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彈棋絕殺

袁氏宅邸內建有園林一座,園內深溪洞壑,崎岖石路,澗道盤纡,明眼人一瞧便知乃是大唐名師所造,景致崇尚自然野趣,彰顯世家大族曠達風流。

園池水榭中四人錦衣華服分榻而坐,身後各立手持镂空雕鶴銀熏籠的女侍幾人。

唐李尊老子為祖先,尊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奉道教為國教。

致虛極,守靜篤。

袁醍醐身居左仆射的父親大人常年深叩玄門,推崇魏晉名士,閑暇喜好便是搜集魏晉時期隐流、秘傳的道書。

獨坐一方寬榻的中年男子,靠在紅木憑依上手持帛書,身旁散亂堆着一些卷軸,露出布袋的卷軸上吊系着标簽,厚木做的标簽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寫着《坐忘論》、《天隐子》、《玄綱論》。

中年男子斯文儒雅正在研讀內丹法訣,沉浸在悟道修行的超脫世界之中,正是袁氏女之父袁訓。

另一方的坐榻上,來訪的謝潺正和袁光逸對戰彈棋。

袁醍醐在上一輪與謝潺的對戰中輸掉一子,很是不服氣,但事先已約定好輸了下場等待,所以此刻只能守在一旁觀戰,并熱心的幫着他倆擺盤。

彈棋這種雙人棋游戲,自漢魏時代流行數百年有餘。

棋盤呈長方形,中間隆起為圓頂,象征着天,棋盤的四邊代表地,與天圓地方的觀念相适應。

袁醍醐收藏的棋盤用的光滑青玉料制成,扁扁的棋子乃象牙制作,在常人看來是一套原料昂貴的珍品,只有在袁醍醐眼中它才只是一套彈棋而已。

棋子黑紅二十四枚,各方十二枚,雙方各占一邊,按照規則,袁醍醐正将手中棋子擺放在特定區域。

“醍醐和高氏貴女在牧馬場遇到了崔九郎和盧三郎?”

謝潺看了一眼專心擺盤的妹妹,一邊遞給她棋子,一邊語調自然的詢問。

不遠處,另一個坐榻之上的袁訓,原來注視道家卷書的目光,悄悄地移到自己女兒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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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開始套話啦,袁醍醐毫不感到意外,她就知道不管是陪同的牧監還是當日的随從,都會向她哥哥禀報那天牧場買馬的情況,以及碰見了哪些人。

“哥哥你托的太仆寺牧監找到的市儈,正好也是盧司直和中郎将托了鴻胪寺尋到的人,那日去市儈的牧馬場選良駒,偶然就遇見了。”

袁醍醐老實地回答哥哥的詢問,同時手上動作也沒停下,依次将上一至上六,下一至下六,不同分值的棋子擺放好。

十二枚棋子,分為上區六子,紅色,為貴子,分值高。下區六子為黑色,賤子,分值低。

“好巧。”

謝潺輕輕吐出兩個字。

袁醍醐将上一和下一的棋子分別把守在棋盤的兩角。

“是啊,我也沒想到買個馬都會遇上他們倆,長安城還真是小。”

長安城根本不小,也不知為何,自己總是拐彎抹角的撞見他倆。

謝潺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沒有說話。

袁醍醐瞬間領會到哥哥心中有疑問沒有得到解答。

“五哥哥,你其實是不是想問,崔九郎怎麽會搭乘我的奚車返回長安城?”

————

“中郎将在牧馬場偶感不适,不能騎乘馬匹,你妹妹我仗義出手救他于危難之中。”

袁醍醐說起來沾沾自喜。

謝潺拿起一枚紅子把玩在指尖,戲谑道:“你仗義出手的結果就是崔九郎雪天中暑?”

在一旁一直聽着的袁光逸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他想起當日隊伍巡城的隆重場面,十分荒唐。

“棋子呢已經擺好了,哥哥,速速開始吧!”

