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冤家路窄
微雪稍霁,自蔥嶺販貨而來的粟(sù)特商隊,趕着雙峰駱駝滿載貨物,行成一線。
上元節後,冰封的渭水解凍,冰淩順水東流。
往來大唐的西域商隊經西渭橋,遙望數丈高的夯土城牆,朝陽自東方升起,看在西來的商賈眼中,來自古老東方的光芒都比家鄉亮些。
波斯金幣的那種亮。
一路風塵,入了金光門,待晌午後,市署的鼓敲了叁佰下,西市的坊門大開,商隊依次效驗入市。
粟特商人指揮駝隊整裝前進,正吆喝着,被一陣急切的馬蹄聲打斷。
一隊人馬疾馳在東西橫街寬闊的大道上,至西市坊門處急轉而入。
領頭的數位身形嬌小,唐土的少年生得美貌,過門時,馬上少年晃過的一眼便叫粟特商人失了魂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年紀稍長的坊吏望着遠去的胡袍少年,一摸胡須,搖頭失笑。
“如今這年頭,高門世家的貴女們皆愛着胡服、騎駿馬,長袍皮靴,英姿煥發,一時間竟也分不清是少郎還是女郎了喲~”
————
橫街跑馬,過了朱雀大街,往西再經過三個坊,遠遠就看見金光門。
袁醍醐一身纏枝紋翻領胡袍,未帶帷帽遮面,跟着高文珺一行人騎馬進入西市。
從東都洛陽回歸長安的袁醍醐,深谙社交之道,很快便在長安城的貴女圈中打開局面,如魚得水。
她的喜好倒是跟太常寺卿(正三品)的女兒高文珺十分合拍,袁醍醐加入到她們的女社之中,美其名曰巧工女社,大抵上也就是些吃喝玩樂。
高文珺親自發了貼,将女社聚會地點定在西市小有特色的饆饠(畢羅)食肆,說是特意讓袁醍醐領略上都庶民貿易的異域風情,頗具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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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市,載滿貨物的車隊川流不息,人聲喧嚣,不同膚色的商人摩肩接踵,珠寶店、瓷器店、米行種種經營,目不暇接,貿易繁榮。
西市的內街寬約五丈,本算寬闊的路面,因商鋪林立,生意紅火,空間也不再富餘。
疾馳的人馬擾得行人四散躲避。
市署下維護市場秩序的果毅巡迣(xún zhì)見來者身下駿馬,皆為純種康國駿馬,深知駿馬昂貴,絕非尋常人家,竟沒有上前阻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這隊人馬趕緊從自己眼皮底下過去,并不想為自己惹來麻煩。
鬧市縱馬,果毅巡迣(xún zhì)卻未見阻止,想來高文珺也不是次把次,倒顯得她在長安城中頗有幾分底氣。
袁醍醐卷起馬鞭在手心敲了敲,催馬前行,匆匆跟上前方的高文珺。
————
今年的初春來的晚了一些,終南山頭還能見到皚皚白雪。
近日的天空也是時晴時雪,讓西市川流不息的內街顯得幾分泥濘。
随從阿水陪着自家九郎從西市潭邊鐵器行出來,又坐在五香飲子鋪戶外的長凳上。
他家九郎姓崔單名一個湃字。
崔湃喝着甘草熬成的混合飲子,色若新茶,味如綠乳。
初春尤帶幾分寒意,雪霁後的晌午正陽曬在身上,暖意融融。
近兩年有多久沒有休沐的閑暇了?
常常一忙起來昏天黑地。
崔湃微仰着頭,扭扭脖子,咔咔作響。
馬蹄翻飛。
一行人馬從西市鬧市之中疾馳而過,泥星四濺,驚斷了崔湃這份難得的閑暇。
一溜泥星,不偏不倚正好飛濺在崔湃的大氅之上。
污跡斑斑,黑狐毛的大氅,何等昂貴。
崔湃冷下面色。
現在這些半大不小的毛頭小兒仗着家世,也忒不懂規矩。
阿水說道:“待我追上去攔下這群少郎!”
崔湃起身,一抖大氅。
這是發火的前兆!他家郎君發飙起來的樣子,阿水可是見過的,但凡敢來挑釁的纨绔子弟沒有一個不被揍扁在地。
“少郎?”
将身上的泥點拍了拍,崔湃望着馬背上遠去的一衆身影,嬌小玲珑,身姿秀美,明顯是愛着胡服的世家貴女。
阿水這個愚笨的小子。
自家郎君的冷冽落在阿水眼中,分明是一張“決定追上去好好教育一下黃毛小兒如何做人”的冷臉。
阿水聚精會神等待指令,只聽得崔湃簡單一句,“罷了。”
???
“罷了?”
阿水還來不及反應,崔湃已經翻身上馬扭轉馬頭,朝着食肆深處行去。
哦,郎君今日前來西市可是有正事的,切莫耽誤了正經事。
————
崔湃今日前來是赴同僚之約,大理寺司直(從六品)盧祁組的局。
盧祁定的一家最近人氣爆棚的波斯食肆,崔湃雖未來過,亦有聽說。
波斯食肆中心是樂師演奏的場所,四周的地上鋪滿手工編織的毛毯,毯上再置食案,食客席地而坐,皆有靠枕。
坐席與坐席間隔着可移動的寬大屏風,形成相對私密的包席空間。
包席中一衆人聊的正歡,眼見崔湃現身,紛紛起身行插手禮儀以示恭敬。
崔湃臉上明明一副我跟你們都不熟的疏離,盧祁卻闊步上前,眉開眼笑,完全将崔湃的不熱情直接忽略,崔九這幅故作冷傲的模樣,他打小就見怪不怪了。
“九郎!多日不見!又俊俏不少!”
盧祁的開場白讓在場衆人啞然,揣測着崔九郎會不會賣盧祁的面子。
盧祁預備展臂相擁,被崔湃伸手止住。
果然!
衆人就知道崔九郎絕不是個熱情的男子。
崔湃斜睨一眼盧祁,臉上表情明顯在說朝會上昨天還見了,話說得你自己尴尬不尴尬?
盧祁笑對崔湃。
毫不尴尬!
崔湃無語,擡手解開大氅,跟随的阿水接住大氅立刻自覺退出世家子弟的空間。
盧祁笑迎崔湃入上席居首,衆人心中明白若不是今日有盧祁出面,絕對是請不動這位“神仙”下凡的。
崔湃的脾氣,世家子弟皆知,老虎的胡須摸不得。
寒暄之間,不自覺多了幾分讨好。
盧祁拍手示意酒博士上前伺候。
色澤濃郁的葡萄酒從高頸壺倒入狩獵紋八瓣銀杯,金銀器皿在西域諸國風行,能工巧匠東入長安,帶入許多不同于中原的異域紋式。
細品手中銀杯,襯托着紫中透緋的葡萄酒更顯通透,崔湃與衆人舉杯,一飲而盡。
盧祁大贊:“好酒!”
衆人連聲附和,活絡氣氛。
崔湃斜靠在織紋交錯的靠枕上,微一擡眸,遠遠撇見食肆正門而入的數道纖細身影。
嗯,特別是人群中那一身纏枝紋翻領胡袍,織工精美,最是惹眼。
認出它,也就認出了這一行人。
好巧,不正是馬濺泥星的始作俑者嗎?
崔湃輕哂,冤家果然路窄。
作者有話要說: 南北朝已經民族大融合,唐朝的貴族就是半個游牧民族血統,是中國古代史上對女性很包容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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