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火燒
天光破曉,縷縷微光照進七層佛塔頂層的紙窗內,落在窗前的桌案上,亦落在了此時趴在桌案之人的發頂四周,如上天打下的一層迷蒙之光。
趴在桌案的人穿着灰色僧衣,衣衫松垮,背脊瘦削,發髻松散,放在桌上的右手微微拿着一只硬毫,拇指與食指的指間留有很深的墨痕,似是長久使用筆墨的關系。
門口忽然傳來門鎖被解開的當啷之聲。
桌案上的人動了動。
此時,硬毫從故意放開的指間滾走,悄無聲息地滾向桌邊,最後瞬間掉落地面。
“啪嗒”一聲,硬毫筆杆猝然斷裂成兩段。
僧衣青年緩慢地擡起頭,與投射進紙窗的溫暖相反,神情冷若冰霜,一雙層次分明眼尾上翹如狐貍的眼睛沒有絲毫笑意,反倒像是藏着幽深的黑暗,充滿陰鸷。
開門之人走進來。
來人從僧衣青年背後繞到桌旁,是個穿着僧衣頭上點了九個戒疤的中年僧人。中年僧人身形高壯,就算穿着僧衣也掩不住手臂間鼓起的肌肉。
中年僧人離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重新回來後将食盒放到桌上,注意到了地上斷裂的硬毫,随手撿起來,看了眼桌上即将磨完的硯臺,剛要說話,突然聽到僧衣青年問道:“那人……怎麽樣了?”
前一刻還滿是陰霾的表情好似只是陽光下的幻影,青年瞳孔渙散,吐字艱難,雌雄莫辨的容顏若是稍有神采便是動人心魄,當下卻帶着點呆滞,令人唏噓。
自關進來以後,青年每天一覺醒來都會有此一問,因為并未有逃脫的舉動,中年僧人倒是習以為常了。
他并沒有回答,只道:“我會告訴住持準備新的筆墨,等會兒再來。”手腳利索地一勺一勺給僧衣青年喂飯,飯食中竟有大塊大塊的肉,據說這些肉食是為了緩解青年身上毒藥的毒性蔓延。
中年僧人的動作迅速,半盞茶時間都不到就又拎着食盒匆匆向外走去,落好鎖,逃也似地離開藏經閣。
出家人應該慈悲為懷、樂善好施,陵定山懸空寺更是這附近一帶香火鼎盛的寺廟,作為懸空寺的僧人走出去都會接受百姓理待。
可如今,作為出家人,他卻成為了害人的幫兇。
唉,聽說青年被帶來時就被種下了生蛇蠱,後來又被喂下了半顆渾噩丹。
不久前的一日,他還偷偷聽到住持對一位神秘的香客笑言,如果喂下一顆渾噩丹,怕殷翊整日渾身癱軟、腦子渾渾噩噩什麽都做不了,每隔兩日半顆正好,讓殷翊腿腳無力,大腦稍許恍惚,只有握筆寫字的力氣,不用擔心逃跑不說,還用對青年來說很重要的人來威脅青年,讓青年書寫一些什麽,只要十五日內完成要求便會放對方離開。
至今為止,中年僧人未敢看過青年寫的是甚。畢竟他被喂下了聽命蠱,自身性命難保,又怎麽還有功夫可憐其他人。
“阿彌陀佛。”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梵語。
自己做的一切全是依照智仁住持的命令行事,如終有一日要遭報應,請讓住持入地獄吧!
待中年僧人離去,靜悄悄的樓閣內,僧衣青年擡手抹掉了嘴角變得米粒,随後朝着掌心吐出并未随米飯一起咽下去的半顆丹藥。
僧衣青年,也就是殷翊,将丹藥塞入挽起的袖管裏。
幸虧他重生之時,便是被喂下渾噩丹的那一刻。
那一刻,從無比凄慘的死亡到重新恢複意識,本身茫然多過明晰。然而,當殷翊看到看到那一張看似和藹,實則暗藏禍心的僧人面孔時,一點靈犀,轉瞬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這短短六日,殷翊被喂下三次渾噩丹,每日裝作腿腳酸軟無力,只知撰寫記在心頭的秘籍。
手指摩挲着袖管裏的三片渾噩丹,殷翊想到智仁用來威脅自己的那人,都是假的,平直的嘴角緩慢地牽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暗含嘲諷。
自己在這裏受苦,那一心想救之人指不定正和臭和尚歡欣雀躍之餘譏諷自己的愚蠢。
中年僧人很快便再次回到佛塔頂層,幫忙研好墨,見僧衣青年終于再次提筆書寫,便在一旁站好,手拿一串佛珠,目不斜視,默念梵語。
殷翊裝作雙手僅有些微的力氣提筆。
硬毫在紙間形成一個個行筆并不流暢,柔多于剛,疏密失當的潦草字跡。
殷翊所寫的是一篇劍術秘籍。
如果有老一輩的武林人士在此,會發現這秘籍的劍術功夫依稀有幾分武林聞名遐迩“飄然劍”孟醉客的味道。
這日食過夕食,天色漸暗,樓閣點亮燈火。
生蛇蠱猛地發作,殷翊有些恍惚的神情突然一變,悶哼出聲,竟是再也拿不住筆。
窗外片片烏雲籠罩夜空,滴答滴答的雨聲落在塔頂,大雨傾盆而下,密集又迅猛地打在塔頂。
中年僧人暗暗嘆息一聲,收起眼中流露的同情,道:“住持說就算你頭疼欲裂,渾身如有刺紮如螞蟻啃噬,也要繼續寫,如若十五日內寫不完,那人便會蠱毒發作,魂歸西天。”
殷翊臉色青紫,咬牙繼續提筆,書寫着歪歪扭扭的字,額頭凝結的冷汗珠子從光滑細膩的鬓邊滑過,最後從精巧的下巴處滴落在宣紙上。
突然,“轟隆隆”的響聲由遠及近傳來,與“嘩啦啦”的滂沱大雨結合在一起,不斷地拍打在紙窗上,有種要立即破窗之勢。
這幾年每到這個時節,此地總會經歷一番雷雨災劫,偶有因為長達多日的大雨導致洪澇災害,使得百姓顆粒無收、流離失所。而懸空寺坐落在陵定山上,便會在這時派人下山救濟山民,甚至還會讓無家可歸的山民暫時借宿寺廟的樂善好施之舉。
當年,中年僧人就是因為懸空寺的好名聲,才會選擇在這裏剃度出家。
可誰知道素有活佛之稱的智仁住持連貪嗔癡都未戒掉。
想到這些煩心事,又想到自己身中蠱毒,中年僧人的心情更加沉重,眼角不由自主地瞥向冷汗直冒的僧衣青年。
對比這人,自己還算走運?
