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棋局未完

袁醍醐白皙的皮膚上升起粉霞,眼前是崔湃打理整潔的鬓角和紋絲不亂的衣襟。

好像慌亂的至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不管是外在,還是內心。

車輿內兩人相擁,崔湃握起她受傷的手腕,翻轉看了看,又想看袁醍醐靴中的腳踝,她沒同意,嫌棄的瞥他一眼。

崔湃也沒執拗,只是側過頭,“阿水,醫館到了嗎?”

低沉的嗓音從車輿內傳來,焦慮駕車的阿水終于得到自家郎君的信號,謝天謝地。

“到了!”

早就到了。

一個轉角後,犢車停在了法雲尼寺院旁的支巷內,崔湃率先從車輿中現身,袁家随從上前想伺候自家女郎下車。

崔湃回身握住了袁醍醐的手,欲親手将她攙扶下車,袁醍醐極其自然搭上崔湃的手臂,并未覺得有何不妥。

随從們察言觀色,收回了手。

袁醍醐擡眸,的确是一家極不起眼的小醫館,只是她沒料到善于針灸推拿的醫師竟然是個中年的粟特男子。

身為胡人卻精通漢人的醫術,奇了。

粟特醫師對別人異樣的眼神習以為常,他淡定表示自己早年從軍,在瓜州傷了腿,幸得一位唐人救治撿回了性命後,拜唐人為師學習起醫術,方才在長安定居。

因是有從軍經歷,所以精于跌打損傷以及利器創傷。

“除了手腕,女郎還有左腳踝扭傷。”

醫師瞧着外表無恙的袁醍醐判斷得很肯定,普一進門已發現她步伐微不自然,不自覺地在小心保護自己的左腿。

被說中的袁醍醐收回之前對粟特醫師能力的懷疑,崔湃在一旁觀察到她臉上有趣的變化。

粟特醫師請袁醍醐坐上矮榻,示意她脫去皮靴,徑自離開前去準備藥物和工具,她猶豫了一瞬。

随從都被崔湃攔在了門外,他們都已親密如斯,崔湃覺得她別扭得毫無必要,遂單腿蹲下,親手為她脫靴。

從來沒有旁人看過她裸露的腳趾,袁醍醐很尴尬,他是不是覺得他已經不是旁人了。

瞄見崔湃被定在某處的眼眸,袁醍醐突然冒出一個他會不會親下去的荒謬念頭,好可怕。

粉嫩的小腳跟崔湃展開的手掌一般大小,握在手中猶如一塊絕世的羊脂玉料。

陽光穿過窗棂照在上面,通透潤澤。

可是,腳踝處的淤青格外刺眼,咆哮着提醒他,這是鳳栖原當日受的傷,他沒能護她無恙,甚至親眼目睹她與死神擦肩而過。

樂人撐杆從火焰蓮臺跳下的畫面一幕一幕閃過崔湃眼中,崔湃撫上淤青,她當時的恐懼害怕和疼痛,讓他感同身受。

他護着黎明百姓,護着長安這座城,卻沒能護住自己心愛的人,崔湃只覺喉頭發緊,幹澀難咽。

肩頭傳來輕拍的力道,“我已經不疼了。”

悅耳的嗓音瞬間安撫了一顆緊繃的心。

他不願讓她直面血腥的現實,她只該屬于繁花似錦的盛世,事與願違,跟他在一起就不得不面對潛藏在暗處的危險,而讓她知道得越多,她心裏的負擔更重,這絕不是他所希望看見的。

袁醍醐握上崔湃的手,輕輕擦了擦他的臉頰。

兩人靜處一刻,醫師還未回來,陽光晃在崔湃的臉上,他眼下的淺青色落在袁醍醐的視線中,顯示兩人不曾謀面的月餘中他過着怎樣忙碌的日子。

她覺得自己是不是過于狠心,為什麽就不回一封小箋給他,金吾衛的事務已經很棘手了,她還不讓他省心。

“槃多婆叉案的調查可順利?”

崔湃頓住,迎着陽光看向她,顯得真誠,“順利。”

順利?