袁醍醐雙手一攤,催促着對戰的兩人即刻動手,趕快下完這一局,才好輪到她上場啊。

二十四枚棋子比漢魏棋子增加一倍,從而使得游戲難度加大,娛樂性和對抗性增強,其玩法是先以賤子去擊打對方的棋子,不得已才動用貴子,規則大約是盡全力擊落對方棋子,剩餘一方的棋子則按貴、賤、上、下級別的不同計算出分值,即為勝出者的總分。

一般來說,賤子兩枚的分值才抵貴子一枚。

袁醍醐上一局就輸在了貴子比謝潺少。

袁光逸曲起食指輕輕發力,開局彈出第一顆下區黑子,未過中界,并不急于進攻。

彈棋用手彈,是一種講究技巧的游戲,唐人視彈棋如同軍事戰陣,雙方相對布陣。

袁光逸跟謝潺對戰選擇了保守的防守反擊。

謝潺看了一眼并沒有出手,極有耐心的等着袁醍醐回答自己的問題。

“為何要作弄人家?”

“哎呀,盧祁說得崔湃身體不适,又不告訴我哪裏不适,我一想也許中郎将有難言之隐呢,他都不願意說出來,我又不好去深究,總要給人留幾分顏面是不是?”

袁醍醐望着謝潺,說得一臉真誠。

而這種真誠在謝潺眼中,絕對是眼前這個鬼精靈從小到大的常用面具!

“可是一入金光門,這麽多人看着我的奚車內搭了中郎将,我做了好事總要有個堂堂正正的理由吧,我只好幫他想個理由咯。”

袁醍醐沒有耐煩心了,她幾句說完,示意謝潺快快出手。

謝潺根據袁光逸所擺棋勢,彈開了關鍵位子的對方棋子。

兩人交手幾回合,同時調動自己的棋子,布下陣勢,阻止對方棋子攻入。

袁醍醐緊盯着棋盤上的對陣形勢,袁光逸危險了。

行棋時,謝潺沿着棋局四邊斜着擊棋,形成魚貫之勢,打通多處通路,袁光逸的紅子眼看着陷入大小包圍圈,小心髒慌亂了。

袁光逸的手指頭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彈哪一個,袁醍醐英明果斷的出手彈出一子,打下對方一顆黑子。

“……”

喂喂喂!

袁光逸倒抽一口涼氣,袁醍醐彈了他一顆高分紅子去殺對方的賤子。

他沒好氣的睨她一眼。

“你沒聽過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袁醍醐做事向來坦蕩蕩,“所以我沒有語。”

嗯,對,她都是直接出手,毫不慚愧。

她是老天爺派來搗亂的嗎?

袁光逸氣得炸毛,望向自己親爹,“阿耶!是我和五哥在彈棋,你看看她!你還管不管啦!”

以為自己安全,沒想到隔岸都會被拖入戰火的袁仆射,直接被點了名,現下想躲也躲不開了。

“怎麽了?”

他原本還想故作不知前情的演一下自己中立的立場,遠遠瞄見青玉石棋盤上的對陣,驚喜地一拍書卷。

問題解決了!

袁訓喜道:“二郎好謀略啊!棋陣布得甚是精妙!”

袁光逸被吹捧的莫名其妙,愣愣回頭盯着棋盤。

紅子憑借自我犧牲,硬生生從對方的黑子中殺出一條血路,袁醍醐這招玉石俱焚的打法居然有奇效!

端坐他身旁的袁醍醐朝袁光逸擡擡眉毛,以為自己很內斂地得意一笑。

“一步好棋!”袁訓就此下了結論,結案了,

袁光逸:“……”

————

劍走偏鋒,的确是袁醍醐慣常的招式,不過出招之後的成效如何,卻不是每次都能如人所願。

謝潺掃了一眼棋盤,沒有管袁醍醐殺出的血路,再次彈擊黑子過中界去圍剿袁光逸的紅子。

“拖着一大隊人馬環城,鬧的全城皆知,堂堂一個武将在雪天中暑,聽上去可真是一個令人信服的好理由。”

謝潺不急不慢陳述着荒唐,又将話題拉回到他的主場。

自己這個妹妹啊非要在老虎臉上拔胡須,崔湃也是奇了,竟然由着她胡鬧,也不見惱羞成怒。

袁醍醐幹笑兩聲。

“崔湃突感不适,盧祁告訴我需要借用車輿送其回城,可是我暗中從輿窗幔布中望見那崔湃哪有什麽不适之态?”

