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醫生告訴許佳菱,她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已經是中度抑郁,伴随着輕微的躁狂症。

這個結果,她自己倒沒有多意外。

大學裏她前前後後量表測了十多次,反饋的情況一次比一次糟糕。

本來很用心的在控制,可是最近,失眠越來越嚴重,經常莫名其妙的生氣,哪怕一點點小事,稍有不順意,都值得她生好久的悶氣。

偏偏她的脾氣又無處發洩,只一昧的憋在心裏,長此以往,整個人眼見瀕臨奔潰。

今早淩晨的時候,許佳菱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奔跑在一條狹長的隧道之中,身後兩個人黑乎乎的人影一直追趕她,她拼命跑拼命跑,可前面突然就沒有路了。

她絕望的蹲在地上大哭,胡亂揮動着手裏匕首,血染在手上黏糊糊的,她吓壞了。

後來有人來帶走了她,她被關進了一個狹□□仄的牢房裏。

許佳菱從未在那麽小的空間裏待過,喘不過氣一樣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這一輩子都要從這裏度過,直到老死。

幾寸大小的天窗裏灑進來幾縷光,許佳菱直直的仰望頭頂的天窗,她突然想到用一生追求自由的她,最後是這樣諷刺的結局。

她還想到了母親,到這個時候,她突然想換個方向去看待那些一直橫在她和母親中間的問題。

許佳菱想,如果現在可以回去,回去見見母親,她還有些話一直沒有時間跟她說。

這麽些年,自己也沒有跟她心平氣和的溝通過哪怕一次。

如果自己後半生都在這裏了,母親都不知道。

鬧鐘響過好幾遍的時候,許佳菱才悠悠的睜開眼睛。

……

醒來發現剛才的一切是夢,她高興了許久。

原來人只有接近生死的時候,才會顯得其他東西其實沒那麽重要。

這也是她今天決心去看心理醫生的原因。

從診室出來,許佳菱往家走,這個時候母親應該在家。

正趕上荔枝上市的時節,路過市場,遠遠就聞見一股荔枝的清甜味。

許佳菱記得母親喜歡吃荔枝。她還記得家裏面每一個人的喜好。

到家門口的時候,她把買的荔枝換提到左手,右手從兜裏摸鑰匙。

母親的确在家。

自從許佳菱上大學之後,她就辭了超市的工作,一心在家裏照顧上高中的許楠。

今年許佳菱畢業,許楠也剛好是第四年上高中,她第一年的高考結果并不怎麽理想。選擇了複讀。

許楠這時候還沒有放學,家裏就母親一個人。

許佳菱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在陽臺上晾衣服。

滿屋子都是柔順劑散發的薰衣草香精味道。

“媽。”許佳菱把袋子放在餐桌上,說:“我回來了。”

母親很大力氣的抖了一下被洗衣機洗皺的衣服,好像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

晾床單的時候,許佳菱走過去。

“來,給我,一人抓一頭,你這樣撐不順的。”

可她手剛抓住床單,還沒抓牢,就被母親一把扯回去了。

“沒洗手別亂動。”母親皺着眉頭說。

許佳菱讪讪的收回手,小聲說了句:“我手幹淨的。”

母親沒有再接話,許佳菱反複揉搓着衣角,試着找了話題。

“回來的路上好多賣荔枝的,順手給你買了一點,我去洗了你吃。”

母親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買的,你自己賺的錢麽?”

許佳菱摘荔枝的手一頓,低聲說道:“不是。”

“媽”,許佳菱擡起頭,看着母親:“我們好好說一次話吧,我可能病了,所以從前都沒辦法跟你好好溝通,情緒不受控制。”

母親‘哐當’一聲把洗衣盆扔進洗手臺底下的櫃子裏。

接着罵聲就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我看你是閑出來的病,就你矯情嬌貴,成天要死不活,你趕緊滾進去,免得給我添一肚子氣。”

