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知卑劣

翌日晌午,鹿曲山北邊州浮城的官府門口,突然出現好幾位淚眼盈盈的女子前來報官。

一盞茶不到,一群衙役火速趕往穿雲寨,到達那裏後,看到的是除了數十具山賊屍體之外,還有一些被點了穴道無法動彈,神色呆滞的山賊。

而此時此刻,州浮城內石府的石老爺以為會迎來自己回娘家探親的女兒,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具死屍。

石府前廳,秋芸跪在由嵇遠寒扛回來的屍體身前,眼下青黑,對石老爺狠狠磕着頭:“老爺,小姐三年無所出,不久前已被劉遠休妻。小姐怕老爺在她回家的這段路程裏憂思過重,寫信的時候不敢說出實情,想着以探親為由回來再對老爺細細說明。結果卻在途中遭遇山賊……對不起,老爺,本該是我這個婢女保護好小姐,可是,可是……卻是小姐一再……”

說到最後,秋芸再也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既然回來了,以後就待在府裏吧。”石老爺對秋芸道,他雙手顫抖地輕撫女兒青白的面孔,流下兩行濁淚,“卿婕,是爹當初錯看了人,讓你受苦了。”

“姐姐……嗚嗚……”

作為石府仍舊待字閨中的三小姐,石卿月淚如雨下,抱着石卿婕痛哭流涕。

殷九霄和嵇遠寒作為外人,不适合再待下去,跟着下人引領先行離開。

石老爺讓下人他們安排住在了石府的西院,吃完一頓飯菜,下人們端着盤子離開,殷九霄直接倒在了床榻上,迷迷糊糊道:“這幾日連日趕路好累,阿寒,你也去你房間休息吧,晚上過來。”

時至秋末,深夜的風開始逐漸變的寒涼,石府的西院籠罩在一層月光下,院落裏種植的桂花香氣隐隐浮動,散溢四周。

殷九霄睡到生蛇蠱發作便醒了,聽到敲門聲,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看到了換了身白衣的嵇遠寒站在門口。

高束腦後的長發似乎是洗過了,還散發着一陣皂角的香味,一身白衣白衫襯的人更顯豐神俊逸。門口房梁上的燭光落下光暈,恰巧落在此人身上,仿佛在對方周身都上了一層炫目的光。

此時已經亥時七刻,夜色已深,石府裏裏外外挂上白绫,上下一片沉重與凄哀,隐隐約約的,似有哭聲從廳堂傳到這個院落裏。

殷九霄嘴唇煞白地揉着額頭:“進來吧。”

七寶化瘀丸确實在之前讓他幾度覺得不怎麽疼了,可偶爾幾個晚上就像昨夜一樣,比最初感受到生蛇蠱毒的疼痛毫不遜色,甚至更甚。

這段時日不論是在外風餐露宿還是落腳客棧,他每次只要在毒發時抱住嵇遠寒,似乎就會好受一些。所以才會在之前說讓嵇遠寒晚上過來。

這大概并非是心裏好受,只是想要抓住人體的一絲溫度罷了。

這樣他就可以告訴自己,他并沒有被衆叛親離,至少還有人陪着他。

兩人靠坐在床榻上,殷九霄環着嵇遠寒的腰,埋首在他人的頸邊,想到自己身上有了七寶化瘀丸的藥香味,不知為何,更是肆無忌憚地抱緊了嵇遠寒。

嵇遠寒明顯還是很別扭略有僵硬。殷九霄早就習慣了對方這樣的反應,反正慢慢也就慢慢習慣。

“嵇遠寒。”一字一頓,從殷九霄唇齒間溢出,他隐忍着想要發洩的大喊大叫,彙聚成字句,“遠寒,遠寒,從未問過你,爹娘為何會給你取這個名字?”

雖知殷九霄只是咀嚼自己的名字來提問,嵇遠寒的心口卻比聽到被親昵地叫着“阿寒”時還要跳得快。

一剎那,他甚至懷疑是否是銀蟲絕厄丹餘毒未清。

他僵硬地被殷九霄環抱,一只手輕輕地扯了扯殷九霄肩頭滑落的被褥:“寒在我們那裏有窮困之意,遠寒,遠離窮困,便有了這個名字,或許也正是因此我才能遇到主人和阮谷主吧。”

殷九霄聲音微弱:“罰。”

“我想說一件兒時的事。”嵇遠寒這次沒有任何為難,畢竟從出口那一刻他就準備好了。

他聽到殷九霄“嗯”了一聲,繼而道:“爹娘還在世的時候,爹總說我們祖上曾是塞外極為風光的一族,我就問爹風光到什麽程度,我爹指着家徒四壁飯桌上的野菜說,雕欄玉砌和全是肉。”

殷九霄稍微動了動。

嵇遠寒淺棕的眼眸裏映照出前方桌上的燭火,猶豫了一下,思及兩人現在的身份,擡手輕撫起了身邊人的後背,接着道:“我當時沒聽懂何謂雕欄玉砌,一聽到全是肉,口水便流了下來,爹立即塞了一把野菜到我嘴裏,讓我以後努力,說不定能光複我族榮光。我就嗯嗯點頭,然後娘親在旁邊笑着用拳頭打了爹的頭,說他這是做春秋大夢。”

自從抛棄了原有姓名,他有多久沒有想起過這些往事了?

