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上天庭淪陷時,衆神官能夠找到結界突破口,跟随花憐二人成功突圍,南宮傑功不可沒。她亦以深厚法力協助裴茗等人,與白無相正面抗衡。之後仙京殒毀,也是她引導衆神官來到安全的落腳處,提供仙丹靈藥,為大家施術療傷。
對此,謝憐一頭霧水,不明白靈文真君為何會突然回歸,更不明白她那時為何會“逃離”上天庭——雖然南宮傑默認了自己的推測,但“想讓錦衣仙成絕”這個理由實在是太過牽強,仔細推敲下來,疑點甚多。別的不說,且單說一處:八百年來銅爐山開過可不止一次,靈文若想要放出錦衣仙,大可趁水師無渡在位時動作,這二人還可幫着遮掩蹤跡;怎偏偏趁着水師隕落、三毒瘤處境最為不利的時候,如此大張旗鼓地動作?更何況,數百年幹練周旋,聰明如靈文,又怎麽會傻到滿身破綻地送上門來、那般輕易就任由自己拆穿?
對于去而複返的南宮,衆人并不敢貿然信任,明光将軍卻毫不猶豫地出面作保。到了安全處,謝憐問及事情緣由,裴茗才将個中曲折一一道來。
原來,南宮傑最初就任于敬文手下時,便頗得君吾賞識。後敬文香火淪落,此事除了錦衣仙外,明光将軍是否參與、又出力多少,神官們不得而知。但神武大帝早已明悉南宮傑反抗欺壓、欲取而代之的意圖,卻無意阻止,甚至選擇在敬文供奉零落的那些年頭閉關修煉,令其求告無門,這才讓靈文真君徹底熬出了頭。
一朝高居文神主位,南宮傑便立往神武殿谒見帝君。她明白,若非對方默許暗助,敬文的神力不可能消弭得那麽迅速徹底。君吾見她如此懂事,更流露欣賞之意,賜了好些上等仙器法寶,讓她不必拘禮。又因南宮傑素愛讀書,手不釋卷,便讓她每月都空出三日,來神武殿蘭麟閣幫自己整理書目。
這一恩典可算是投其所好。南宮聞之又驚又喜。要知道,蘭麟閣乃神武大帝藏書之所,是真正的浩如煙海,所收所錄博廣奇絕,各類上古秘籍甚至禁術孤本俱在其中。更重要的是,帝君從不輕易讓旁人踏足此處。此舉之意,是将靈文真君視作心腹了。
得了提拔恩賜,南宮傑自然盡心盡力地辦事。但神武大帝一向良肅持正,不論事情是否牽扯到自己,他對南宮傑下達的指令俱是莫存偏頗、秉公而為。久而久之,南宮傑對帝君更是心悅誠服。
不久之後,水師飛升,南宮和裴茗與之相識。本是客套作禮、相互試探的酒宴,孰料打了幾輪機鋒,三人竟意外地投緣。此後便漸漸相知了。師無渡深谙世故,卻生得個不服輸的性子,看着練達,實則雷厲風行、又傲又硬,從不曲意逢迎。盡管他驕傲要強,凡事讨厭外人來指手畫腳,但也絕不自滿,對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并于修煉一事從不懈怠,絕非是那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蠢貨。
裴茗誇他有俠氣,他搖扇笑道:我絕非善類,沒聽旁人都如何議論我麽。況且我那些手段,你們都是知道的。南宮傑抿一口酒問,你的手段怎麽了,比起敬文那般下作的東西強太多了。師無渡還未有反應,裴茗就一拍大腿道:傑卿啊你提那家夥做甚,他配和水師兄比嗎?南宮傑一邊斟酒一邊笑:說得對,那我自罰三杯。他二人所言無錯——師無渡不眼酸不嫉妒,誰要是強,他反而還敬誰。其有所不為之道雖非君子,然而其氣度性情,亦絕非小人。
都道水師無渡有能耐,可誰也沒想到他的能耐竟如此驚人——飛升第三年,就渡了第一道天劫。包括南宮裴茗在內的衆神官們驚得合不攏嘴,向來穩重端肅的神武大帝也都險些失了态。當天,君吾端坐神武殿內,聽着通靈陣內衆人七嘴八舌交流東海之畔的壯闊情形,面色一如既往,唇角淺淺帶笑。南宮傑立在殿下,拱手躬身,內心忐忑非常。
