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傳功殁

蔚非塵并未問殷九霄為什麽, 他雙手負後,目光清冷平靜,仿佛全沒将殷九霄瘋狂的姿态看在眼裏, 只道:“若我還是決定阻攔你呢?”

一番話讓殷九霄暫時釋放了進來壓抑的所有情緒, 此刻,他極為冷靜道:“我會離開此地,但這也不會讓我打消适才和您的所言,若我至死都未做到, 那也只是我的宿命。”

“好。”

冬夜的寒風冷冽, 蔚非塵這一字卻好似滾燙的火焰落在殷九霄冰涼的心頭,讓他如釋重負, 愣了許久後,複又朝着蔚非塵深深作輯。

當殷九霄腰部彎折到一半,似乎雙腿一軟, 向着地面就要跌去, 嵇遠寒一直站在旁邊注意着殷九霄一舉一動,迅速抄起主人的腰,讓他靠在了的身上, 再定睛一看,殷九霄徹底昏了過去。

“蔚老弟,毒老怪我是不是給你帶來了一份麻煩?”毒無榭明知故問。

蔚非塵看了毒無榭一眼,不置可否, 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你到我這裏來, 想必是研制出了陰毒的解藥?”

毒無榭用手擋住嘴唇,湊到蔚非塵耳邊輕語。

等說完後, 蔚非塵用難以言喻的目光朝嵇遠寒看過來。

嵇遠寒與之對視,但蔚非塵已經看向了殷九霄, 不明所以地苦笑了一聲,而後竟是一腳踩在毒無榭穿着草鞋的腳背上,磨牙鑿齒地冷笑道:“你這個老不羞。”

毒無榭毫不生氣,反而還哈哈大笑起來,攬了蔚非塵的肩,親密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願意,但這可是我制毒上的又一次收獲。”笑聲漸消,他無比真誠地望着蔚非塵,眼神裏似有嘆惋,語氣微沉,“我要回西域了,今日就是和蔚老弟你告辭來了。”

反觀蔚非塵一派灑脫,笑彎了眼睛:“我沒什麽好送給毒大哥你,就送四字,一路好走。”

毒無榭重重地拍擊蔚非塵的肩膀:“能在此地認識你這位老弟,是我毒老怪百年之幸,就此別過,珍重。”說完,看了嵇遠寒一眼,随即從包裹裏摸出又一次漆器四方小盒,扔給嵇遠寒,指了指臉上,“每日塗一次,連續五日,保管藥到傷除。”

語畢,忽然像個頑童一般拍了一記蔚非塵的腦袋,躲開蔚非塵反手打他的一掌,大笑着甩動破爛的袖子,潇灑而去。

毒無榭和蔚非塵知道,經此一別,便是永別。

嵇遠寒只覺得氣氛有些異樣,卻又不明白是為何,看了毒無榭的一眼,冷夜寂靜,那個大搖大擺地遠走的老人擡起袖子似乎抹了一把臉。

****

殷九霄感覺自己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然而意識朦胧間,似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呼喚自己。

“主人!”

是嵇遠寒。

緊接着,唇上被一片冰涼且柔軟的輕觸之感,這種感覺讓他愣怔,與此同時,身體稍稍恢複了一些溫度,但不多時,又重回冰涼。

慢慢的,冰冷的身體逐漸被一種古怪的物質包裹,好似一點一滴融進了丹田,讓殷九霄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他稍不注意之下,這份溫暖突然變成一個火球,開始朝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将他的身體帶入了另一沖奇妙的境界。

有別于身中凝火毒的燒灼痛苦,就像是驕陽照在身上的光與他融為了一體。

在這個他獨自存在的世界裏,徜徉在舒适氛圍裏殷九霄眼前忽然浮現了七歲時的一幕,無比清明。

陰森幽暗的地下山脈裏,精神矍铄的阮正卿懷裏抱着感染風邪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殷九霄。

阮正卿的對臉上有一條長又寬的疤痕的中年人,眼神裏有着不舍,又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心:“師弟,此次我帶翊兒離開,不知他年何日再見。”

中年人,也就是蔚非塵搖搖頭:“永無再見之日便可,翊兒可以平安喜樂便可。”