果真順利還須得他廢寝忘食的忙碌嗎。

騙她一點結巴都不打,袁醍醐的笑僵在嘴角,他為什麽不跟她坦白實情。

柔軟的手指撫摸着他眼下的淺青色,她語調随意地問到:“婆羅門和鴻胪寺的內鬼可抓住了?”

“如你所見,鳳栖原當場捕獲。”崔湃的語氣很肯定。

袁醍醐再問:“葉迦沙和庫爾麥真的涉案其中?”

崔湃抿着嘴角,站起身,将袁醍醐的雙腿安放在矮榻上。

“為什麽你要關心我以外的男子?他們是好是歹都與你無礙,老是想這些案情不利于你的傷情康複,你應該開開心心地跟女社好友聚會,聊聊美食和織物紋樣,你從前在洛陽是如何過的,現下在長安也該如此惬意。”

崔湃對她眨了一下眼睛,“例如可以聊些小嬰孩的事情。”

對于他明顯的轉移話題,袁醍醐顯然不認賬。

“真的順利嗎?那你告訴我,槃多婆叉到底指的是誰?”

崔湃耐心用盡,不再玩笑,沒有商量的餘地,冷硬的打斷她的質疑,“這不是一個高門貴女該關心的問題。”

不管是誰,我絕不會讓它傷害到你。

他只想将她守護在絕對安全的範圍中。

對,高門貴女只顧自己活得快活,這只是一個牽挂你的人才會關心的問題。

袁醍醐氣惱地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難道崔湃從桑吉的眼眸中看不出仰慕嗎,正因為牽挂他,縱然危險也一往無前,他知道,他也正是看中了桑吉這份與柔弱外貌不相符的勇敢,讓桑吉成為了一個優秀的暗樁,立下奇功。

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對他有價值的存在。

而自己呢,憑年輕美貌博他歡心?

自古以色事人者,都逃不過色衰而愛弛。

袁醍醐難過的閉上眼睛,原來她在他心中既沒有與他并肩而立氣魄,更沒有與他共對難局的能力,只是個在女社中争奪無聊番位的纨绔子弟罷了。

————

粟特醫師雙手端着工具盤進屋的時候,崔九郎擺出一副冷峻面容站在一邊,而與他同來的貴女顯然是生着氣,誰都不想搭理。

整個房間都彌漫着一股對峙的□□味。

說風就是雨,情感中的男女真是琢磨不定哦。

适才,他扶着她一進房間,粟特醫師就覺得此女肯定不一般,沒想到認識這麽多年的崔九郎,冷靜如斯,也會面對情感上的困局。

有道是世間一物降一物,崔九郎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他故意咳嗽一聲,提醒自己的到來,打破室內凍結的空氣。

工具盤上大大小小排列整齊的銀針,閃爍駭人的冷光,放在袁醍醐身前。

袁醍醐的目光凝在銀針上,不敢眨眼。

粟特醫師深知病人的焦慮,寬慰道:“放心,絕不是你腦海中想到的那種疼,甚至不會讓你有太大的感覺。”

袁醍醐感受到崔湃盯着自己,決不能在他面前輸了氣勢,硬着頭皮請粟特醫師開始治療。

銀針在醫師手中有角度的刺入患者體內,運用撚轉與提插等針刺手法來對特定患處進行刺激,從而達到治療傷痛的目的。

一輪針施完,袁醍醐的額角上挂着一層薄汗,卻沒有吭一聲。

纖細的手腕和腳踝插滿銀針的畫面,倒是讓一旁的崔湃感覺不适,難受貌似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刺激到穴位該是有反應的,硬是被眼前貴女忍住了。

醫師偷瞄一眼崔湃,怨氣大過疼痛,這是多大的仇?

