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盛思顏

生前不論不究,終究死者為大, 亡者為重, 是以,周幼成先帶周幼庭到慕晚墳冢之前。

周幼庭瞧着眼前的墓碑“墓碑上寫着慕晚的名諱以及生卒年,再是多的恩怨, 也随着人死消散, 埋入黃土, 到如今, 她也只有一句,“慕晚,我來看你了。”

自然是沒有人回應的,周幼成在此時悄然退去,将空間留給周幼庭和慕晚。

她拿出帶來的祭品,沒有太多的表情,也不曾言語,只在墓前擺好盤, 點了蠟燭, 點了香,拿在手裏, 替逝者上了一炷,又給慕晚燒了一大摞的紙錢。

最後一點火焰也消失殆盡的時候,地上只剩下一堆黑灰,時而有火星閃爍,風一吹有幾片灰就輕輕飄散到了空中。

祭拜之禮過後, 周幼庭從袖袋裏拿出一根蕭,在墓前輕輕吹起來,她這蕭呢吹得着實不大好,叫人聽着不過勉強能夠入耳。

周幼庭也知道自己的水平,不過她吹這簫也不是為了給誰欣賞,只為聊表心意。

這蕭,是他生前最愛的樂器。

慕晚終究是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人,從幼年到少年再到如今,她于他雖無戀慕之情,卻有親友之情,他再是曾傷過她,背棄過他,但他最終,卻也還是選擇了她,在大梁與大周之間,選擇了大周,選擇了周幼庭。

磕磕絆絆的吹完一曲,周幼庭走到墓碑之前,看着墓碑上刻着的慕晚二字,伸手輕輕撫了上去,仿佛是輕撫慕晚的臉一樣,眼神卻有些晦澀,“慕晚,你到底為何要選擇走上一條死路呢?”

“寡人會罰你,會治你的罪,卻不會讓你死,你卻親手将自己送上黃泉……”

或許終究是情義兩難全,慕晚雖選擇了大周,但他終究是大梁的皇子,心中有愧,不願再茍活于此間,索性求得一死。

“大梁已滅,皇室被清剿,勢力也大致都被處理幹淨,你父兄皆死,但你的母妃,寡人留了她一命,給予錢財,能叫她這一生衣食無憂。”

“慕晚啊……”再是有千言萬語想說,話到嘴邊時,終了卻都化成這一句嘆息。

“望你在地下安好,來生投個好人家,只是莫要再投身皇家。”

寡人在慕晚這邊待了半晌又半晌,方離開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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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慕晚之後,再就是要回宮,去見那被囚在暗室中的盛思顏此人。

他與慕晚不一樣,他可就是真真切切徹底背叛了寡人的。

寡人摸了摸袖袋裏那截被絲絹包裹着的半截木簪,跟着兄長的步伐,往暗室而去。

兄長守在暗室外,而周幼庭啓動機關,自進去暗室中。

暗室只點着幾盞燈火,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被鎖鏈鎖在木架上,垂首看不清容貌,一身的斑駁狼狽。

他再不是從前寡人記憶中那個清朗的男子。

“盛思顏?”寡人輕輕喊了一聲。

被鎖在木架上的男人聽見這聲音,方有了些反應,周身動作,慢慢擡起頭,帶起一陣鎖鏈拉扯響動的聲音。

寡人站在幾步之外,卻聽見對方低低的笑聲,低沉磁性倒是好聽,那聲色也是寡人曾聽過的,帶着熟悉。

男人笑完了,就聽得他道,“陛下,你來了。”

他這時也擡起了頭,昏黃的燈火映在他的臉側,一半暗一半明,寡人也看清了他的模樣。

不複往日清俊的公子模樣,盛思顏如今就和那些獄裏的囚犯一般,觀他神色,甚至有些瘋癫。

寡人回他,“我來了,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如今已是階下囚,能死在你手裏,倒是也順暢心意。”

“呵”,他這話叫人不由得嗤笑,寡人從袖袍中拿出那半截木簪,打開包裹着的絲絹,将木簪子拿在手裏,呈到他眼前,“看清楚了,這斷了的半截木簪,可是你的東西?”

盛思顏也未否認,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只輕輕回複,“是我的。”

“寡人自問,這二十年待你不薄,你卻如此輕易将寡人背棄,還與大梁聯手,妄圖颠覆大周,倒叫我想要知道,在你這顆心裏,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有的是怎樣的心思?