帝君雖未下過什麽指令,但功高蓋主的隐患,南宮傑還是知道的。若是繼續像從前一樣與水師交好,對帝君而言,那自己就不是結友,而是結黨了,這豈非又犯一忌?就算帝君平素磊落,毫不在意這些,自己就不愧于帝君的知遇之恩和良苦栽培麽?可是,遇到能夠暢所欲言的投緣之人,着實難得……左右為難,靈文幹脆選擇對君吾坦誠相見,道出自己的顧慮,問自己以後可否再同水師和明光暢懷談笑。若是帝君有顧慮,自己便從此疏遠他們,私下不再來往。
很長一段時間,君吾沒有回應,空曠的神武殿內鴉雀無聲。南宮傑不敢貿然擡頭,窺不見他是何表情。要知道,師無渡鋒芒畢露、傲氣淩雲,不似裴茗那般秉忠持重、不生野心;不管他本人有沒有意願,将來實力增長,必然和帝君呈現分庭抗禮之勢。如果這樣的話……
正提心吊膽,只聽君吾輕笑一聲:靈文真君多慮了。于我而言,蒼生最重,其他事情都是次要。水師大人龍翰鳳翼,度過天劫後便更上一層樓,往後定可為人間造更多福祉。靈文,你不必刻意改變态度,莫拂了心就好。若水師大人遇到什麽麻煩,必要時,你亦可來尋我。
聞神武大帝如此回應,靈文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當即下叩拜謝,直道帝君開明仁厚。見她如此反應,君吾嘆了一口氣,擡手教她平身,又道,世間利祿紛繁,難得情義二字,能有知己不易,你們且自在相處吧,好自為之。
南宮傑本以為,憑師無渡的本事,若是遇上什麽問題,他自己便可以解決,更何況他并非是會求人的性子。誰想不過一年多時間,水師竟真求上了門來。原來,彼時還在中天庭的青玄遇到意外,險些危及生命;也就是從那時起,南宮傑和明光第一次知曉了白話真仙之事。随青玄長大,白話之禍越發兇險,師無渡卯着一口氣修煉,飛升成仙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點将師青玄。起初的三年裏,那東西還真的消停了,再未出來作過祟。師無渡本以為白話真仙被徹底吓退了,誰想自從渡過天劫之後,它竟卷土重來,并且變本加厲,如今都威脅到了青玄性命。師無渡傾盡一身法力,竟然無法傷之,只好來請南宮傑與裴茗幫忙,欲三人聯手将之根除。
好友有難,怎能坐視不管。明光靈文二話不說便同意了。南宮傑足智多謀,善研術論;而裴茗是刀山血海裏走出來的,殺伐氣雖不外顯,但實實在在命含肅殺,克辟邪物,鬼怪往往本能地懼怕。三人布下陷阱,誘使白話出現,哪知聯手竟都滅它不掉。那東西游刃有餘地将攻擊化解,又瞬間破了南宮傑數道結界陣法,鑽進地下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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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到過爛嘴怪可能會逃,而從沒料到過它會走得如此輕易,這實屬意外。三人俱是目瞪口呆。水師飛升不過三五年,雖是渡了第一道劫,根基仍算是尚淺,遇上這等難纏的玩意,單打獨鬥無奈其何也就罷了;可南宮與裴茗飛升已有好幾百年,也都是渡過天劫的人,三人攜手都無法損其皮毛,且對方陰冷深厚的法力還隐有傾軋之勢。這白話真仙究竟修煉到了什麽地步,竟會如此邪門?