連日來殷翊安靜的行為讓中年僧人不僅放松了警惕,加上殷翊疼痛難忍,楚楚可憐的模樣,更生了些憐憫。
耳邊雷雨聲震天響,他剛想說要不休息會兒,低頭的瞬間忽然察覺到紙窗真有了破損,有雨水濺到了桌上打濕了堆疊起來的宣紙,頓時心驚肉跳,這些青年寫過的紙可都是要命的紙,住持說了如果這些紙丢了破了,他的命就真沒了。
中年僧人慌忙伸出手,就要拿走桌上的紙張,卻不想,窗戶像是忽然被鋒利無比的刀劍劃開了一道十字,裂成四半被狂風吹進屋內。
有賊人闖入樓閣!
不是護住紙張的時候,中年僧人一手拉開呆坐在椅子上的僧衣青年,聽到殷翊砰地一聲摔倒在地,再顧不上那麽多,一手瞬間使出硬拳咂向窗外,直接砸到了冰冷的兵器上。
寒光一閃。
“啊——!”中年僧人連刀光也沒有看清,凄厲的慘叫淹沒在轟隆聲中,右手被驀地斬去,斷手掉在案桌上,血光四濺,染紅了宣紙一片。
電閃雷鳴的一剎那,照亮了屈身站在窗檐外的黑衣人影。
狂風驟起,吹起幂蓠黑紗,露出一雙如獵鷹般冷厲無比的眼眸。
須臾間,人影看似仍在窗外,淩厲的劍光已然逼近脖頸處。
“慢着。”
中年僧人怎麽也沒想到,即将命喪黃泉的自己竟是被跌坐在地的殷翊救了回來。
兩個字,便讓快到收不回來的劍光收勢,随後,倏然刺入了他的左胸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鮮血四濺,腿上穴位被人迅捷一點,高壯的身影直接倒地不起。
殷翊站起身,收起并攏雙指的語氣,毫無波瀾地又道:“他早晚都會死,何必浪費你那一劍。”
“是,主人。”
渾身濕透的身影落地,恭敬地朝單手負後的青年單膝跪下。
中年僧人知道今日休矣,仍想抓住一線生機,忍痛道:“那個中蠱之人的命你不管了?!”
中年僧人與低垂看向自己的目光對上,極致的冰冷從尾椎骨襲上心頭,其中的冷漠無情讓他萬念俱灰。
只聽青年漠不關心道:“他人是死是活,我管他作甚。”
****
黑沉沉的天色雷光陣陣,漸漸的,天光破曉,可怖黑夜緩緩褪去,雷雨依然如故,誰也沒想到,屹立在高山上的懸空寺高塔突遭雷擊,爆發出一陣火紅的光芒。
那灼灼耀眼的紅光,與電閃雷鳴交織成了一幅詭異的畫卷。
陵定山東邊山腳之下的山民罵罵咧咧地出門,正要處理漫到屋內的雨水,驀地察覺到山上有光芒閃爍。
山民定睛一看,才發現陵定懸空寺上的哪裏是光,那神聖玄妙的寺院,磚紅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全都沐浴在燃燒的火光中。
“懸空寺着火了——!”山民在家門口高聲大喊,引地周圍還未起來的鄰居趕緊穿上衣服跑了出來,神色焦急,卻無能為力。
不知何時,滂沱大雨漸收,當大火蔓延整座高塔,烏雲消散,長虹穿日而過照耀整片大地,殷翊走在前方,身後跟着一抹黑影,看也不看大火燃燒震撼絕景,迅速地消失在西邊山腳下。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懸空寺高塔燒成灰燼早成定局。
上一次,殷翊為了心上人命令過來救他暮秋嘯離去,後被上樓的僧人救下,卻被煙灰熏瞎了眼。
這一次,殷翊選擇了随暮秋嘯離開,再不被感情所牽絆。
“暮秋嘯,我們先不回輪迴谷。”殷翊冷冰冰地剛說完,變臉似的,彎起眼尾上挑的狐貍眼,笑意翩然道:“我記得你認識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我們先去見見這位高人,然後再回這江湖。”
這一次,他要将這江湖攪成一潭渾水,讓那不仁不義、孤恩負德之人都不得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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