或許是今日石府上下哀傷的氛圍所致,才會使他想起這些過往。

殷九霄:“傷心的話就哭吧。”

嵇遠寒:“不會哭的。”

爹娘被馬賊殺害已經十五載,當年确實痛徹心扉,一段時間更是過得如行屍走肉一般,而淚水也早就在親手将馬賊斬落刀下後流盡了。

如今再憶起曾經,嵇遠寒又想起了和殷九霄的初見。

那一刻,白茫茫一片的雪海中,他撐着一口氣殺了馬賊,加上已經餓了兩天兩夜,身形幾乎搖搖欲墜,仿佛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能走到朝他微笑的爹娘面前。

恍惚之際,他模糊不清地聽到一道脆生生的喊叫,然後就看到一個好似從畫裏走出來的仙童身急急跑向自己。

那一日,仙童披雪白大氅,內裏還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裘,圍着圍脖,穿得嚴嚴實實,似乎是被嵇遠寒駭人的模樣所吓到,對方戴着手套的手有些猶豫地探過來,長長的羽睫顫了顫,碰了碰嵇遠寒的臉頰,大概發現他還活着,松了口氣,嘀咕着:“還好,還好。”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幕,仙童的眼眸微彎,仿佛有着一輪暖陽,裏面擁有足以融化冰雪,讓人心門牆壁盡數瓦解的溫度。

之後他就暈過去了,等再次睜開眼已是第二日,一睜眼看到仙童仍守在自己的身邊。

嵇遠寒微微低頭,不論是當年的仙童還是後來的主人,記憶裏都是他遙不可及的存在,誰曾想到,那般遙不可及的人物此刻竟會抱着自己。

聽着嵇遠寒淡淡說“不會哭的”,倒讓殷九霄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天。

那日塞北的化昔,在深沉而漫長的冰天雪地裏,一地馬賊的屍體中渾身染血的小小身影手持兩把柴刀而立。

殷九霄那時候也只有七歲,還比嵇遠寒小三歲,但當時的嵇遠寒因長期吃不飽穿不暖導致個頭還不如一個七歲孩童。

恰巧殷九霄那天從阮正卿身邊偷溜走,遇到了見到他後倒地的嵇遠寒,就此将對方帶回了阮正卿身邊。等嵇遠寒恢複了神智一問才知,他以自身眼力學了過路幾個俠客的刀法,僅僅花了三個月不斷練習那幾招零碎刀法,就憑一己之力殺光了有殺親之仇的馬賊。

殷九霄想,大概也是那時起,師父才動了要将嵇遠寒留下,放在自己身邊保護他的念頭吧。後來師父還說過,嵇遠寒其實想學什麽都能很快掌握,而之所以選擇劍法,嵇遠寒只說用着輕便。

還真是浪費。

這樣的武學天才放在哪裏不是人人争搶的金子,卻甘願蒙塵選擇做了他的影衛。

他上輩子只覺應該讓本可以做人上人的嵇遠寒恢複自由身,唯一的辦法是讓對方盡可能讨厭自己,主動提出不再做影衛,也就有了對這人反而沒有其他人那般好的過程,加上嵇遠寒又沉默寡言,兩人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然而這輩子不會了。

如果說重生不久後嵇遠寒只要表現一點想要離開自身,他念在這人上輩子舍命相救的份上還會放手的話,如今不這般想了。

嵇遠寒就該留在他身邊,哪也不必去。

如若以後某日要為自由要為他人離開,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死。如此想着,好像是吹散了某個萦繞不去的陰霾,以至心頭升起些許快意。

殷九霄沒有深究這種貪婪有多可怕,他自知卑劣卻欣然接受。

“阿寒,明天再給我說說你兒時的事吧。”殷九霄輕輕呢喃着,鼻尖萦繞的氣息讓他安心。

一個“好”字脫口而出。

一彈指,燭火熄滅,嵇遠寒合上嘴,放下手,曾經一次次回應的“是”在心頭悄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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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一盞茶指15分鐘,一炷香指30分鐘。

感謝“橘子”扔了1個地雷以及灌溉營養液,大力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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