南宮傑閱卷無數,亦見過不少相關事件,知道這種煞仙難纏得很。擺脫它們的寥寥無幾,餘下的當事人均以自殺喪命為終結,從飛升至今,她還從未見過受害者能夠保全性命的解決方法。如果除之不去,水師兄和師青玄又要如何是好?
正焦頭爛額,靈文真君忽然想起君吾曾說過的話,于是顧不得許多,忙去神武殿請見,希望帝君能助衆人一臂之力。君吾聞奏,思索片刻,欣然允道:我雖不是全知全能,卻想着蘭麟閣或許有典籍記載解決之法。我要閉關半年,這段時間你不必拘泥于往常,有時間便往閣中去罷。南宮傑連連謝恩,自那日起就泡進蘭麟閣裏,還要顧着凡間祈願,通宵連軸了幾十日,黑眼圈越發濃厚,好不辛苦。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多月過後,南宮傑還真找到了相關記載。當看到頭一句“白仙之禍,遇則暴斃,無法可解”,南宮傑心中一寒;目光再掃,下一行卻又提到了一種逆天改命的禁術,并附了一例通過換命成功擺脫白仙的上古往事。靈文如遇柳暗花明,急忙順藤摸瓜,找尋那換命之法,沒費多大功夫,竟也在一本秘書上查到了。
南宮傑迫不及待,立即鑽研,可面上喜色卻漸漸凝結。她原以為,換命格是讓白話真仙無法認出青玄,從而陷入失去目标的狀态;然而卻沒想到,這竟是個以鄰為壑的辦法,是将禍害塞給他人,并且還會有所反噬,對施術者造成極大的傷害。南宮傑心情複雜,卻還是喊來二人,如實将這秘術講解給他們聽。師無渡攥緊了扇子,閉了眼深吸一口氣後睜開,沉聲正色道:只要能護青玄平安,哪怕再傷天害理,哪怕賠上我自己的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我師無渡感激二位傾力相助,卻也對不起你們,将你們給拖進了這趟髒污事……
裴茗與南宮傑對視一眼,對師無渡一笑:水師兄客氣了,你不必多想,我二人本身的手段也不是盡然幹淨的。都道陰陽相生方有萬物,誰也不能撇去了黑、讓兩儀只剩一片白不是!
師無渡看看他們,眸中動容,嘴唇微顫,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才輕嘆一聲:還有一事——算我求你們,切莫将這事告知青玄。依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了,恐怕寧可被白話折磨至死,也不願待在上天庭……說着,水橫天一撥袍裾,傾身曲膝,竟是要跪。
此舉突然,二人大驚,手忙腳亂去扶。師無渡執意難改,裴茗幹脆将南宮傑擠開,能揮重劍開巨弓的大手托在他脅下兩側,居然直接将人給舉了起來;別說雙膝了,差點連腳尖都沒讓他沾地。南宮傑驚呆了,師無渡也愣住,面上一貫運籌帷幄的傲氣,這一瞬也被從未見過的茫然懵怔取代。
裴茗與他大眼瞪小眼半晌,也覺得有些尴尬,趕緊将人放下來,努力幹笑道:我手重了,沒弄疼水師兄吧?師無渡虛握着拳抵在唇邊幹咳一聲:裴兄好臂力。說完便忍不住笑起來。他不茍言笑的時候居多,眉峰一蹙降人心裏一場雪,唇角一撇落人心裏一片雹,但是不得不承認他也是真好看。那感覺仿佛冷冽勁兒過去後留下的凍傷,餘威不散,直害得心頭又刺又癢。他偶爾也會笑,盡管大多含着玩世不恭的輕佻,和倨矜嘲諷的削薄,但也有宴飲清談時的暢快,和此時此刻的忍俊不禁。那是料峭裏帶着的些許溫度,雖然寒氣猶在,但畢竟春暖。裴茗望着他輕揚的唇角,厚着臉皮開口:水師兄過譽了。南宮傑拍拍他們:辦法已經尋到,這幾日咱們都辛苦了,得好好補補。老裴,水師兄,你們先回各自殿裏歇歇,今晚老地方聚。
