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仇人來

殷九霄找了另一塊木牌, 在上面刻上了“蔚非塵之墓”五字,刻字中途,身後側沉默而立的嵇遠寒忽然開口:“主人, 三天前我跟随蔚前輩來到地下, 在傳功之前,蔚前輩看着您,說了一句,翊兒一定吃了很多苦。”

殷九霄默默無言地昂起纖細的頸項, 片刻後, 後退一步,雙膝跪下, 朝着兩個墳包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就連嵇遠寒應該都心知肚明之事,既然蔚非塵只字不提,殷九霄便當這一身功力只是得到了一次莫大的機緣。

接連磕了數個響頭, 殷九霄起身, 以袖口抹去額頭上的泥塵,徒留一片通紅。

徐徐陰風而過。

也不知從哪裏出來的風。

殷九霄擡頭,望向不遠處的連體山脈, 前方便是師父所說的,百年前被風沙掩埋的真正的輪迴谷。

他長久駐足原地,嵇遠寒一如既往靜靜地站在自己的身後側,生死不棄。

自重生後過去兩月有餘, 殷九霄沒有絲毫釋懷不說, 反而在終于得到走到峰回路轉的這一刻,更是彌足深陷于過去。

殷九霄跨出一步:“我們走。”

一身白衣青衫已染上些許泥塵, 空挂在身上亦無損堅毅風骨。

這幾日,蔚非塵傳功給殷九霄的時候, 嵇遠寒都會定時給殷九霄的臉塗上膏藥,這亦是蔚非塵讓他所為。到今日殷九霄臉上的刀傷已長出粉嫩新肉,再過兩日便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了。

蔚前輩當時問了他殷九霄臉上傷口的來歷,然後摸着自己臉上的傷口,狐貍眼裏的溫柔仿佛要彌漫出來,輕輕說了句:“還真是一模一樣。”

當時,蔚前輩看向嵇遠寒,微微揚眉:“我年輕時在江湖行走,所到之處女子皆為我所迷,可真是令我頭疼。後來我遇到了心愛的女子,為了和她在一起求一個清靜,最後自毀容貌,才擁有了真正的安逸。所以這刀疤痕可不是我的恥辱,而是我的榮耀。”

嵇遠寒不知這些話為何要對自己說。然而,蔚非塵三言兩語說起這段過去時,眉目間不可思議地染上了些許意氣風發。

此時此刻,主人拂去塵埃明亮璀璨的神采與蔚前輩确實一模一樣。

嵇遠寒心想。

心念電轉,嵇遠寒面上應道:“是。”

嵇遠寒緊跟其後,适才擡眼看到殷九霄的側臉,看似眉目舒朗,臉上卻始終挂着一抹陰霾,好似拖曳着深淵潛行。

即便自己沒資格,他卻還是會情不自禁的希望自己能夠分擔主人身上的些許苦痛,些許也好。

****

四面的石牆就宛如一間巨大的房間,将這座小型地下山脈的一切都囊括在其中。看似極其自然的山谷景象,如果仔細觀察,便可發現有着人工雕琢的痕跡。

難以想象當初這個輪迴谷,花費了多少人力心力與時間才建造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殷九霄想起原敦荒漠過去是一片平原的傳言,如今看來應是真的了。

他站在山路路口,手裏拿着一個火把,照亮了前路,沒有繼續走下去,嵇遠寒跟着他停下來。他站在一片桃葉凋零,只剩下仿佛一碰就會化作灰燼的枯萎桃樹前。

這些桃樹所中的位置一覽無餘,便是如地上的輪迴谷一樣,是一個與天地空間變化脈絡結合的八卦陣,又被稱為八卦洛書陣,只要順利通過此陣,就找到了通往山谷的路,反之只要一腳踏錯,就将掉入陣法地下的萬箭穿心陣。

即使心中有數,殷九霄心中還是怕出現纰漏,在心中默念口訣,小心又小心地踩過一個個點。

從“乾三連西北開天”的八卦一位走至桃樹位置變化後的履一位,再從履一位走至“兌上缺西方雙澤”的八卦二位,然後是從八卦二位走至變化後的“離中虛南方真火”的八卦三位,再從八卦三位挪至右七位……

