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清水自鑒
濃雲遮擋豔陽,愈漸密集地攏聚在長安城上空,沒有春光加持,再好的景致也退了一層顏色。
本來相約于南郊戶外擊鞠的素心女社失了興致,早早收場返回城中,聚在河東柳氏的宅邸閑聊。
身上的鞠袍還沒換下,素心女社的貴女們圍坐一起喝着熱酪漿。
柳善姜放下圓盞,目光落在苑中正在仔細擦拭球杖的一群仆從身上,他們手上動作麻利,很是靈巧,讓她想起一句話叫熟能生巧。
“高文珺她們練得怎麽樣?”
“巧工女社那群人你還不了解?吃喝玩樂才是她們的強項。”
圈中貴女接了柳善姜的話頭,自問自答。
另有一人附和意見,還補充道:“選個球場選在崇仁坊,練什麽擊鞠,不過是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組局聚餐罷了。”
素心女社衆人一聽崇仁坊三個字,笑而不語,這是什麽地方?
一出坊門就是長安東市,裏面都是深谙美食的高文珺頻繁出沒的食肆!
還用說什麽,崇仁坊必然是她精心挑選的地方。
巧工這群人就不能稍微有點志氣嗎?
因為打小就認識,高文珺那種一炷香熱情的性子,柳善姜是太了解不過了。
沖動,沒有耐心。
柳善姜關心巧工女社,其實真正想關心的只有一個。
“汝南袁氏那位球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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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輕易回答,長安貴女圈裏沒有人了解汝南袁氏那位的擊鞠水平,畢竟她自小長在洛陽。
不了解對手底細反而讓柳善姜頗為忌憚。
廳堂中一個身着染青半臂的貴女咽下一大口酪漿,“不如何。”
衆人紛紛看向她,她将自己知道的細節分享出來。
“我可聽我在龍武軍任職的族兄說袁醍醐在禦馬坊狠狠摔了馬呢!自己技術不行還非要強行與龍武軍和賓貢生同場競技,不自量力!因為她驚了馬,才引發了崔九郎和尤博力的小摩擦,這不是添亂嗎!”
“這麽次的水平,還跟我們比,巧工女社這次輸定了。”
素心女社的成員很是不屑,調侃一陣。
染青色半臂的女郎忽而想起,“我看袁醍醐可不這麽想,聽說她摔了馬後這兩天還在禦馬坊球場搞突擊訓練,連我族兄都說她個性倔強不服輸。”
突擊訓練?
柳善姜品味着這四個字,擊鞠講究人馬合一,沒有長久的磨合,哪有這麽容易就得心應手。
衆貴女見柳善姜起身,不明所以,只聽到她說道:“走!”
“走哪裏?”
柳善姜順順鞠袍的衣角,回頭一笑,“去鼓勵鼓勵不服輸的袁醍醐。”
————
厚重烏雲将天空壓的很低,迫使人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它在向所有人宣告今日的天空只能由它主宰。
馬倌六福已經觀察了許久,濃雲密集是暴雨來襲的前奏。
他看向黃棕金箔駒上的袁醍醐,小心翼翼的問詢:“貴女,還要繼續嗎?”
連續數日的單獨訓練,早已超出他制定的計劃,袁氏這位貴女讓他刮目相看,不僅能高質量的完成技術動作,自己還要主動要求加練。
他活了許多年也是頭一次知道嬌養的貴女還可以堅持到這個地步。
二三滴汗從袁醍醐頰邊滴落在鞠袍上,迅速浸入袍料中,她擡頭看了看漫天濃雲,再看向身下倒騰着步伐的黃棕金箔駒,做了決定,“繼續!”
貴女說繼續,馬倌六福只能唱“喏”。
禦馬坊偌大的三個球場,回蕩着黃棕金箔駒飛馳的馬蹄響。
單薄的四蹄響很快淹沒在一陣馬蹄聲中。
本來一個人帶球全場奔襲的袁醍醐被入場的馬隊擾亂,馬蹄下已有人搶過彩球,袁醍醐定睛一看來者正是意氣風發的柳善姜,一聲冷呵。
柳善姜領着素心女社一幹人等圍住了她。
馬倌六福慌了神,自己和袁家的幾個随從也被這群貴女帶來的随侍圍了起來,這可怎麽辦?