雖暫歇半日,可事不宜遲,遲則生變。隔天清晨,三人便開始查找換命的人選。同年同月同日同名的飛升命格,被篩選出來的,最後只有一位博古鎮書生賀玄。在南宮傑指點下,水師很快備齊了材料,親手布了陣,并趕在君吾出關之前,不動聲色地完成了換命,代價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元神重創。裴茗與南宮守在水師榻前,用法力吊了一天一夜,他才終于轉醒。
君吾出關後,南宮傑生怕帝君追究,只虛着心,瞞天過海将此事隐略。她早已和其他二人串了供,奏報麻煩已解決時,一揖拜得極深,只為錯開帝君的目光。幸而君吾并沒有多過問,只松了口氣,欣慰地點點頭,便下凡去巡游人界了。
再往後,白話真仙果然沒再找過麻煩。又過一年,青玄歲滿十六,攜一绺酒香飛升,素衣瓊頰,玉樹臨風,少君之姿名動三界。而換命一事,早已被三毒瘤心照不宣地塵封。只是每年清明,師無渡都會來到三人宴飲常聚的仙山小築,獨自到後院假山旁燒許多紙錢,而從來不說給誰燒。裴茗和南宮也每年都會跟過去,蹲在他身邊,與他一起燒,也從來不問燒給何人。
有一年,南宮傑實在沒忍住:水師兄,你這是燒給誰?師無渡說:都已不重要了,我不過是貓哭耗子假慈悲。裴茗說:你也是沒有辦法,但凡有別的法子,你又怎會選這種?師無渡沉默一會:我就是假慈悲罷了,燒紙都不往博古鎮去。南宮傑心裏莫名地難受:水師兄,你不是早已經把那一家人魂魄都送去輪回了麽,連着七世投的都是最好的福貴命啊。師無渡搖搖頭:那又怎樣,此生不還是被平白禍害了。
二人啞口,師無渡自顧自又說:那個書生的魂我沒找到,可能已經散了。南宮傑不知怎樣接話,半晌拍拍他背:天意如此。師無渡冷笑:天意?天若有意,是善是惡?若是為善,為何青玄會無緣無故被白話真仙那種歹毒東西纏上?若是為惡,怎偏生我這惡人沒有更大的惡人來磨!裴茗忙道:有的有的,旁人傳三毒瘤時都将我排位首,我就是那大惡人,我來磨你。
師無渡愣了一瞬,拿扇柄戳了他一下:去你的。随後,昙花一現的笑意便焚化在瞳中明滅的火光裏。他低下頭,又一把紙錢送進燃燒着的灰裏,火舌燎破了袖沿、灼斷了金線,他也沒有注意,只兀自言語:我沒想到那家人全家都出了事……明明青玄在山下寄宿那時,周圍人家都還好好的;便是點将後,中天庭與他來往密切的同神官們也都好好的。裴茗嘆了口氣:水師兄翻人船的時候眼都不帶眨的,卻為這事年年沉郁,是因為和青玄有關麽?師無渡點點頭:是,我不想他身上平白背着鮮血和糟污,哪怕他自己看不見,旁人也看不見。如今我就是想多積些德,盡可能讓他身上幹淨些……
沒過多久,銅爐山開。黑水沉舟出世,占南海一隅,與水橫天分域而治。
又三五載,地師明儀飛升,與風師青玄結實,被其視作知己,自此形影不離。
百年複百年,白話之禍忽然重出,師青玄傾酒臺遇襲。心神郁結之際,師無渡迎來第三道天劫。
他進了黑水鬼域,卻沒能活着出來。
南宮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上天庭共事數百年的地師明儀,竟然就是絕境鬼王黑水沉舟,是他們以為早就魂消魄散的、寒露前夜慘死博古鎮上的書生賀玄。
師無渡換命事發、身殒南海,原本任誰看來都是單純的因果報應。然悲震之餘,南宮傑仔細回想,甫一對比,忽然覺察此事有異——當初那典籍評定“白仙之禍無法可解”,除非行使逆天改命的禁術;所以水師兄才行此下策。可若白話仙當真打殺不滅、無法可解,黑水沉舟最後又如何能将之吞噬?吞噬不也是種解法麽?且青玄飛升那夜,水師兄一直在上天庭陪他,當時還不知賀生死訊,根本未曾下界!所以玄鬼看到的那個“師無渡”,又究竟是誰?