經過反複騰挪移動之後形成三個交叉的勾股,最後一位站在整個八卦陣經過三次變動後的履一位時,周遭所有的桃樹盡數挪開,一條曲徑通幽的山路展現在入陣之人的眼前。

殷九霄踏上這條路,一剎那,仿佛重新回到了安逸的輪迴谷中,然而四周好似水波般襲來的陰氣與濕氣瞬間打碎了這份幻想。

一路行進,殷九霄從嵇遠寒口中得知了自己昏睡後不知道的一些事。包括蔚非塵是通過另外一條隐秘的通道帶他們下來,毒無榭當初和蔚非塵耳語時還說了他們的馬車仍在原地,以及蔚非塵對嵇遠寒吐露的一些話語。

“在傳功之前,因主人身體太過羸弱,此地又沒有可用的藥材,蔚前輩花了一天一夜幫主人以內力溫養您的奇經八脈,最後兩天才開始傳功。”

殷九霄感受着嵇遠寒緊跟自己身後的氣息,走上獨木橋,木橋下方的水早已幹涸,一眼望去更顯滿目蒼涼。等對方說完後,再聽不到聲音,下意識地問道:“沒有了?”

“沒有了。”

嵇遠寒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殷九霄再沒有懷疑。

最後經過一片滿是無木牌的墳地,在火把的照耀下,二人看到了一幢幢或倒塌或發黴的木屋,也不只是經過了多少歲月,沒有一幢是完整的。

還真是所有的一切都與地面的輪迴谷一模一樣,放眼望去,殷九霄找到了其中的書樓,也看到了從一幢倒塌房屋裏洩露出來的閃閃金光。

當一切都唾手可得,心情反而奇妙的平靜下來,渾身像是洩了力氣,他忽然将手裏的火把牢牢插在泥地上,後退一步,随後直接靠在了嵇遠寒的身上。

一如既往的,還是那般僵硬。

或許是下意識以為他還是不久前那個弱不驚風的人,嵇遠寒沒有拿着火把的手擡到一半似乎要扶住他,但僵在半空中一瞬又給放回了身側。

殷九霄看向等高的嵇遠寒:“把面具揭了。”

嵇遠寒聽話的拿下了面具。

兩個月沒有風吹日曬的臉龐白皙了幾分,依舊是不動聲色稍顯冷漠的神情,左眼角下的淚痣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熠熠生輝。

殷九霄看得出在自己的逼視下,對方連眨眼都似乎有些艱難,他卻頗有興趣地繼續盯着嵇遠寒看。

他以前從未覺得這樣的嵇遠寒的長相如何,或許是發生過極為親密的關系,此刻在看,竟有幾分讓他心神不定。

放緩了呼吸,收回目光,閉上眼,殷九霄問道:“知道我之後要幹什麽嗎?”

嵇遠寒:“若是要殺了司徒天幹,此次回去,屬下一定将他手刃。”

也是,他從未說過什麽,嵇遠寒從他的三言兩語中,能知道的也就是司徒天幹給他下了毒。

“讓你殺他?”殷九霄聽到一個笑話般笑起來,片刻後,笑聲漸漸停止,才又道:“你的劍太快了,讓你出手他豈不是便宜了他。”

殷九霄本想細數給自己那一個個仇人,可或許是周遭太過安靜的緣故,心情難得的平靜,忽然不想讓滿腔憤怒與仇怨打擾到這一刻的安寧,他閉口不言,不再言語。

頭緩緩靠着嵇遠寒的頭,察覺到身旁之人的緊張,彎了眉眼的同時,心頭多了些浮動的思緒,他将之死死壓回內心深處,不去動它。

****

地下輪迴谷中的書籍和金銀殷九霄都要帶回地面,今日是不可能了,但他再不缺時間,那些人也不會輕易死去,欲速則不達,只有做足了準備才能在最後好好欣賞一番那些落敗的嘴臉。

殷九霄這麽想着,拉了嵇遠寒返回了石碑處,當施力推開石碑,果然顯出了一個洞口,洞口的下方是可見的黃沙。

兩人沒有任何猶豫跳入其中。

這是由流沙占據的洞口,經過半盞茶時間的閉氣,殷九霄和嵇遠寒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時,睜開眼,脖子以下深陷在流沙之中,看到了一片銀裝素裹的荒漠景象。