雙方沉默良久,阮正卿再次開口,卻是問道:“那對火夫早已入土為安,真的不……”

蔚非塵打斷道:“我與绮琴的心願從始至終未變。”他神情肅然,做了個請的姿勢:“谷主,此地陰毒之氣過重,不宜久留。”

在離開之前,殷九霄趴在阮正卿的肩膀上,微微睜開迷蒙的雙眼,往站在身後一動不動的蔚非塵看去,與對方的狐貍眼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中年人在哭,可揉了揉眼睛,那人已轉身重新坐回了刻有“輪迴谷”三字巨大石碑的下方。

而不遠處的山體之下,立着一座墳包,墳包上插着一塊木牌,他已看不清上面刻了什麽。

那之後師父帶殷九霄趕往塞外化昔的客棧,風邪初愈的那日,師父突然提起是否還記得離開地下輪迴谷時,他與師弟說的是什麽。

殷九霄那時候腦袋還有些昏沉,不明所以地反問:“師父你說的師弟是哪個?還有地下輪迴谷是哪裏?我們的輪迴谷可不在地下。”

再三确認殷九霄是忘了前往原敦荒漠的所有,師父嘆息道:“翊兒,是為師在說胡話呢,快喝下這藥,早日好起來。”

當他再次睡過去時,恍惚間,他聽到了師父的喃喃自語:“為師本想告訴你真相,但既然你全都忘了,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吧。”

……

他全都想起來了。

想要睜開眼睛,不論是四肢還是眼皮都仿佛陷入了沉眠,無法随心而動。

心亂如麻之際,丹田內好似要炸開了一般,有人對他厲聲喝道:“抱元守一,是想走火入魔嗎?!”

熟悉的聲音驀地震響心神。

殷九霄下意識地收起了雜亂的思緒,不久之後,全身心放松下來,又回到了先前暖洋洋的境地,這種感受類似練功打坐時內力逐漸充盈的感覺。不過因為他武學資質過低,丹田內力極少,所以過去每次打坐産生一點便足以銘感五內。

現在,這股好似內力的無形無質之物開始從丹田湧向頭頂,随後又從頭頂慢慢地繞着體內的奇經八脈數個周天,循環無數次後,仿佛将他從頭到腳的經脈全都打磨完畢,最終重新彙聚在丹田內,氣息卻已經從原先柔和溫順的內力變成了一股略帶淩厲勁道的劍氣。

不知過了多久,殷九霄意識到找回了身體的主導權,總算打開了眼睑。

神采奕奕的眼眸中映入蔚非塵滿頭的白發,鐵青的臉色。

他們的周邊是散發着陰森幽暗氣息的地下山脈。

而更為詭異的是,這個山脈完全籠罩在高大七丈的石牆內部,上下皆是石壁,包括遠處的山脈盡頭,隐約可以看到亦是被石壁圍繞起來。

一股沉香味散溢在空氣中,與先前被毒無榭帶到的那個墓穴一模一樣的味道。

此時,殷九霄與蔚非塵雙掌相抵,從對方的手掌上感受到的卻是陰寒的氣息,蔚非塵似乎意識到他醒了過來,也跟着睜開眼,随後收起了手掌。

“主人。”嵇遠寒一直站在殷九霄的身後側,雖然蔚非塵說過殷九霄不會有事,卻還是心中焦急,當殷九霄終于醒過來後,連忙來到殷九霄身旁。

當看到進來始終形容枯槁的殷九霄臉上終于有了神采,雖然依舊形銷骨立,但相信假以時日,肯定可以恢複從前的容光。

嵇遠寒終于如釋重負。

“我無事。”殷九霄望着蔚非塵,對嵇遠寒道。

頓了頓,他又道:“不如說我現在感到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頭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不說,在這個昏暗的只有些微燭火之光的地底,眼睛更比過去能看得更清楚,身體更是神清氣爽、身輕體健,仿佛吃下了天底下最好的療傷聖藥。

而這一切大概都是蔚非塵所為。

蔚非塵扯了扯嘴角,輕描淡寫道:“我這一身功力全部交給你了。”