…典籍是在蘭麟閣找到的,蘭麟閣是帝君特地開恩讓自己進的……遭白話真仙纏身一事,除了青玄本人與自己三人之外,知道的人也只有帝君啊!
想到這裏,南宮傑到竟是一身冷汗。她趕緊晃晃腦袋提醒自己:帝君向來寬厚仁慈、剛正不阿,還願意雪中送炭、伸出援手。自己若冤疑帝君,豈非寒了好人心?可盡管如此,最大的疑點還是出在帝君身上,這是南宮傑不得不承認的一個現實。
心亂如麻,靈文狠命晃了晃腦袋,試圖從其他角度尋找突破口:青玄飛升頭幾年還諸事平安,偏偏在水師渡天劫之後才重遇遇白話之禍;青玄少年時所寄宿的人家、修煉的道觀和被點将後交好的同神官們都平安無事,偏偏賀生全家都死于非命……白話真仙背後定然是有人操控的……而且三人聯手都奈何不了它,其法力須得何等境界?
若是以帝君的威能,做到這些事情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如果當真是帝君所為,那動機又是什麽?難不成……帝君他一直都忌憚水師兄?
思及此,南宮傑趕緊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帝君他怎會表裏不一?況他對自己一直都有提攜之恩吶,他怎會利用自己去害水師兄?那豈不是将自己和水師兄一齊往火坑裏推?……可帝君,真的對換命一事毫不知情麽?他選擇那時閉關,也是真的是需要修煉麽?
許多從前沒有思考過的問題,如今被一條無形的線穿在一起,令南宮傑心裏警鐘大作、糾結萬分。一連幾日,她神思郁郁,恍惚難熬,卷軸都批錯了數處。
靈文真君還從未有過如此嚴重的失誤。君吾問及緣由,南宮傑便半虛半實地答:水師身亡,風……青玄下落不明,摯友遺願難全,靈文悲愧。君吾道:我知道水師隕落,你心中難過,可因果難逃,天意如此。哀極必傷,你當明白的。南宮傑躬身稱是。君吾又嘆氣:你随我來,到軒轅臺挑件法寶傍身吧。其撫慰之意,溢于言表。靈文內疚不已,一瞬間竟覺得一切都是自己多慮,千不該萬不該對帝君有所懷疑。
軒轅臺是神武大帝的私庫,內陳上千法寶仙器,俱是珍奇極品,平時也僅有帝君一人能進。南宮傑跟随在君吾身後,穿梭于展架間,不動聲色側目環顧。只是一個不小心,廣袖竟勾歪了架子,上頭擺着的紅鏡自鞘中滑出一大截,露出锃如明鏡的刃,眼看就要掉下去。幸而靈文反應迅速,抄手就将其撈住了。聽見響動,君吾轉身看了一眼,只見南宮傑目不斜視,正小心翼翼地将紅鏡插回劍鞘。
将寶劍擱置妥當後,南宮傑窘迫地紅着臉,向君吾拱手一拜:靈文第一次入軒轅臺,許多法器從前只在書上見過,一時迷了眼,故馬虎失儀,險些損壞帝君法寶。還請帝君恕罪……
君吾神情不變,看了看架上俨已入鞘的紅鏡,又細細打量南宮傑神情,片刻後輕笑幾聲,擺擺手,示意不妨事,便繼續領着南宮傑繼續轉悠。
走了半盞茶功夫,君吾溫聲問:可有瞧中什麽?南宮傑的聲音一如既往,謙遜、恭敬又添些親近笑意,仿佛人間半大少年在跟親長講話:靈文識淺,看什麽都喜歡,一時竟不知如何選擇了,還得鬥膽煩請帝君,幫臣指一件兒。
