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入夜,廣慈醫院的門突然被推開,驚叫響起,一行人提着擔架沖撞而入。

謝稚柳走在最後,死死盯着他哥的神色。顧從周也受傷了,身上的衣服都被鮮血濕透,可他還擠在那擔架旁,神情中盡數都是擔憂。謝稚柳的心門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他不由得揪住領口,扯開了小領結。

秋小千被擡上了手術床,他被簇擁着推進手術室。白色的木門搖擺又停歇,顧從周捂着肩膀,嘴唇泛白,身邊的人這才發現他也受傷了,招來了兩個護士要來扶他。顧從周輕輕擺手,他回頭看到沒有走近站在一端的謝三,折返回來抱住了謝稚柳。

他身上都是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半個身體圈住了謝稚柳,聲音很低很低,他說:“我的三兒……不要擔心,沒事的。”

謝稚柳渾身一震,他眼皮緩緩撐開,一雙眼裏瞬間被眼淚淹沒,他哽咽着喊了一聲“哥”,顧從周把他抱緊。

顧從周肩膀上的傷并無大礙,只是他失血多,需要好好調養。而秋小千則是後背中了一槍,雖是及時就醫撈回來了一命卻因為傷到了脊椎而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不要說唱戲了,就連從床上坐起來都變得很艱難。

殺手是周唯仁安排的,刺殺失敗後,幾個落網的殺手便供出了主謀,當夜周唯仁便被丢入了大牢。在家中養病的周定海聽到此消息直接氣暈了過去,醒來後便中風了。

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周家的落敗與昔日謝家大同小異,大限臨頭的時候那些曾交好的舊友統統不見了,不要說雪中送炭,不臨門一腳已是好的了。

因有法租界的關系,處決周唯仁這事安排的很快,等秋小千從昏迷中醒來,那害他的兇手已經不在人間了。秋小千不太能接受自己癱瘓的事,哭鬧了很久,說要見顧從周。

顧從周這幾日帶傷在家中休息,來了許多同事,鮮花都快堆滿一屋子了,被謝三看了去通通收到了花房裏。上一回他是吓傻了,那日之後就乖得跟只小綿羊,哥哥養傷他便擠在邊上,小心翼翼環住顧從周的腰,把臉貼上去,什麽都不說,就這樣抱着能抱一下午。

只是好日子不長久,自秋小千醒來後,顧從周便每日都要去一趟廣慈醫院。秋小千要見的是顧從周,偏偏謝三也硬是要過去,每日秋小千同顧從周哭訴求安慰,謝稚柳都要站在邊上,面色不善地盯看着。

這一日也是如此,秋小千一直在哭,緊緊攥着顧從周的手,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顧從周附身過去安慰。謝稚柳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反胃,他撇開眼心裏煩惡,可又是無可奈何的,誰讓是秋小千擋了那一槍。

那人救了顧從周的命,還癱瘓了,往日的生活都是不能自理,一輩子需要人照顧。等着秋小千昏昏沉沉睡去,顧從周站了起來,謝三已快步走到門外。他心裏一團亂麻,一想到他同顧從周之間會硬生生插入一個秋小千來,便覺得後背發涼。

顧從周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怎麽了?”

謝稚柳仰起頭,他把臉靠過去,嗓子發緊叫了一聲哥,裏頭帶着濃濃委屈,他道:“上回我要是沒有硬要去看戲,現在也就不會這樣子了,都怪我。”

顧從周擡起手抱住他,謝稚柳把眼淚擦在他哥的襯衫領子上,身體小幅度顫抖。這是顧從周第一次看到謝三這般難過,往日裏他哭都是假模假樣為了騙人關心,可這次他偷偷地流淚,連擡頭都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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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沉悶,胃裏心裏嗓子裏都是酸澀,他輕聲道:“我知道我不該這麽說,可我真的好讨厭他。他為什麽要喜歡你,為什麽要為你擋子彈,為什麽一直要你來陪,你……你明明是我的。”

作為唯一一個華人董事,雖靠着養父喬治的助力,但顧從周在公董局還是被限制着的。無事可還平順,如今出了事便給人诟病的破綻了。也不知是誰書信檢舉了顧督辦生活不檢點,上回被刺也是因為同人為兔爺争風吃醋而引起。上頭本就看不慣這位華人董事,借着由頭趁着顧從周還帶傷,暫時停了他的職位,讓他在家休養,何日複職也不一定。

這些顧從周都未對謝稚柳說起,他其實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總想着在弟弟面前當一個無所不能的哥哥,成為謝三可以依靠,能為他遮風擋雨的避風港。昔日在謝家孤苦猶如一條狗尊嚴盡失的生活是他心中的一個坎,他不願意再在謝稚柳面前表現出任何弱勢。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願,他在家中休養了半月,把往日裏落下的書都差不多看完了。謝三被他哥哥按着腦袋讀書,頭發都快抓禿了,看得頭昏腦脹正欲撒潑時,管家晃晃撞撞跑進書房。還未等那管家開口,從外頭闖進來的一行穿着黑白相間制服的巡警拿着通告壓在了顧從周的案前,“顧督辦,局裏收到了您貪污受賄的證據,勞煩你和我們走一趟接受調查。”

謝稚柳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們在說什麽?”

那巡警笑了一聲,“王彪可都招了。”

顧從周緩緩站起身,神情微變,他對站在最前頭的巡警道:“麻煩等一下。”而後拉住謝稚柳的手,他的力度很重,謝稚柳抿起嘴,咬着下唇的肉。顧從周拉着他走遠幾步,站在窗邊。窗外是翠綠一片,冬天冷雪消散,春天明明是來了的。

他對謝稚柳說:“我去去就回來,不會有事的。”

顧從周說的去去就回來,同謝稚柳想的不一樣。

他以為是一下午的事,再長一些便是一天,反正到了夜裏一定是會回來的。

可整整三日,顧從周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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