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戲才剛看了個頭,從左往右看,除了顧從周其餘三人已都是昏昏大睡。

顧督辦坐在謝三和王彪中間,那一大一小一瘦一肥的臉面都紛紛靠在他兩邊肩上,顧從周冷着臉擡起手來,翹起一根手指戳開了王彪那大腦袋,可憐的王老板就跟不倒翁似的被他撥到了另外一側。

左肩上的重量沒了,顧從周臉色松了松,他扭過頭就着霧蒙蒙的暗光裏打量着謝稚柳。這謝三也不知道是如何長得,就是在這般模糊的黑暗裏,淡淡瞧着隐約輪廓,還是能叫人看出幾分豔姿來。

謝稚柳大概是睡得不舒服,腦袋動了一下想要靠回去。顧督辦收回視線,面朝着舞臺正中,身體慢吞吞往下坐,肩膀下榻着,他伸出手悄悄把謝稚柳的腦袋按了回來。

整場演出謝三少爺就聽了個尾,還是因為剛剛睡醒,仰靠在皮椅上發愣了好久,半睜着眼突聽一聲高亢的吶喊,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從皮椅上摔下來。

王彪在旁大大的打了個哈切,那嘴張到一半瞥見顧從周朝自己這邊看來,他連忙直起身,用手掩着嘴,強壓下那困倦,對顧從周笑了笑,他說:“這戲演的還可以啊,哈哈。”

最後兩聲幹笑,聽着的人都覺得尴尬,謝稚柳在旁說:“我看都看不懂,一坐下來就睡着了,沒意思,忒沒意思了。”

他就不是個能給人面子的,王彪臉上挂不住,還是顧從周說:“挺好的。”

看臺一側的紅木門被拉開,他們随着人群出去,大家擠在一起,顧從周把謝稚柳拽到自己身前,從後頭護着他往外走。

走出戲院外,他們等小汽車來接,謝稚柳半阖着眼懶懶散散倚靠在顧從周身上,他這模樣自己不覺得有異,倒是讓旁人看着覺得他不像樣子。

王彪瞅了兩眼顧從周,見他一聲未吭,他便壓下心裏的腹诽,湊到顧從周身邊輕語道:“顧督辦,待會要不要再去喝杯茶?”

謝稚柳掀開眼皮,顧從周垂眸看了眼謝三,而後朝王彪看去,他說:“也行,那就去吧。”

王彪的身家其實也不止就金錢門一處,只不過就這地方最賺錢,還有的都是蠅頭小利,一月總和起來都沒有這金錢門一天賺得多。這關了兩天店門,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在割肉,躺着都能聽見錢飛走了的聲音。

小汽車行駛到馬斯南路旁,騎樓街鋪在這個點還算熱鬧,王彪帶着他們走近一門裏,茶室就在裏頭,一間間房間過去,王彪推開一扇門。

謝三站在門口,鼻尖微動,他側頭看去,有些心不在焉。

小茶室裏放着軟塌子,塌上擺着小桌,幾副做工精良的紫砂茶具放在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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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那王老板一直帶在身邊的情兒算是有了用處,她從茶罐裏取出幾撮茶葉置于茶則裏,又将茶葉從茶則中輕輕撥入茶匙,幾番動作都是優美流暢,後倒入熱水輕輕搖晃。

謝稚柳對這喝茶不講究,比起茶他更愛香甜的牛乳,此刻又看這一盞茶要那麽久的功夫,更是心裏不耐,想着以後怕是如何都不喝茶的,太費神了。

又等了片刻,終于是好了,謝稚柳接過那一盅茶,吹了兩口氣便一飲而盡。

那王彪還在吹噓道:“這洞庭碧螺春是我特地讓人帶來的,你聞這香味……”

他那話還未說完,就聽謝三拖着嗓子道:“還有嗎?口渴死我了。”

顧從周那盅還未喝,便直接給了他。

王彪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心裏暗罵這謝三太無法無天,又暗怪顧督辦不好好調教自己的人。

王彪是要同顧從周說事的,面上的功夫做夠後,他便讓自己那小情人出去了,于是屋裏還留着一個不識趣的謝三。王彪心裏苦着,倒是顧從周說:“王老板,你要是有什麽事就說吧。”

謝稚柳這才發覺他倆是要有事要談,他咬着茶盅邊緣,把最後一口茶水啜完,對顧從周說:“我出去一下。”

他剛才喝了幾盅茶水,現在覺得小腹微脹,顧從周扭頭看去,謝稚柳已經拉開了門朝外頭走去。

這如廁的地方在那長窄走廊的末端進了一處小房間,那裏面的味不算好,謝三全程憋着氣,出來時險些岔氣了去。

他沿着來時的路回去,快走到剛才那間茶室時,謝稚柳突然站定,他側頭往邊上那間看去,紅木色的門關得嚴實,看着密不透風可謝三那狗鼻子還是嗅到了些許異樣。他吞咽着唾沫,像是受到了什麽蠱惑,不由自主朝那門走去,手按在門上輕輕推開。

那門竟然還真的就被他這麽給推開了,謝稚柳站在門口,呆看着那煙榻上歪歪扭扭吞吐雲霧的幾人。

小小一間房,便全都是擠在一起的,人的模樣都沒了,煙槍裏放了使人致瘾的鴉片,吸食的人臉上露出憨笑,似在雲端如在夢裏。

謝稚柳面上呆鈍,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他從前沉迷那東西時,只覺得吸了之後舒坦,整個人都似在飄,什麽都能忘了,卻不曾想過原來由旁人的眼裏看去,這些吸鴉片的人就是一堆扶不上牆的爛泥。