聞言,君吾停下步子,随手取過一件東西賜下,又拍拍南宮肩頭,語重心長道:回去以後就專心事務吧,切莫再有闕漏。南宮傑點點頭,領了法器,謝恩告退。
出了神武殿,靈文一路如常,與來往神官寒暄回禮。回到仙府後,卻喚神侍置來大桶熱水,借沐浴之名在房內布下結界。她閉上眼縮在水中,忍不住狠狠打了個顫——方才雖只是短短一瞬,可自己絕不會看錯:在紅鏡劍身映照下,帝君身畔竟缭繞浮動着鴉黑的死氣;而他回頭時,臉上分明有三張猙獰扭動的小小人面!
那一剎,南宮傑毛骨悚然,卻硬是視若無睹,生生将驚恐吞回腹中,繼續神态自若地與君吾談笑風生,沒有露出分毫破綻。
泡了許久,南宮傑仍心有餘悸。出浴後她換回常服,煞有介事地命人将君吾今日賜的法寶收入庫中,吩咐好生保管。略松了一口氣,南宮傑又去書房猛批公文,批到傍晚時,忽然讓人遞貼去明光殿,說有要事約裴将軍出來相商。
過了一會,遞貼的神侍回來了,卻說裴将軍昨日已告假下界去了,至今未回,殿裏事務暫由泰華殿下代勞。南宮傑猜他許是有什麽着急的私事要獨自處理,但眼前大事也耽擱不得,于是立即發送通靈。然而消息傳去,卻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靈文顧不得許多,斂去法相,化作男身,匆匆趕往人界。
裴茗在凡間置有十幾處宅子。南宮傑一一找去,卻未發現他蹤影,略一思量,幹脆挨家挨戶地造訪裴茗常去的風月場。月下梢頭時,南宮傑果然在秦淮河畔的一間青樓中尋到了人。她跟着鸨母走到樓上雅間,一推門就見裴茗喝得東倒西歪,栽在桌上,嘴裏低聲絮絮,也不知在講些什麽醉話。地上則碼了一堆空壇,旁邊侯着三五個無措又無奈的姑娘。
自己三人雖經常宴飲,可向來都是小酌;偶爾他喝得忘情,卻也還是能順利走路的,哪喝出過這種倒栽蔥的狼狽模樣?南宮傑不免頭大,讓姑娘都出去,又詢問那鸨母是怎麽回事。老鸨憂心忡忡地扯着手絹:裴公子他是前日傍晚來的,喝了一整宿,咱窖裏存的烈酒都空了,這些還是打發夥計去酒鋪裏買的……姐兒們看他醉了,要侍候他歇息,他卻不讓人碰。又問他要不要打些水擦擦臉,可他聽了這話,哎呦,不知怎的竟就哭了!可把咱一夥人吓壞了……就一邊灌酒一邊落淚,一邊還喊着個人名!咱們聽不清楚,也不知道是誰……這不,白天裴公子睡倒了,咱就吩咐夥計給他搬到榻上歇着。可他下午又起來了,一直喝到現在,東西也不吃一口,就趴在桌上半夢半醒地念叨……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想來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傷了裴公子的心,否則也他不會跑到咱這地方來澆愁……唉,自古情字最傷人,南公子你可得看好他,別讓他做什麽傻事出來……
南宮傑先是詫異,片刻後似乎想明白了,低聲嘆一口氣。她擡手晃晃,明光将軍依舊醺醺然不省人事;又低頭湊過去聽,聽到兩個模糊音節。那音節太熟悉了,南宮傑頓時辨了出來——無渡,無渡。裴茗這念的,正是水師兄的名字啊!
