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語驚雷
車輿內的兩個人安靜地吃着茶。
崔湃品着袁醍醐茶湯中的味道層次,的确有些手藝,精通茶藝也是大唐貴女們自小培養的素養。
袁醍醐突然回想起庫爾麥一個邊境碎葉人,居然能說一口地道的洛下正音,不同尋常的現象果然背後都有自己的理由。
“沒想到波斯食肆的登徒子,竟然是鴻胪寺的官吏。”
鴻胪寺官吏皆通諸蕃語言,處理胡人事務,頗具語言天賦。
連上都長安和東都洛陽的氏族之人都要專門請學士教授洛下正音,以免高門子弟間交流有家鄉俚語從而被人輕視。
“聽聞牙儈老白頭也來自碎葉城?”
袁醍醐還是很聰慧的,很快就找出了庫爾麥和老白頭的關聯之處。
反應很快嘛。
崔湃承認自己也正是利用了他們的關聯,“遠離家鄉在長安城中生活的鄉親總是親厚些,所以請了庫爾麥出面溝通。”
袁醍醐又問起庫爾麥和老白頭奇怪的袖中詢價方法,對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從來都是充滿了好奇心。
崔湃看了她一眼,明亮的杏眼裏光彩熠熠。
“你想知道袖中詢價?”
小姑娘家家怎麽會對這些感興趣?
崔湃抿了一下嘴角,從大氅中伸出雙手,極有耐心地邊比劃給她看,邊解釋。
“此法簡單好用,把手伸進袖口裏捏,一個手指是一,以此類推,一巴掌是五,握住拳頭伸出拇指、小指是六,食指、中指一捏是七,八叉是八,食指彎勾是九,拳頭則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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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番邦互市交易的規矩的?”
而且還這麽詳細。
袁醍醐環抱雙膝,撐着下巴,對崔湃口中遠離自己生活的趣聞,聽得津津有味。
“難道是為了買馬?中郎将也喜愛收藏名駒嗎?”
收藏名駒?
崔湃莞爾,“不是喜愛。”
否認了?袁醍醐不解,牧馬場上瞧他馬術卓越,必然是愛馬之人呀。
崔湃将目光投向車窗外遠方積雪的山脈,連綿萬裏的道道山脈盡頭,就是大唐遙遠而漫長的邊境線。
“不是喜愛,是深愛。”
————
崔湃面色一斂,慎重道:“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
戰亂不斷的土地上,強國的軍事霸權與小國的俯首稱臣,都是以馬的實力為分野。
“居于艱苦環境裏的游牧民族,人人都能騎射,個個都能作戰,流動性極強,其部落本身就是一個軍事組織。這對以步兵為主的歷代中原政權形成了巨大的軍事優勢,看看秦漢盡受北方匈奴騷擾。”
崔湃的脊背挺得筆直,言語中滿是堅定。
眉眼冷峻,面容俊朗,連下颚線都似刀削的線條,幹脆果決,絕不拖泥帶水的氣質。
未着甲胄,可袁醍醐卻覺得此刻眼前的男人英姿威武。
“我唐以馬上取天下,成就萬國來朝。”
崔湃的目光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長安通往西域的道路不僅是絲綢交易之路,也是馬匹的貿易之路。與吐谷渾在赤嶺開辟馬市、突厥馬為大唐建功立業、渤海國良駒進入長安。引進良馬,改良唐土軍馬品質,最終都是為了提升軍馬的戰鬥力。”
高門子弟身上織工精細的翻領缺袴袍,穿在崔湃身上倒穿出了縱馬橫刀、馳騁塞外的味道。
崔湃的眼眸中是鐵甲将士守疆衛土的堅毅。
他不僅是清河崔氏的子弟,他還是鮮衣怒馬的好兒郎,胸有丘壑,裝的是大唐萬裏的山河。
袁醍醐徹底理解了崔湃對名駒深藏的大愛,一番大道,講的人很平靜,聽得人卻熱血沸騰。
小炭爐上的銅壺噗噗的響。
茶湯已沸,還未飲下,袁醍醐的心裏已然滾燙。
她撐着下巴看了很久,久到崔湃與其對望,她都沒有收回凝視的目光。
崔湃一臉坦然的任由其打量,同時也在細品袁醍醐毫無預警的沉迷。
碳爐銅壺散着缭繞水汽。
奉茶的女侍處在詭異的靜默中,低着頭不敢看,尴尬地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覺得咳嗽不是,不咳嗽提醒一下也不是,內心很矛盾。
袁醍醐的眼中沒有一點做作和不自然,裏面全是單純的欣賞。
無論是旁人的欣賞還是仰望,對于崔湃而言,從不陌生,可是,此刻,他想到在對面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眸中看到更多。
他想看到什麽,又在期盼什麽?