他很怕要出什麽控制不了的狀況,都是門閥世家的女郎,他可只有一個腦袋。
黃棕金箔駒原地踏了幾步,袁醍醐端坐馬背上,不慌也不忙地拍着金箔駒的脖子。
禦馬坊她袁醍醐來得,河東柳氏的柳善姜自然也有本領能來,今日擺明了是沖她來的,素心女社的人可絕不是來陪小夥伴一起玩一玩。
柳善姜自幼長在長安城中,打小跟着盧祁混跡在高門子弟的圈子,也稱呂二一聲哥哥,禦馬坊的球場自然是托了他的人脈,打了招呼。
用球杖撈起從袁醍醐馬蹄下搶過的彩球,柳善姜握在手中颠了颠。
“跟我賽一場?”
開門見山,直截了當。
下戰書,袁醍醐也是從來不在怕的,“好!”
袁醍醐如此幹脆讓柳善姜燃起興致,她揮了揮手,素心女社的貴女們自動撤到場邊觀賽。
兩人擊鞠很簡單,賽的就是個人的手上技巧和馬匹的速度。
袁醍醐對于黃棕金箔駒絕對速度的自信,在她與柳善姜交手争奪控球權的第一刻變得蕩然無存。
柳善姜根本不用馬匹的速度,就憑手上的技術就讓袁醍醐根本碰不到彩球。
袁醍醐心下駭然,未料想柳善姜實力如此強勁。
素心女社成員在場邊的助威聲跟袁醍醐的心跳聲疊加在一起。
纏鬥一番,柳善姜一個利落勾球飛鏟,彩球弧線飛入球門框中,她贏了。
對袁醍醐真正造成致命打擊的,是柳善姜讓她親身體驗到了兩人之間的巨大差距,她在禦馬坊努力的這許多都化為烏有,在柳善姜強悍的技術面前如此可笑。
失落,跌入谷底的失落攻陷了袁醍醐的心牆。
柳善姜驅馬走到袁醍醐身側,“駿馬不錯。”
她圍着金箔駒繞了一圈,又道:“鞍鞯也不錯。”
袁醍醐右手拿着球杖一動未動,柳善姜雙手橫握球杖,啧的一聲,“可惜人不行。”
“柳善姜。”袁醍醐冷冷開口。
“高文珺擊鞠從來就沒贏過我,她沒告訴你嗎?”
柳善姜一臉她早點告訴你就不會讓你在禦馬坊浪費這麽多時間的嘲諷,“你也贏不了我。”
事實是她今日的确輸了,可是袁醍醐依舊冷着一張高傲的臉,柳善姜就是特別看不慣她這張高傲的臉,死撐什麽。
“沒有黃棕金箔駒,沒有銀鎏金鞍鞯撐你的身價,你以為世人還會贊你一句優秀嗎?”
柳善姜冷嗤:“擊鞠比的是實力,可不是什麽家世出身。”
幾分汗水幾分收獲。
如果你不是汝南袁氏的女兒,你什麽都不是。
————
鉛雲似墨,閃電如刀,大雨傾盆而至,轟隆隆覆蓋整個長安。
雨水積聚在球場坑地,又反濺出帶泥的水花,泥點落在袁醍醐做工精致的六合長靴表面。
冷意從手指尖涼到心底,唯有溫熱的眼淚滴落布滿持缰太久一片紅印的掌心。
袁醍醐固執地騎着金箔駒立在讓人睜不開眼的大雨中,不聽勸。
唯有這樣的大雨才讓人看不清眼淚。
馬倌六福和袁家的随從跪在一旁,內心拔涼。
暴雨敲打在禦馬坊閣樓的屋檐,如擊打鼓點,聲聲擊在崔湃的心間,閣樓雨簾外纖細的背影依然挺得筆直。
柳善姜自幼跟在盧祁身邊,少郎們擊鞠,小個子的她看得聚精會神,待她長開身量,柳善姜的擊鞠是他親手教導。崔湃還記得小小的柳善姜眼露期許的問他,九哥哥,我打得如何?打得很好,她很有天賦。
競技本就是對抗,以實力稱雄,可是,當他親手□□的高徒擊敗了雨中的小人,他的确在難過。
小黃雀總要面對挫折,迎擊風雨,才能展翅高飛,成長的路上誰都無法避免,勇敢一點。
崔湃身處閣樓的陰影中,一直陪着她靜默。
謝潺的犢車出現在禦馬坊球場,在收到報信的第一時間将自己的妹妹接回了袁家。
雨水沿着铠甲鱗片接連處的縫隙,彙流成一股,崔湃領着一衆金吾衛疾馳在暴雨下。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落淚,原來雨打在臉上是這樣的感覺。
————
袁醍醐被謝潺親自從禦馬坊接回家後的沉默,讓袁光逸都察覺出不妥。這是在袁醍醐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消沉,天之嬌女可從來沒有這種體驗。
謝潺沒說為什麽,袁光逸不敢再去問,袁家人只道他家女郎訓馬不順,心情不佳。
呂二給崔湃傳來禦馬坊的消息,稱袁醍醐已經有兩日未曾現身。
原來倔強的外殼裏裝得是一顆琉璃心。
自己親手種的因,只有自己親手來揭這個果,崔湃想了想,招來阿水囑咐幾句。
翌日,阿水宣稱受他家九郎遣派,特向袁醍醐獻禮,以報答雪天中暑的搭救之恩,他放下禮包朝醍醐作禮道:“此物便是我家九郎的回禮。”
?
