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怨憎恨
薛筎出門去采草藥了,簡陋的茅草屋內只剩下殷翊和暮秋嘯。
空氣中除了刷刷聲之外,只剩下一道無甚趣味的聲音。
暮秋嘯坐在一條的長凳左邊,如坐針氈的提筆寫字。
殷翊坐在右邊,右手握拳撐臉,手肘抵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暮秋嘯聽,聲音清冽如寒泉水,聽在暮秋嘯耳中,每個字都似夾雜着主人的不快。
主人似乎對他很失望,暮秋嘯想,而他對自己又何嘗不失望。
明明該保護主人的是自己,到頭來,反倒被主人保護了。
暮秋嘯仍然羞愧難當,額上的傷已上了藥,磕破皮帶來的火辣感卻像是轉移到了整張臉上,至今都是火辣辣的,叫他想要挖個洞鑽到地下。
殷翊當然看出了暮秋嘯面無表情下的窘迫。要是在還未來到西始崖前,沒發生這一些事,殷翊可能還會逗弄一下自己的影衛,但今日實在沒這份心情,偶爾的耐心也不過察覺到暮秋嘯聽到某個字停頓時,特別解釋這個字該如何寫。
其它時候,均是了無生趣的模樣。
殷翊發現自己變得太過,不,其實也并非是突然的變化。現在想來——上輩子最後與暮秋嘯逃亡的路上,自己就變得少言寡語、敏感且多疑。
當初離谷對這江湖有多期待,遇到一個個江湖中的青年才俊自己有多熱情,後來得知一腔真情盡付東流,所獲的一切真心原來都是騙局時便有多絕望。
一如這三人當年的嘴臉有多真誠,最終所下狠手就有多醜陋。
武林中開始嶄露頭角的“刀劍棍笛”四傑,這半年來可謂風頭無兩,而殷翊卻與其中三個都有仇。
“水波不興”齊華池,是嗎?當年假意與自己結識,只為得到讓刀法更加精進的絕世刀譜。
“清風徐來”林韞,是嗎?夥同智仁老禿驢以身中蠱毒為由,威脅他書寫谷中秘籍,最後更是狠狠踐踏了他的心意。
至于自己身上這毒,更是出自使得一手“疾風五行棍”的武林名門司徒家的長子司徒天幹之手。司徒天幹素來有“驟雨無極”的稱號,因那人不過二十三歲,卻将“疾風五行棍”使得比他父親還要出神入化,要說的話“疾風五行棍”也是從司徒天幹的手中被發揚光大的,也是武林四傑中首先在武林揚名的。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司徒天幹早年已另拜了另一人為師,且還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頭萬毒老怪毒無榭。
在殷翊的記憶中,無數次與司徒天幹的相處,多是那人一邊叫着他“阿翊”一邊又笑又鬧,微笑時左臉頰上還有一個小酒窩的樣子。
現在看來不過都是面具。
也是,這三人都演的一手好戲,想盡辦法騙取他的信任不說,更是讓林韞假情假意接近他,更是想從他口中得到進出輪迴谷的方式。
三個月前,為了得到輪迴谷中的無上金錢與各式上層功法,還派人在江湖污蔑了一番輪迴谷,差點讓輪迴谷覆滅。
這些人所戴的僞善面具,真真假假,他全部都深深記在心上,這輩子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而這些不過是殷翊經歷的冰山一角,他恨這些人,更恨的是阮冥。
——師父,你或許料到過我入江湖,将會遭遇人心考驗,又可曾料到過,您的義子為了谷主之位花費多少心血設下種種詭計在要将我置之死地之前,更要叫我活得苦不堪言……
其實當初只要阮冥對他說一句,他就可以将谷主之位雙手奉上。
殷翊閉着眼,嘴唇上下開合,仍在說着那一個個藥名,之前十餘天只知匆忙趕路,未曾細細回想這些過往,如今四周靜谧,鼻尖是清雅墨香,殷翊心潮翻湧,一重又一重的苦澀蔓延而上,一面覺得人心黑暗不可數,一面又覺當初自己那般愚蠢實屬活該。
越是深思,越是深陷其中,內心更覺凄涼悲苦。
兩個時辰後,一本複原編纂的《七十二醫論》呈現在桌上。殷翊看着桌上宣紙上的字。字如其人,說不上好看的字無乖無戾、一絲不茍,像極了暮秋嘯這個人。
暮秋嘯将一疊紙規整好,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正欲起身待命,便聽殷翊道:“暮秋嘯,其實你用不着做到如此地步。”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好似否定了暮秋嘯這些年來所做的一切事。
拳頭緊握,修長有力的身影緩緩站起,站到殷翊的右後側,垂首,默默無言。
暮秋嘯不知該怎麽和殷翊說自己這一年的所思所想,說到底,他從始至終都欠着殷翊一條命,他不知道該怎麽還,所以就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以命相搏,誓死保護這個人。
當年輪迴谷的谷主還是阮正卿,年歲已高的阮正卿開始力不從心、身體抱恙,那日單獨傳喚他,對他說:“我那個徒弟整天就知道看書,可我卻有使命想讓他肩負,而依他那心性遇到了外人估計只有被騙的份,若我有一天走了,只要你在他身後,就誰都不會也不敢不服他。
“可是秋嘯啊,你天資超凡,不論什麽招式更是一點就通,放在外面任何門派,試問誰家不會将你奉為百年難遇的奇才?誰家不願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确定要一直奉殷翊這小書癡做主人,當真不後悔?”