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眼角的餘光已經瞄到女侍不斷重複的無為動作,崔湃決定由自己來結束其實在他內心裏并不想結束的無言時光。
崔湃笑問:“你,看到了什麽?”
“戎馬倥偬,沙場點兵。”袁醍醐笑得明媚。
崔湃啞然,內心忽而有了少年兒郎受到贊許的開懷。
“哦,還看到了什麽?”
多說一點。
圓圓眼珠打個轉,袁醍醐認真說道:“你長的特別好看。”
崔湃頓時失笑,從來沒有女子會直接說他長的好看,還當着他本人的面說,雖然她們心裏也會這麽想。
皮相對于他而言,對于一個想要建功立業的大丈夫來說,無足輕重,然而現在他知道自己內心卻有喜悅。
這種感覺好奇怪。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一個小姑娘當面撩撥。
崔湃微微活動肩頸,毫無預兆地開口:“所以,你愛慕我?”
奉茶女侍吓掉了手中茶勺。
袁醍醐面不改色伸出手幫着拾起來,女侍俯身接過。
激将她?要不要換點新鮮一點的招數。
“愛慕中郎将的女子,一定不缺我一個。”
崔湃安靜地聽着,願聞其詳。
袁醍醐提起爐火上的小銅壺,将茶湯蓄滿蓮花耳盞,繼續說道:“既然不是缺一不可,又何必讓自己從世上唯一的自己,變成滾滾紅塵中平凡無奇的衆人之一。”
了無生趣。
“人生苦短,我更愛做世間的唯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若是夫君不能執意于她,她亦不願成為夫君衆多選擇中的一個。
袁氏女小小年紀,見解不凡。
崔湃的确沒料到,往常見她驕奢頑劣,終究是才女謝梵境的女兒,骨子裏特立獨行。
風雪中,天地之間一片素淨。
遍地晶瑩光芒,細碎耀眼,前所未有的璀璨。
看得久了,似在眉宇間熠熠生輝,滿眼都是清澈的光亮。
袁醍醐的視線落在崔湃時不時揉捏的腿上,“你的腿怎麽回事?”
他所謂的舊疾看上去又有幾分真實?
難道,是真的?
崔湃停下手上的動作,轉而單手撐着曲起的膝蓋,“無事。”
無事?你搭什麽奚車?
袁醍醐識趣地不再深究。
搶了他的馬,就非要讓她送他回城?
那就是單純的不服氣咯。
袁醍醐在心底暗自思量。
撩開窗幔,雪落紛紛,崔湃擡手,如絮雪花飄落掌心之中,徑自欣賞起暮春殘雪。
一時只覺萬象于他,不過雲煙,身在塵世內,心中有丹丘。
————
一行人馬已至長安城下,回頭望去,雪地空留轍痕。
城牆有了白色的脊背,伸向灰蒙蒙的暮色煙霭中,近處,坎坷不平的泥地,被風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一片。
路邊有幾株豔開着的山野紅梅。
花朵有些墜下來,半掩埋在雪地裏,色彩燦然,華而不俗,清而不寒。
城西邊的金光門外,人馬車輿聚集,原來是袁訓瞧着風雪愈大,特遣袁光逸前來迎接袁醍醐歸家。
袁光逸遠遠見到袁醍醐一行裏前有盧氏,後有崔氏,頓生困惑,自犢車上下來,行至盧祁馬前作禮:“遵長輩之命,特在此地迎接袁醍醐,不知盧三哥為何于此?”
盧祁笑道:“我與你家阿姊巧遇于牧馬場,便順路一程回來了。”
崔湃:“袁二郎來接你了。”
“也是被逼無奈吧。”袁醍醐不在意。
崔湃不再多言,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姐弟倆自己才能消解.