醍醐興致缺缺,示意侍女上前解開包裹。
包裹中是一面銅制錯金銀葵花鏡,一般銅鏡背後只一紐,此鏡竟是四紐,鏡身上鑲嵌諸多西域琉璃,蹊跷的是相比一般銅鏡,此鏡鏡面清晰鑒容。
侍女端着鏡面動了動,反光打在遠處的回廊,袁光逸遠遠瞧見被吸引過來,拿過銅鏡連連贊嘆稱奇,醍醐見他臉面之上難掩興奮,也沒有計較他的莽撞。
“你可知此銅鏡珍貴在何處?”
“何處?”
“匠人在鏡面上用了一種稀世塗料!”
“有多稀有?”
“是前朝奇書《淮南子》中的玄錫!鏡面塗玄錫以至仿若清水,光可鑒人!玄錫多産自古代巴國(重慶)境內,提取不易。崔九郎好大能耐!”
此時袁光逸眼中一片敬慕之色。
鏡比清水,用以自鑒。
“……”
袁醍醐明顯跟袁光逸不在一個關注點上,她将琉璃銅鏡放到一邊不再理睬,側首又将正誇誇其談的弟弟轟走,讓他莫在自己面前再提清水鑒的奧妙。
袁光逸只得讪讪離開,嘟囔這袁醍醐性情古怪難以相處。
原來袁醍醐一聽清水鑒就立馬明白崔湃讓她自照,喻她沒有自知之明!不知自己斤兩。
清水鑒上映出袁醍醐額角上的淡淡淤痕。
崔湃那日“靜候佳音”的對賭之言,回響在她的耳邊,經久不散。
眼見那銅鏡哪還有瑰寶之妙,只覺得崔湃濃濃笑意撲面而來,在銅鏡另一面已是笑出了聲。
好個崔湃!
明為回禮實為暗箭!銅鏡相贈原是為了中傷她,清河崔氏壞得很!
————
被請出袁府的阿水一頭霧水的回來禀告崔湃,“袁氏貴女說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不勞中郎将費心。”
案上桃枝下放在漆竹圓籠。
崔湃将粟米喂到掌心的小黃雀嘴邊,小黃雀叼了一口吐出來,不食,叽叽喳喳鬧騰,好似在抱怨崔湃怎麽不給它螽(zhōng)斯了!它要吃的是螽斯呀!
崔湃好心情的戳戳它的胖肚子,奶兇奶兇的。
“如此甚好。”
阿水看不懂這兩人打得什麽啞謎?
螽(zhōng)斯羽,诜诜(呻)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注釋:
1、銅鏡——魏晉南北朝多浮雕人物如西王母、穆天子等,唐代多為海棠蓮花等,參考北京大學出版社《中國古代文化史卷2》。
2、玄錫——水銀,出自《淮南子》水銀也稱丹砂,熱丹砂得以提。
3、螽(zhōng)斯——即蝈蝈。《詩經.國風.周南螽斯》在紫禁城內有螽斯門,寓意多子。
作者有話要說: 袁氏醍醐扛着球杖:柳善姜是你教的?
身覆甲胄的清河崔氏:……
袁氏醍醐:清河崔氏壞得很!
清河崔氏哭唧唧
清河崔氏手握三尺橫刀:你出來,我們聊一聊。
大寶:下一章給糖!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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