左右一個為什麽,一個原因,待寡人問清楚了,也就要将這顆背棄寡人的暗棋滅殺。

帝王身邊,終究是留不得背叛之人。

“陛下,你可知道,似我這樣卑微低賤至塵土的人,深陷在泥潭裏的時候,是你将我拉出泥潭,予我衣食無憂,授我學識技能甚至是武功,還将一些權柄逐漸交到我手中……”

“而獲得這一切唯一的代價,也是要求我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終其一生,守你護你忠你。”

“年幼時只覺得這一筆買賣做的十分劃算,我不過一個賤民,能得貴人施恩相救,掙回一條命,已是天大的福氣,自然是要報答的,守你護你忠你,自都是應該。”

“可到後來我才發現,只這一事,卻是最難做到的。”

“我卑微如塵,而你是我心之所往。”

“可你身邊的人太多了,能讓你看進眼裏裝進心裏的人卻這樣少,總歸是沒有我,總歸你看的最重的,還是這片大周江山。”

“有一句話說得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低賤之人嘗過錢權的滋味,就再難以放下,我越來越渴望高位,渴望權利,還有渴望一個人,就是你。”

“可我若要上位,你卻是最大的阻礙。”

寡人阖了阖眼,再睜開,收斂一切情緒,“所以你就要除掉我,要殺了我,甚至不惜聯合大梁要毀掉我大周麽?”

荒謬!卻道人心竟是這樣難測,竟是這樣就能輕易改變?叫周幼庭心裏陡然升起了一股悲涼。

“你也是大周人,這是你的故土,到底也忍心?”

寡人這兩問,卻換來盛思顏一陣輕笑,“是,我要除掉你,殺了你,至于忍不忍心?又有什麽不忍心的?只要能夠得到我想要的。”

“是,我想要權,要錢,想要坐上高位,我野心勃勃,我不甘只做你手下一枚小小的暗棋,一個你睡過就會忘到一邊的男寵,你生來尊貴,不會知道一個曾卑賤如塵的人對權利和高位有多麽渴望。”

“只是周幼庭,若是你眼裏能多有我幾分,或許我也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我想要的除了權位,還有你,可終究發現,權位和你,只能有一個選擇,而我就算選擇你,你眼裏不會有我。”

“索性我背棄你,選擇權位。”

“你眼裏是只有大周江山,那我便毀了它,奪了它,只有這樣你才能夠看到我,你眼裏才能有我。”

“可你身邊的人又這樣多,我便選擇要你死,殺了你,除了你,将你的屍身禁锢在身邊,或許只有這樣,你才能夠永遠的只屬于我一人,既生不能擁有,那麽我便選擇死亡帶來的永恒。”

“如此既得權位,又能叫你記住我,倘若敗了,不得權位,也至少能叫你記住我。”

“周幼庭,不求你愛我,但求你銘記我。”

那雙在蓬亂發絲遮掩下的眼眸似乎散發出瑩瑩的光芒,“我從來不後悔我的選擇。”

寡人啞然,聽完他這一番話,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

這看來,又是寡人惹下來的風流情債上的一筆,看來寡人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為何會這麽有魅力,适當的需要遮掩一下自己的魅力啊。

“這支木簪,本是我親手一刀一刀為你雕刻的,只是一直沒有送出手,最後倒是折在那場刺殺裏,可惜了,早知道,應該早些送給你的。”

盛思顏擡着頭,一雙眼睛一錯不錯,近乎貪婪的看着周幼庭,仿佛是想将這些日子錯過的,來日不能夠再見的,都補回來。

“時至今日,周幼庭,我只有一個請求——我要死在你手裏,我要你,親手殺了我,可好?”

寡人身上是帶着匕首的,暗室裏也有刀,盛思顏被束縛在此,想要殺了他,是太容易的一件事。

周幼庭從懷裏拿出匕首,向被鎖在木架上的人走去。

說出口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寡人成全你。”就當是成全,曾經二十年的相伴,給他一個痛快,親手結束這一段孽緣。

“撲哧——”刀鋒劃破皮膚刺進血肉,寡人握着匕首,一刀刺進盛思顏心口,鮮血流溢,染紅衣襟,也染紅了寡人的雙手和眼眸。

匕首刺在盛思顏心上,寡人此時伸手将鎖着他的鎖鏈解開,一解開,他整個人就滑進了寡人懷裏。

寡人有些承受不住他身體的重量,抱着他滑坐到地上。

懷裏的人已然要死了,他擡起手,似乎是想要摸摸寡人的臉,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終于碰到寡人的臉頰,一碰到他就像吃了蜜的小孩子一樣,甜甜的笑起來,“幼庭,謝謝,謝謝你……”謝謝你,成全我。

縱然寡人低頭看着他,神色卻不曾變化半分,就這樣看着他,在寡人懷裏死去,看到他死也沒有阖上,一直注視着寡人的眼。

寡人伸手替他阖上眼,他不是死不瞑目,他只是想要再多看看她,畢竟死後也就再沒有相見的機會。

而寡人這時眨了眨眼,方才發現自己的眼底早就一片濕潤,一眨眼便有一滴淚下來。

終究此人與她有二十年的情誼在,終究她無法做到對這個人無動于衷。

寡人抱着盛思顏的屍體,直到他的溫度漸漸冰冷。

煙花易冷,人心易變,我可曾明白?

而今終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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