所以?

謝潺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自己妹妹。袁光逸聽到精彩處也好奇的北北打探。那不遠處的寬榻上,袁仆射隐蔽地豎起耳朵。

袁醍醐看她哥哥一直不出手,遂擡起頭來才發現衆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原來你們都這麽好奇?

“我從他手中搶了一匹黃棕金箔駒!崔湃分明是咽不下這口氣,搶了他的駒就要把他送回去,才故意來攔我的奚車,作勢也要将我一局,以後說起來,他也沒落下風。”

崔湃的這些小九九怎麽可能瞞得過她!

不過,袁醍醐着實沒想到,表面上頗具大将之風的崔九郎,私下裏如此幼稚。

袁訓笑睇自己女兒,已是幾分了然之色。

“雪天中暑荒謬之極,以其人之道返還其人之身。崔九郎要攔車,便給他車輿,人馬衆多,招搖過街市,挑起衆人的好奇之後,再以荒謬之說結束崔九郎先起的荒謬之事,妙哉。”

醍醐點頭稱是,一副乖乖女的樣子,長輩所說之事仿佛與她無甚關系,她指指棋局,提醒謝潺集中注意力。

“五哥哥,我可要出殺手锏了。”

彈棋彈擊時的力量難以控制,不能保證在擊落對方棋子的同時,自己的棋子不跌落。

所以在起手彈擊時,常規套路都是就近擊打。

謝潺忽而一笑,此時才反應過來之前袁醍醐自殺紅子的目的。

用紅子清除了障礙的黑子。

衆人只見袁醍醐手起子飛,竟是用最低分值的“下一黑子”去抹角斜彈,擊落了謝潺一方對角線上的“上一紅子!”

彈棋局上最妙是長斜,這是難度極高的一種彈擊方法,因為棋盤中界有凸出物分隔,棋子往往只能跳過或者從兩邊迂回過界。

袁醍醐拍掌大笑:“先打角頭紅子落,上三金字半邊垂,抹角斜彈,一發過半局。”

拿下上一,就拿下了這盤棋局。

謝潺投子告負,接受眼前的結局。

袁光逸的心思似乎也沒有放在棋局之上。

“平日裏只見崔九郎強勢,還沒見過誰人能使他陷入窘迫。”

目光一閃,他揶揄道:“阿姊才回長安便名震上都,果然非同凡響。”

袁光逸此話說來頗具玩味。

愛出風頭的人通常都沒有好結果,爬的高,跌得更慘。

袁醍醐将袁光逸的話細細品來,拿起一顆紅子在手中颠了颠。

“阿弟可知,彈棋多子,擊射萬變,精妙入神,唯有左犄右角的上一紅子,為枭為雄。”

“上一紅子”永遠只有一個,袁家也是。

袁光逸不吭聲。

袁仆射一撇嘴角,這一天過得,下個彈棋,兩姐弟還下出深意來了。

哎,讓老父親好不省心。

一群人中,唯有謝潺陷入沉思,他認識的崔湃哪有這麽簡單?

從始至終,謝潺的注意力都沒有放在彈棋上。

注釋:

1、彈棋——是西漢末年始流行的一種古代棋戲,最初主要在宮廷和士大夫中間盛行。晉人葛洪的《西京雜記》,曾對彈棋的創始作了記述。到了宋代,也許是由于圍棋、象棋的特別興盛,流行了幾百年時間的彈棋突然銷聲匿跡,其玩法也從此失傳。到元明之時,就連博弈行家語及彈棋,也要引經據典,費力考究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書上偶然看到彈棋玩法,所以特別想多寫一點。

日本的正倉院藏有二副木質彈棋,東大寺藏有一副唐代紫檀象牙彈棋盤。國內已難尋蹤影,而在日本卻完整地保存着,非常令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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