許佳菱擰開水龍頭,荔枝跟着水在容器裏飄起來,許佳菱洗把洗幹淨的荔枝放在瀝水籃裏,她想了想,還是把她一直想問的問題脫口而出。

“媽,我其實一直想問你,為什麽你那麽不喜歡我。”她站在水槽邊上,隔着廚房的玻璃門,看着幾步之外的母親,“這麽些年,這麽些年不管我做什麽,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如果你……如果你對許妍和許楠也像對我這樣,我當然不會說什麽,可是為什麽偏偏只有我,到底我做錯了什麽,讓你痛惡這麽多年。更諷刺的是,我曾經親耳聽到過你跟常來我們家的楊阿姨一起咒罵我,用的詞不堪入耳,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我從沒有得罪過楊阿姨,我也從沒有聽過哪個母親跟別人一起,用那樣的言語侮辱自己的孩子。那時候我扪心自問了好多遍好多遍,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麽活該被唾棄的事,可我一件也沒有。從小到大,這個家裏,我活得戰戰兢兢,我時刻提防着提醒着自己不要做錯事,我像一個哈巴狗一樣,在你的眼皮舒展之間可憐兮兮日複一日的乞讨着生活。今天我就想要一個答案,我想知道為什麽。算我求你,你告訴我為什麽,我真的想要這個回答。”

許佳菱的眼淚噙在眼眶裏,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很想看清楚幾米外的人會以怎樣一種神情來回答她的問題。

她別過臉,眼淚吧嗒一聲掉在肩膀上,短袖立馬暈開一塊水漬。

“你想知道是吧。”母親面帶譏笑,尖銳的開口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只厭惡你一個人,你已經是第二個孩子了,你該是男孩兒才對,憑什麽生下來就不是,你憑什麽不是男孩兒。你知道你剛一落地,醫生告訴我是女孩兒,那個時候我真想死在産房裏,就是因為你的出生,就因為你不是男孩子,我在這個家裏受了多少苦,你奶奶恨不得一把掐死你,也掐死我。可要是真能放任你奶奶掐死你也就罷了,偏偏你那個爸,他生怕你受虐待,剛滿月就急匆匆的抱着你,搬去了離你奶奶更遠的地方,你憑什麽讓他這麽疼愛?為他死去活來生孩子的是我,他該關心的人是我,你是什麽東西,就因為你像喪門星一樣,自出生那天起,你奶奶就沒有讓我安生過!你毀了我的安穩日子,仗着你爸的疼愛,我難道還不能打你嗎?我打你不應該嗎!你欠我的,又豈是幾頓敲打就能抵消的。”

許佳菱的腦袋‘嗡’的一陣……

母親再說什麽她已經聽不到了,她的嘴還在那裏不停的動,仿佛諷刺漫畫裏,從無底洞下源源不斷噴薄而出的垃圾一樣,多的讓人窒息。

今天,許佳菱帶着荔枝回來的那一刻,她是想放過自己的,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放過過去的自己和母親。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她斷了自己對這世間的最後一絲希冀。

她已經不想再去糾結這其中的是非對錯了。

許佳菱顫抖的移動着搭在水槽邊的一只手,緩緩地把它伸向煤氣閥門。

“既然我們都活得這樣痛苦,那就一起去死吧。”

竈上傳出煤氣溢出的咝咝聲,許佳菱看着母親,笑着說:“我們彼此毀了對方的人生,下輩子,就別見了吧。”

她看見母親先是不可置信的愣在那裏整整有半分鐘,接着便瘋了似的撲過來要關閥門。

許佳菱兩只手緊緊捂着閥門,任憑母親撕扯她的頭發,在她身上毫無顧忌的踢打,她都沒有松手。

煤氣的味道漸漸濃了起來,抓着許佳菱的手突然松開,她看了眼門外,是想自己跑出去。

許佳菱一只手死死的攥住她,瘋了似的看着她笑。

母親許是被她吓傻了,一直打她的臉,頭,啃咬她的胳膊。

“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你這麽怕死啊,那你又為什麽天天喊着讓我去死呢,你就沒想過,我也怕死啊……”

母親急了,吃力的掐着許佳菱脖子把她摁在水池裏,冰冷的水刺過頭皮,一旁的荔枝滾落了滿地,被踩得稀碎。

她感覺臉上的皮膚要爆裂了一樣,鼻腔裏放佛充滿了東西,嘴唇也開始不受控制的打顫。

扣在閥門上的手驀然松開,許佳菱掙紮着最後一點力氣,擰開了身後的窗戶。

“媽……媽……你有……你有三個……三個孩子,可我……我只有一個媽。”

許佳菱阖上眼睛,心裏默道:你可以丢下我讓我去死,我卻沒辦法舍得帶你一起死。

一個母親可以有很多孩子,可孩子,永遠只有一個媽媽。

這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世界上,哪有孩子不愛自己的媽媽。

許佳菱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知覺,是滿屋子的荔枝味夾雜着柔順劑的薰衣草香,跟煤氣混在一起的複雜味道。

終于結束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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