓出去,煙瘾犯了就四處哭喪尋死,他母親是個只會嬌慣寵溺孩子的婦人,謝稚柳求着他母親說救救他。謝夫人便軟下了心,偷偷差人去買了大煙給謝稚柳。
少年時光就似幾搓枯草,被大煙的火給燃燒沒了,此後謝三少爺纏綿煙榻,成了個名副其實的纨绔子弟。當時圈子裏都傳着一句話,說是百無一用是謝三。
講的就是這謝三公子空有一副姿容頂絕的好樣貌,實則就是個只知道大煙的草包。
顧從周挂了電話重新回到二樓,那謝三從床上滾到了地上,臉挨着地正哭着,嘴裏還在念叨要大煙。
顧從周平生最恨的便是抽鴉片的,那些個煙鬼讓他覺得髒,而此刻謝稚柳就是這模樣,他冷着臉,嘴裏念着弟弟那兩字,後又冷笑出聲。
若是讓謝老爺知道自己那小兒子成了如今這模樣,大約是要從棺材裏跳出來了吧。
他用腳去踢了踢謝稚柳,地上的人打了個冷顫,顧從周抿直着唇,突然就聽那謝三嗚咽哭喊了一聲“哥”。
顧從周眉毛微動,愣了數秒,徐徐嘆了口氣。
他終究不是什麽冷心的人,此次這般急着回國,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做那什麽第一任華人董事,而是為了謝家。
聽到謝家落敗的消息實屬偶然,當時他正在習槍,耳邊轟然一聲,好友用糅雜着卷舌發音念出了三個字“謝稚柳”,顧從周那次次正中靶心的子彈失了準頭。
他收回了槍插進皮鞘,摘下防護鏡側頭看去,追尋着好友讓他把話原原本本再說一遍。
謝稚柳那三個字勾起了顧從周的一些回憶,他在謝家一直都是不光彩的存在,娼妓之子就這四個字就能把他壓死。他活的比謝家下人都更為艱難辛苦,每日只能吃那殘羹冷飯,睡在發黴的倉庫裏,連床都沒有,地上就堆了幾件破衣服,他便蜷縮在上頭。
謝家上下的人都當他是條狗,只除了那最不懂事也是最不谙世事的……謝小少爺。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謝稚柳的情景,那嬌生慣養的小公子穿着月白色的褂子,懶散的不像樣,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搖椅上。
那衣裳是白的,外露的皮膚也是白的,大好的陽光透過藤蔓斑駁落下,籠在光下的臉頰近似剔透。他站在陰暗地裏,就像只下水溝腌臜的老鼠,偷窺着那小少爺的一舉一動。
有一次他又被管事的人苛責了,挨了一頓板子,痛的走不動路,扶着牆壁渾身冷汗,他挪着步伐慢慢行動着,便在那時聽到了一聲輕喚。
“大哥哥?”
那聲音小的很,他差點沒聽清,呆愣了幾秒扭頭看去,便看到了謝稚柳。
是十五六歲的謝小少爺,雪白的臉上帶着笑,問他怎麽了?
他沉默着不說話,又聽謝稚柳說:“是有人打你了嗎?”
“嗯。”
謝小少爺嘆了口氣,他說:“那些人為什麽總要欺負你?”
“是我沒做好。”他是怕了,多說多錯,現下是不敢多說一字了。
謝稚柳上下打量着他,收回了視線,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只從兜裏找出了一支鉑金做的玫瑰,他輕聲道:“這個是我剛才從外頭得來的小玩意兒,做工雖然不精細,但也該值點錢,你……你拿去賣了然後去買些藥吧。”
他沒有接,冷下了臉問:“為什麽給我這個?你是要我拿了之後再去謝老爺那邊告我嗎?”
謝稚柳呆住了,直說:“不是的,我……我就是覺得你太可憐了。”
那句話落在他心裏,叫他想了很久也不能忘記,那支鉑金做的玫瑰他也沒有去典賣,而是一直貼身藏着,直到離開謝家漂洋過海也都藏着。
如今謝稚柳成了這模樣,他就算是在如何厭恨謝家,也舍不下這個弟弟。
顧從周心裏也是矛盾,那煩躁的情緒是他少有的,他在房間裏踱步,盯着這犯了煙瘾的謝三,隔了片晌,他俯下身去把人給提了起來。
謝稚柳頭疼欲裂,又覺得喉嚨一緊,險些要窒息了,他無助掙紮了幾下,脖子裏的力度被緩緩放松,身體晃了幾下打着冷顫,像是在移動着。
片刻之後他便被丢進了白瓷浴缸裏,瘦的只剩下骨頭的身體撞在裏頭,痛的謝稚柳龇牙咧嘴,他嚎了一聲,睜開眼便看到一個黃銅做的蓮蓬頭對着自己,下一刻冷水澆了出來,落在他的臉上直接是透心涼。
他睜開了眼,忍着頭疼掙紮着要起來,肩膀卻被按住,冰冷的水灌下來,謝三少爺咳了幾聲,待看清了是顧從周便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有病嗎?”
顧從周冷臉看着他,“你何時學會抽鴉片的?”
謝稚柳一震,咬着牙道:“不用你多言?”
“你剛才喊了我一聲哥,聽着太可憐了,我想着這件事不管也是不行。”
顧從周兩頰繃緊,黃銅蓮蓬頭被他挂在了牆壁上,幾滴冷水跌在他的臉上,他紋絲不動,低頭對謝稚柳道:“是誰噱你抽的?”
謝稚柳僵持着不說,顧從周打量着他那狼狽模樣,掀開嘴角,“你不說,我總有辦法的。”
謝三抱着胳膊瑟瑟發抖,那一團子烏糟糟的煙瘾消失的一幹二淨,現下只覺得冷,他擠着聲音,斷斷續續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太過分了,說到你你也是謝家的人,別以為自己換了個名字,就不知好歹,你……你竟敢這麽對我。”
他咬牙切齒,念出最後三個字,“謝元寶!”
那是顧從周的原本的名字,和他那鉑金做的玫瑰一同藏到了深處,此刻由謝稚柳念出來,這回輪到顧從周的臉色青紅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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