而他們來到地面的所在,正是那棵“腰”部中央有洞的樹幹後方一丈左右。

運起輕功,飛身而起,抖幹淨身上的沙粒,殷稽二人朝着毒火山前進。

他們若不把馬匹尋回來,靠雙腳走出荒漠太費時間。

行走中,殷九霄感受着撲面而來的寒風,有些生疏的運起內功。對比以前薄弱內力只能催生出的真氣,如今這般的做法還真是揮金如土。

心中調侃着,嘴上忽然想到适才閉氣一事,他一面看向嵇遠寒,一面走着:“我先前怎麽下去的?”

嵇遠寒目不斜視:“蔚前輩點了主人的膻中穴,半盞茶是主人當時身體的極限。”

殷九霄總覺得有些不對,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寒風吹得他臉頰生疼,又想到了三日前嵇遠寒脫得只剩下亵衣亵褲的模樣,真是為了他完全不顧自身。

生出的異樣感随着想法悄然而逝,兩人繼續前行。

話分兩頭,當殷稽二人前往毒火山之際,另外三人已經到達了毒火山山腳,感受到從山上襲來的熱浪,一個中年男人彎着腰,怯生生道:“三位公子,這裏便是毒火山了。”他弱弱地看向司徒天幹,“司徒公子,您會信守承諾,給我解藥吧?”

司徒天幹看都懶得看一眼身後神情膽怯,被他下了毒就此給他們帶路到達荒漠的北國中年男人,從懷裏拿出一個瓷瓶朝後扔去:“拿去吧。”

中年男人接過瓷瓶,倒出丹藥,一口吞下後,直接轉身逃也似地奔跑。

司徒天幹突然想到什麽,大喊讓對方回來。然而中年人像是身後跟了鬼,一溜煙跑遠了,直到成為一個小點,突然腳步一頓,猝然倒地,随後被紛飛的黃沙淹沒,再也不見蹤跡。

“我不過是想告訴他剛才錯把另一種毒藥當成解藥了,幹嘛跑這麽快嘛,我有那麽可怕嗎?”司徒天幹無辜地看向身旁站在一起的兩人,一位貴氣天成的佩刀男子,還有一位容貌清秀的青衫男子。

見齊華池和林韞都不回話,他自顧自笑嘻嘻道:“齊華池,你現在作為齊府的當家,又得到了白戮的《純明刀譜》,特地擠出這麽些時間與我一起來此,到底圖什麽呀?”

齊華池依舊默不作聲,這似乎激起了司徒天幹的興趣,他後退一步,對林韞擠眉弄眼:“他想要青面獠牙的刀譜嗎?殷翊不都說了,就是沒有才給了他惡者狂刀的嘛。況且他還真以為殷翊能活到現在嗎?”

林韞有些頭疼,這司徒天幹除了話多的毛病還是話多,他想讓司徒天幹不要再說了,齊華池已先他一步對司徒天幹警告道:“滿口無用之贅言,看來你很想領教一下《純明刀譜》。”

提到殷翊之時,齊華池的額角跳了跳,腰間的刀出鞘一寸,此時冷笑的模樣顯得殺氣騰騰。

林韞一手放在齊華池的手背上,讓他收刀回鞘:“我們是來找毒老前輩的,去山頂吧。”

司徒天幹對齊華池氣不過他又拿他無法的樣子甚為滿意,終于不再多言,三人一起走向毒火山,然而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西南角傳來馬兒長長的嘶鳴。

相識一眼,三人齊齊直接運起輕功朝另一頭的山腳飛奔而去。

不一會兒,兩人來到東南角,手分別拿着各自的兵器,見到的是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手中拿着缰繩,站在馬駒前,目光冰冷而淩厲的直指二人。

“我們帶過來的東西一樣不少的都在車輿裏,連被搜走的金瘡藥也在。”過分熟悉的嗓音從車輿內傳來,“阿寒,先吃點幹糧我們再動身。”

司徒天幹三人各懷心思,三雙眼睛死死盯着即将拉開簾布的指骨嶙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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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周三慣例停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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