原來他以前也是這樣的,癡傻的可憐。

謝稚柳只覺得後背發涼,他想着快些離開這裏,可雙腳卻像是被砌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他嗅着那氣味心生恐懼,下一刻便拔高嗓子叫着顧從周的名字。

茶室內王彪剛說了兩句話,就聽到室外一聲高喊,他都還未反應過來,小桌旁閑散坐着的顧從周便驟然起身奪門而出。他怔怔的看着敞開的大門,突然似想起了什麽,臉色驚變也緊跟着跑了出去。

在謝稚柳喊出聲後,幾乎只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他的身體便被顧從周給用力攬住,寬大微涼的手掌蒙住了他的嘴鼻,他的唇貼在那掌心之上,止住了氣息嗅到了一片冷雪氣息。

謝三像是被暴雨打濕了羽毛的小麻雀縮在顧從周的懷中,王彪後一步到,顧從周的臉色陰沉,他瞥向王彪,那王老板打了個哆嗦,連忙去把煙室的門給關了,就聽顧從周冷笑道:“王老板可真是個會做生意的,煙室同茶室開在了一處,還只隔了一面牆。”

王彪連聲賠不是,“我……我是真被鐵士蘭路的那事給急昏了腦袋,忘記了顧督辦忌諱這些。”

顧從周幾乎算是半抱着謝稚柳把人給帶回了茶室,謝稚柳嗅到了那味道,只覺得精神倦怠,打了幾個哈切,呆呆鈍鈍靠在他懷裏。

顧從周輕撫着他的後腦勺,他對王彪說:“不是我忌諱,只是我家孩子正在戒瘾,若是以後再讓我看見這些,我們這事也就不用再談了。”

王彪聽了眼前一亮,立刻連連點頭,接着又聽顧從周說:“王老板托我辦的事我定是會盡心的,不過我也有件事需要王老板替我想想法子。”

王彪拍着胸脯道:“有什麽事顧督辦盡管知會我。”

謝稚柳阖着眼,發頂被輕輕緩緩揉着舒服極了,那松緩的感覺竟讓他覺得比抽大煙還似在雲端,他忍不住把腦袋蹭過去,讓顧從周多摸摸。

便在這時,就聽到顧從周冷冷清清的聲音,他道:“你去幫我把當初噱這謝三抽鴉片的,還有那之前來你這邊奚落謝三的幾個人都給我找出來。”

王彪一愣,“顧督辦您這是要?”

顧從周說:“既然謝三現在是我的人了,我當然不能讓他受一點點委屈。”

從騎樓出來,謝稚柳由顧從周攙扶着鑽進小汽車裏,一路上他都似昏沉狀态,一聲不吭。到了顧公館,顧從周要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謝三自顧自的下車離去。

顧從周皺起眉,不知道這謝小少爺又在發什麽瘋。

管家替他們開門,剛開了條縫隙就被謝稚柳推開,他幾步走進客廳,頭也不回上了樓。

顧從周緩緩走進來,管家接過外套大衣和手杖,壓低聲音問:“謝少爺又是怎麽了?”

食指點着太陽穴,顧從周說:“怕是這裏又搭錯了。”

這話剛說完,就聽樓梯上謝稚柳的喊聲,“你在罵我,我可聽見了。”

顧從周輕笑,快步上樓,他拉住謝三,輕聲問:“你這是怎麽了?脾氣來得那麽快?”

謝稚柳扭頭瞪他,同顧從周拉拉扯扯進了房間,左腳踩掉了右腳的皮鞋,甩着兩條腿把鞋子丢開。

顧督辦彎下腰去把那兩只飛到各處的皮鞋撿起擺在一邊,他走到床邊低頭看着謝稚柳,聲音不輕不重,“你和我說說到底是怎麽了?要不然你朝我發脾氣,我連緣由都不知,你這脾氣發作的多虧啊?”

謝稚柳重重哼了一聲,他是不能把話憋太久的,聽到顧從周這麽說,便道:“你和那胖子說什麽我是你的人不能受一點點委屈?你是在可憐我嗎?”

顧從周一愣,他問:“便是這話讓你這麽惱怒?”

謝稚柳不語,顧從周便說:“可憐你又怎麽了?你以前不也是可憐過我的嗎?”

謝三想不到顧從周竟然還那以前說事,他急紅了臉道:“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說話都不算數的,反正我就是不要你的可憐,我不要。”

他就是無理取鬧吧,說話時還亂蹬着腳,顧從周皺起了眉,打量着他。

顧從周說:“我從未可憐過你,我心裏有恨有怨卻從未對你們謝家有過憐憫。”

謝稚柳一愣,不禁覺得後背發涼,他氣勢弱了下來,“那你為什麽幫我,直接把我丢在那裏任我死了不是最好?”

“因為你當初也救過我,那支鉑金做的玫瑰,你讓我賣了去換錢不是嗎?”顧從周輕輕圈住謝稚柳的腳踝,一邊替他脫去白襪,一邊說道:“若是沒有你,我怕是早就死在了某個腌髒旮旯裏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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