對方說得輕巧,好似只是給了殷九霄一杯水喝。

蔚非塵扶着旁邊的山體牆壁站起來,踉踉跄跄地走向前方四丈外的墳包處坐下,靠着木牌緩緩滑坐下來,對殷九霄說了一句:“你要的東西都在前方的山谷裏。”似乎再也懶得看殷稽二人一眼,閉上眼,此後一言不發。

對于蔚非塵連續多年待在地底而言,他全身早已被陰毒侵襲,如果不是全靠一身高絕的內力在支撐,早就随妻而去,如今将功力全傳給了別人,數年積壓的陰毒徹底爆發,讓他再無多餘的力氣做些什麽。

殷九霄站起身,一步踏出,體會到了何謂真正的腳步輕盈,他走到蔚非塵面前,掃了刻着“蔚非塵愛妻殷绮琴之墓”的木牌一眼,看到墳冢前插了一把綁着火紅流蘇鴛鴦香囊的長劍。

他蹲下身平視着對方:“蔚前輩,你不問我到底發生過什麽嗎?”

蔚非塵長久的沒有回應,殷九霄以為會就此被無視,直接坐在了地上,決定與蔚非塵死耗,然後終于聽到對方答非所問:“你師父當初帶你回去,便是做好了讓你成為下一任谷主的準備,而你既然再次尋到這裏,又碰上我大限将至,便是命中注定。”

“大限将至”四字讓殷九霄有些愣怔,他放在長袖中的手緩緩緊握:“是因為這裏的陰毒?”

“毒老怪臨走前與我說,你與嵇遠寒服下的兩種毒足以讓你們不受此地陰毒所侵,所以不論你們想在此地逗留多久,都是無礙的。”蔚非塵越說聲音越輕,像是強撐着才将話語完整的話吐露出。

殷九霄攥緊了拳頭,抑制着言語的顫抖:“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蔚非塵眼睑顫抖,随後睜開了眼,當他與殷九霄濕潤的眼睛對上,忽然笑了笑,一雙璀璨奪目的眼眸如今稍許黯淡,卻帶着無以名狀的溫柔和憐愛。

此時無聲勝有聲。

殷九霄看到對方的眼瞳裏映出的人流下眼淚。

逐漸地,蔚非塵的目光變得有些渙散,輕不可聞地呢喃:“我與娘子希望,我們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一輩子,但看來,從讓他在輪迴谷長大開始,就是不可實現的事。”

“……事與願違,是我們之過。”

握緊了拳頭,指尖深陷掌心,殷九霄視線模糊。

恍惚間,蔚非塵似乎錯将他看成了別人,渙散的眸光深清如許,毫無血色的雙唇上下開合。

話音落下之際,在殷九霄和嵇遠寒眼前,驀然垂下了手。

蔚非塵臨終前對殷九霄道:“绮琴,我好想你……”

****

最終,殷九霄自作主張地決定将蔚非塵與他的夫人葬在一起,然而,當嵇遠寒抱起蔚非塵想将其放在坑裏時,從蔚非塵的身上滾落下了一幅卷軸。

殷九霄緩緩打開卷軸,上面以精細的畫筆畫了一位亭亭玉立的貌美女子。

女子手持羅扇,站在涼亭內,眉眼清雅,嘴唇卻極媚,相得益彰,明豔又澄澈。她一身簡單的淺綠色衣衫,長及曳地,更襯得墨發雪膚,灼灼其華。

女子在畫面中似乎正望着自己的心儀之人,朱唇微彎,猶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

嵇遠寒在一旁看到畫上女子,發現其容貌很是眼熟,餘光看到殷九霄後,忽然明白,主人與這美人圖上的女子除了眼睛不同之外,其餘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而在畫作的左下角有四句詩,前兩句詩字跡蒼勁有力,與署名的“春分,非塵筆”字跡相同,是為“含笑春風凝望久,長傾人意醉夢中”。

後兩句詩字跡靈秀美好,是為“黃沙如霜風又烈,想得同眠暮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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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詩句都是随便瞎哔哔的,作者就是個文盲,勿噴。

感謝讀者“璎珞舞風”灌溉營養液,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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