那時暮秋嘯年僅十三歲,他堅定地搖搖頭,只道:“今生今世,一生一世,絕不後悔。”
曾經,他憑一己之力坐上輪迴谷冬雪樓樓主之位,被其餘谷中弟子尊稱一聲樓主,面對成為谷主的殷翊時,他仍然不改對其“主人”的稱呼。
現在,他為了衆人口中所言的罪大惡極的殷翊,不再做秋嘯樓樓主,且自願吞下銀蟲絕厄丹,從此叛離輪迴谷,追随殷翊而去。
即使再見的殷翊待人的态度明顯不同了,但經歷了薛筎治療自己一事後,暮秋嘯意識到殷翊只是換了一種對人溫柔的方式。
沉默的氣氛讓暮秋嘯忐忑,他嘴拙,實在不知如何說出所想,正要跪下來請罪,便聽殷翊好似自言自語道:“我都明白。”
如寒冰盡化流水潺潺,如春來枝頭一抹新嫩。
簡單四字,卻叫暮秋嘯微微眼熱。
當初救他一命是殷翊良善所致,後來暮秋嘯想要報恩,殷翊說讓他做侍從保護他,若他想要自由便放離開,更是殷翊不願以救命之恩束縛住他——可從始至終,他從未想過離開。
再後來看似是阮正卿對他授意,又何嘗不是自己的選擇。
但事實上,殷翊十五歲之後就無數次提起不想要他的報答了,他的執拗甚至讓殷翊從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勸說變成了明面上的排斥。
一年前,他跟着主人出谷,時刻提防着與主人交好的那幾人,主人忍無可忍之下用性命威脅将他趕回了輪迴谷,更要他發了毒誓絕對不能偷偷跟在身後,否則就讓他殷翊不得好死。
“怎麽,覺得委屈了?”
垂首的暮秋嘯對上殷翊彎腰探頭過來的目光,只見軒然霞舉的人,微彎的狐貍眼,眸中笑意冉冉,好似映在湖面的弦月,蕩起輕輕漣漪。
暮秋嘯連忙單膝跪地:“并未。”
只是兩字總覺缺了點什麽,又連忙補了兩字:“從未。”
他聽到一串輕笑,恰似流水擊石,水潤沁心。
日落西山,屋內視線也開始受阻。
感受到五髒六腑刀鑿般的疼痛,殷翊抑制顫抖的手,将桌上的宣紙收起,迫使自己放松不自覺緊繃的神經,翹起柔軟的唇,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然而,下一瞬,殷翊整個人被暮秋嘯攔腰抱起,直接被帶着竄出茅草屋,一眼望去,一支熟悉的纏着紅纓的箭矢穿破屋頂死死地釘在了殷翊原本站的位置。
月亮不知何時從東方升起,懸于還未完全陷入黑暗的天空。
來到屋外,殷翊環着暮秋嘯的脖頸,望向屋頂。
殷翊果然看到了心中想到的人。
身着短打黃衫的男子笑得和善,背着一副弓箭,手上拿着一把纏着紅纓的銀槍,讓他如沐春風的氣質多了幾分堅硬。
此人正是輪迴谷玉秋樓樓主歆黃鹄。
“殷翊,你真以為枯骨聖手薛筎會選擇與你做交易?”歆黃鹄溫和一笑,笑中似有嘲諷,“你還是那麽天真。”
殷翊從暮秋嘯懷裏跳下來,讓暮秋嘯先不要動,長身鶴立,臉上并無惱怒:“随你怎麽說吧,我不生氣。”
歆黃鹄發現這次再見殷翊,殷翊和印象中會傻傻而笑的書癡不一樣了。
他不想理會發瘋的殷翊,看向暮秋嘯,溫柔的聲音透着堅一點祈求:“暮秋嘯,跟我回輪迴谷,谷主曾對我說,只要你回去,他會原諒你,還會讓你重新坐回冬雪樓樓主之位。”
暮秋嘯擋在了殷翊身前,橫劍而立,這一動作代表了他的選擇。
殷翊眯了眯眼,身後的拳頭緊握又松開,接着上前一步,一把勾住了正準備說些什麽的暮秋嘯的腰:“他不會與你回去,我在哪兒,他便會在哪兒。歆黃鹄,你認為暮秋嘯為何對我一片丹心?”
歆黃鹄的眼裏有着對他的深惡痛絕,這反倒讓殷翊臉上笑意更濃。
他悠悠轉頭,看了一眼暮秋嘯充滿防備的堅毅側臉,體內因生蛇蠱劇痛無比,心情卻無比暢快。
殷翊說:“當然是因為,他心悅我,我亦如是。”
短短半日,暮秋嘯第不知幾次心亂迷糊。
他把主人說的每個字都聽進去了,但他為什麽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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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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