故人名諱觸得南宮傑一陣哀戚。但她瞧裴茗這樣子,又覺哭笑不得,還氣得直想打人——你想水師兄就想,跑到這青樓做什麽?都說睹物思人,水師兄要是知道你思他時是在這種地方,非得把你捶扁!可轉念間她又心酸不已。師無渡遺軀就葬在從前三人常聚的一處仙山上。入殓那天,零星幾位前來吊唁的神官都離去後,裴茗就寸步不離地守在碑前,從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從月出東山到薤上露凝,他就目不轉睛地望着這冰冷的石塊,一聲也沒吭。直到第二天破曉時分,他又上了三炷香,才帶着未褪的寒濕夜氣回去了。往後幾天,裴茗晝日與南宮傑一起四處尋找師青玄下落,或待在明光殿理事,夜裏就到師無渡墓前灑掃祭奠,天亮了才走,直到頭七結束。靈文殿是上天庭的運轉樞紐,南宮傑無法長久脫身,只能趁着休息的間隙溜去山上,看一看夜臺裏的,也看一看夜臺外的。長眠者形寄空木,天地間招不到一絲魂氣,而醒着的那位,神魄仿佛也一起湮滅了。裴茗那雙多情的桃花眼貫來是神采飛揚的。可南宮傑這幾天在碑前見到他時,那對點漆似的瞳總空空洞洞,像是心都荒枯死透了。好在時不時地,裴茗眼裏會重新浮出些生氣,還是意料之外又令人匪夷所思的溫柔。但那汪珍重下卻無聲無息地溢湧着痛色,心是活了,可也碎了。南宮傑想:他來這煙花之地尋樂,想必是無可奈何的自拔之計,是要用莺啼燕呖麻痹傷痛,讓自己好受些,省得觸景傷情。每一陣槳聲燈影,每一觞醇烈佳釀,每一串軟語歡言,本都是為了縫補傷痕;可一針一線織在心上,撕扯得更痛,穿紮得更深,鏡花水月的錦繡早就洇透了淋漓的鮮血,到頭來不過欲蓋彌彰。
将帳給結了,南宮傑架着裴茗出了青樓,又雇了馬車,來到他置辦在附近的一處院子。将人撂在榻上,她自乾坤袖內翻出清淨丹塞進裴茗嘴裏。不多時,明光将軍就醒了酒,見到南宮很是驚訝:你怎麽在這?又看了看屋裏裝飾,十分疑惑:我怎麽在這兒?南宮傑坐在桌邊,端着茶杯,神情淡然道:托裴兄的福,數年來我三天兩頭往青樓尋人,各處的老鸨都已認識我了,昨日找你倒也方便不少。
聞言,裴茗面上險些挂不住,有點尴尬,亦有愧疚:勞傑卿挂心了。南宮傑看了看他那眼圈,比自己的還黑,下巴上胡茬也冒了出來,可謂是憔悴萬分。于是委婉勸道:老裴,水師兄他若是泉下有知,看見你這般落拓模樣,不僅要罵你沒出息,還一定會傷心的……咱們都得振作。
裴茗隐恸,閉上眼睛,許久才沙啞地嗯了一聲。
南宮傑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又變出個巾子讓他揩揩臉。待裴茗捯饬回了一點精氣神,她揮手連布七層結界,從院子到房間到桌邊這一隅,以确保自己二人與外界徹底隔絕。
裴茗不解:傑卿這是要做什麽?南宮傑凝眉正色: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極可能和水師兄的死有關。裴茗目光一凜:莫非水師兄出事或另有隐情?南宮傑點頭,旋即将自己疑慮與見聞和盤托出。裴茗震驚不已:你說帝君…?!他身上怎會有鬼氣?又怎會沾染人面疫?