袁光逸向盧祁致意後,行至醍醐車輿前站定,在外人面前做足了該有的禮數。
“遵阿耶之命特在此迎接,請阿姊随我歸家。”
袁醍醐撩開奚車窗幔,緩道:“且慢,輿內有崔家九郎,偶染不适,我等必先将他送回府邸才好。”
崔九郎?
袁光逸詫異,這才明了為何會有崔氏的人馬斷後了。
高文珺坐在第二輛奚車內,也看見了前方的形勢,心道反正幾家的府邸都在城東相鄰的裏坊,也順路。
待袁光逸重登犢車,一行人馬剛到金光門內便遇見另一撥崔氏人馬。
“盧祁派人快馬先行通知了崔府管事?”
“畢竟我突犯舊疾。”
袁醍醐無語地看了崔湃一眼,厲害,還能考慮到細節,做的很真實。
崔湃不置可否。
崔氏管事見着幾家的隊伍,立刻上前行插手禮道:“我等在此恭迎九郎歸府。”
袁醍醐輕啧一聲。
如此就将犯了舊疾的崔湃交接給崔家?多無趣。
無論在哪一個對弈的棋局裏,後發制人才會讓人感嘆精妙無比,并且記憶深刻。
對于崔家管事的問禮,崔湃沒有自己回應,他在等待袁醍醐的回複。
你吃我一子,我也吃你一子,如此,才叫棋逢對手。
小丫頭的心思不簡單,至于她要如何難住自己,崔湃很期待。
總不能不讓他回府邸。
府,肯定是要回的,只是回府的方式有驚喜。
崔家,盧家,袁家,高家,集合在一起,浩浩蕩蕩的隊伍人馬,如此隆重,不在長安城這個舞臺上露露臉,似乎說不過去。
車輿內袁醍醐直視崔湃,忽而一笑,替他做了回複。
“中郎将此刻身體不适,不便下車。”
崔湃回視,亦不言語,擡手挑開窗幔一角,見車輿外列隊整齊,人多勢衆,極盡招搖之勢,一下笑了。
袁氏女要如何?
“這……敢問貴女,我家郎君身患何疾,已至不便下車?我等切為憂心。”
崔氏管事躬身等了半晌,未有答複。
不準崔湃下車跟崔氏回家?袁醍醐搞什麽鬼?
騎在馬背上的盧祁、庫爾麥的臉上難掩詫異,第二輛奚車上的高文珺幾乎全程都在狀況之外,來接人的袁光逸也感到錯愕。
随行衆人自覺噤聲,多有好奇勝于擔憂之徒,只是辛苦了跑腿的管事。
身患何疾?
崔氏管事問出了重點所在,對嘛,這樣才能引出重頭戲,這理由嘛,不敢說驚天地,也要能夠泣鬼神才妙啊。
好人做到底,就讓我來給你家郎君好好醫治醫治。
袁醍醐呵呵一笑,瞥了一眼崔湃,裹緊大氅,朗聲道:“崔家九郎,雪天中暑。”
衆人嘩然。
————
袁、崔、盧、高四家人馬浩浩蕩蕩,一路橫街東去,引無數路人側目而觀。
給盧祁一股濃濃的游街示衆的錯覺。
行至城東北大寧坊崔氏府邸,管事譴人上前,欲扶自家郎君出車輿。
不料,崔湃身披黑狐大氅竟是自己掀開門簾,邁步而出,躍下奚車。
衆人頃刻化為石像狀。
崔湃氣定神閑,步伐穩健,背對衆人站定,亦不回眸,忽然大聲命令:“崔氏衆人大呼三遍,謝袁醍醐救命之恩!”
崔家仆從雖然不明所以,仍舊聽令,齊呼三遍。
唯有盧祁于衆人呆愣之中,側首低笑。
其後數日,長安城內外,無不熱議袁醍醐一語如驚雷,崔九郎雪天能中暑。
怪哉怪哉!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一部大愛的文物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
沉浮千年,淺言初生
錯金博山爐、蕭何月下追韓信青花梅瓶、馬王堆漆棺側擋板神鹿
文物讓我們可以窺視祖先鮮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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