“針法之後是灸法。”

醫師換了工具,以灸草在穴位上燒灼、熏熨,利用熱的刺激來治療病痛。

陽光打在窗棂的斜影顯示出時間的流逝,一個時辰過去,療程結束,粟特醫師讓袁醍醐起身活動手腕和腳踝,果然酸脹感減輕,立竿見影,堪稱妙手。

袁醍醐高聲喚來守在院中的袁家随從,将醫師重重打賞一番,旋身輕巧出門。

崔湃搖頭,很無奈。

醫師是他找來的,他卻沒讨到一點好臉色。

粟特醫師感謝袁醍醐的大手筆,将這袋文錢放在崔湃身前的案幾上,原物奉還。

崔湃只道:“這是她的心意,你收下便可。”

醫師不再推卻,收下了文錢,行插手禮,“少主有何吩咐?”

他的确為唐人所救,卻沒有拜他為師,而是成為了他的僚臣,這個唐人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當今門下省侍中。

崔湃從懷中拿出一枚波斯金幣,金幣上清晰雕刻着薩珊君王的頭像。

“讓粟特商隊的人暗地裏查一查,最近長安的市面上,誰在用它進行大宗交易?”

“喏。”

粟特醫師将金幣握在掌中,泛着誘惑人心的光亮。

————

葉迦沙再見到崔湃的時候,不是在環境糟糕的地牢,而是在大理寺內院幹淨整潔的廂房裏。

“你既然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合作,想将刺殺藤原大德的幕後主使從青焰派推到我身上,又何必對我以禮相待,多此一舉。”

地牢才是他的歸宿。

崔湃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副慌什麽?我們還有很多話可以聊的閑暇。

“難道潛伏在狼人中的神箭手不是你指派的?”

葉迦沙靜默不語,既已挑明,否認已無必要。

“青焰派的人扮作百戲技人,藏身狼人,破壞五月節的節慶活動,重創觀禮嘉賓,再以藤原大德的性命來挑撥日本和大唐的關系。”

崔湃吃下自己另一隊的棋子,擡眸看向一直站着的葉迦沙。

“與你雖不同路,你卻想助他們一臂之力,特意安排最得力的屬下,暗地裏鏟除他教精神領袖,又不用背負罪名,再堂而皇之地借金吾衛的手幫你清理派系分支,真是一步好棋。”

葉迦沙無話可說,崔湃已經将他的謀算全部複盤。

“你在鳳栖原上當衆扣押我,意欲何為?”

“你的棋走完了,可是這一局還沒完,還得繼續下。”

“什麽意思?”

崔湃抛起手上的棋子,好奇道:“婆羅門前任大祭司為何突然暴斃,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因為前任大祭司不想和青焰派背後的人合作,不想成為他們的傀儡。”

葉迦沙的平靜回答顯然他很早就知曉實情。

知情不報,崔湃再進一步棋,“你就不擔心雅度拉的安全,不想知道潛藏在暗處虎視眈眈的威脅來自何方?”

葉迦沙攥緊白袍下的拳頭,目光暗沉望向崔湃。

“我必須當衆抓捕你。”

崔湃語調從容,“讓藏在暗處的人看見金吾衛只調查到婆羅門和鴻胪寺的勾結為止。”

葉迦沙這才明白鴻胪寺竟然不是背後的黑手,崔湃說他們不過也是棋子罷了,“好好配合充當幌子,戴罪立功,婆羅門才能在長安城內有一席之地。”

如果不辦,婆羅門大祭司就是謀刺遣唐使的主謀。

葉迦沙聽懂話中話,“我要做什麽?”

崔湃放下手中最後一顆棋,破解了自己的進攻。

“讓雅度拉領着摩揭陀人到大理寺門口為你叫冤,戲要演得真情實感才讓人相信。”

日前崔湃收到盧祁秘報,在涉案官吏家宅、青焰派的隐秘聚點都發現巨額波斯金幣。

婆羅門大祭司一口咬定鴻胪寺內鬼心生逆心是刺殺主謀,兵部和鴻胪寺的涉案官吏一律嚴懲,禮賓司的各主官就地免職。

其中就有鳳栖原當日奮勇抵抗的庫爾麥。

作者有話要說:  《長安十二時辰》以波斯金幣結束,我想以此故事的大結局盡力将波斯金幣背後的隐喻寫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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