南宮搖頭:我也不知。只是,即便沒有證據能直接證明是帝君設計水師兄,但帝君他也絕非我們所見到的那麽簡單。若想知道更多,只有從帝君身邊打探消息,我得想辦法離他更近。
裴茗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為保險起見,你我必須做出最壞的假設,那就是帝君有問題,是個危險人物,從前他留給我們的印象,只是僞裝的皮囊。而千百年來這皮囊都毫無破綻,他定然十分難對付。
南宮傑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只不過,他若真借我的手設計了水師兄,而對我不透露絲毫意圖,想必他很早以前對我就有所戒備了。要探聽更多消息,唯有打破這層戒備。老裴,我今日找你,就是想與你商讨一下我的打算。現今我位居文神之首,掌仙京機要,受萬民供奉,威信兼具,在上天庭裏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假使我丢了這些,成了衆矢之的,反出天庭,無依無靠,除了帝君之外再無可以求援的人——如此一來,他對我的信任,或許就可以更多一些。
裴茗皺眉:傑卿三思!這代價與風險實在都太大了,萬一你被他識破怎麽辦?不僅聲名難以洗清,而且根本不可能從他手中全身而退,我便是以命相搏,也沒有把握能救下你……到那時,你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啊!
南宮傑一挑眉:聲名?且不說我名聲本就難聽,就說咱們三個,有誰是在乎這東西的?
裴茗失笑:倒也是。
南宮傑又攥緊了拳:我會想辦法護自己周全的。要是時乖運敗,真露了餡……我雖非君子,但若能為知己者死,亦是絕不後悔的。
裴茗聞言,竟又紅了眼眶:能得此友,裴某三生有幸!若有哪裏需要我接應配合,阿傑盡管吩咐。為你,為水師兄,裴某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南宮傑慷慨抱拳,卻笑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兩天改替雨師大人掌雨了。
裴茗争辯:我這是替水師兄高興……
南宮傑以茶代酒,給二人倒滿,又莞爾舉盞,別有深意地看着裴茗:當年折劍為忠,今日提劍為義。不破不立,裴兄辛苦,南宮敬你。
裴茗也擡盞,紫砂杯碰得清脆:我該敬你才是。敬傑卿肝膽相照,敬傑卿頂天立地。
接下來,靈文将自己的初步計劃道出。原來,從前為逼迫敬文下臺,南宮傑暗中制作了錦衣仙,使敬文真君的屬國淪滅。自那之後,錦衣仙兇名滿天下,然而除了寥寥幾人外,幾乎無人知曉其制作者就是上天庭位高權重的靈文真君。南宮傑的打算,就是找機會放出被鎖在上天庭鎮妖殿裏的錦衣仙,引起騷亂,再借機牽扯出自己制作邪物、幹預人間戰局、從而逼退敬文的陳年爛事,自負罪愆,逃出天庭,再私下裏投奔君吾。
南宮傑心裏明白,君吾對自己雖有戒備,但這些年來也是有意扶持自己作他臂膀的。別說是人了,即便是一件工具,用了幾百年都很趁手,突然壞掉了,使用者也是會考慮修補它的。何況君吾在自己身上花了幾百年心思,若自己就這麽失去了繼續發揮價值的機會,他豈非是竹籃打水,白下功夫麽。既然會忌憚水師兄威勢,就說明帝君追求絕對的掌控;而落難後依附于他,就意味着示弱與徹底臣服,意味着将自由與能力全部奉上,既是鋒利的刀俎,也是待宰的魚肉——這份用前途與性命添作的籌碼,南宮傑賭君吾一定會接下。
敲定細節後,南宮傑便等待着放出錦衣仙的最佳時機。恰逢天時相助,銅爐山開萬鬼躁動,鎮妖殿內邪物收到影響,震斷鎖煞鏈出逃了,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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