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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銅爐山方圓數十裏,縮地千裏陣失靈。賀玄也心知:對上白無相,生與死不過電光石火的事,即便陣法有效,也不一定有充足的畫陣時間。且此次借土行術法突圍後,白無相必有所提防,若無新的法子,下一次恐怕就沒有脫身的機會了。
水府內收着一塊墨玉案,由一大塊完整的全墨料子雕成,顏色濃郁又細膩均勻,舉世罕見,記不清是哪年上元節師青玄送的了。花城離開後不久,賀玄便将玉案從卧房取出,截下四方支腳,分剖打磨,做成數塊玉牌,又将玉案表面的雕花削平。他要改良縮地千裏陣法,使之随取随用,且在銅爐山內也不受影響。玉石性靈質穩,作陣法的載體再合适不過了。
按照賀玄設想,改良後的陣法是套子母陣。母陣刻于玉案,留置幽冥水府;子牌則随身攜帶,一旦催動,便能立即将使用者傳送到母陣所在地。而如此一來,此陣法必須具備的特性,一是不受銅爐法場蔽擾,二是子母雙陣間必須保持穩固而準确的聯系。這可并非易事。賀玄冥思苦想了一夜,嘗試了數十種方案,畫廢了百來張紙,終于确定了圖稿。他從通靈術中得到靈感,将部分聲符轉化成适用于陣法的形符,又從一些具有鞏固、防禦、加持之用的法陣中,選擇性質相似或互補的符文,拼改疊加後,為之量身打造了一組新的紋理,添在不同圖案的間隙,使陣法體統融洽、連綴化一。
唯恐直接上手會将玉料刻壞,賀玄便讓骨龍從後院掀來幾塊石板給自己練習。陣法十分複雜,大半紋路細如牛毛,但凡有分毫偏差,這陣就廢了。好在黑水當了幾百年的地師,精通建築與雕刻,水平已爐火純青,手腕與十指都極其穩當。
一個成功的法陣,不僅需要摹刻正确的紋路,還要在行鋒的同時不間斷注入靈力,方可使法陣正常運轉。且越是複雜的法陣,運轉所需的靈力便越多。石板乃是凡物,此陣法運行所需的靈力早就超過其能承載的極限,遠不及玉料。于是賀玄先收起法力,單找手感,省得刻到一半時石板爆碎。刻了三遍,俱是一氣呵成,接着他才在玉料上動刀。
将墨玉案置在臺上,賀玄先雕母陣。他眼都不眨,手背上青筋繃起,飽蘊靈氣的鋒刃勻速游走,精巧詭秀的紋理猶如疾速抽芽的藤蔓,卷曲交錯,鬥折伸展。
數炷香後,暫告功成。賀玄拂去案上玉屑,稍活動了一下肩頸與手腕,又取來玉牌,開始雕刻子陣。他本想多做幾塊分給花城等人,攸關時刻也好脫身。只是才雕好第一塊、手中刻刀都沒來得及放下,黑水沉舟就接到了花城通靈傳音:
“快去銅爐!”血雨探花聲音低沉急切,“方才白無相突然攻擊困魔陣,結界已有松動跡象!”
賀玄驚詫不已:“期限不是三日?這才兩天不到,他怎會發難?”
“我也不知。就怕他找到了破陣之法,要提前擺脫限制。梅念卿也失聯了,只恐兇多吉少。”
賀玄知事态嚴重,肅容道:“見面再議,我這就動身。你們方位何處?”
“正在路上。銅爐東北有座界碑,就在那裏彙合。”
“好。”
“對了,”花城忽又道,“師無渡也在。”
賀玄眉峰一皺,旋而恢複,只漠然應一聲知道了。
結束了通靈,賀玄将玉案擺在內殿中央,布下數層防護結界,又囑咐骨龍們好好看家。他三兩下畫好了縮地千裏陣,便帶着玉牌踏入陣中,腳下靈光浮動。賀玄閉目,再睜開時已抵達銅爐界碑,好巧不巧,擡頭正瞧見花城一行人駕雲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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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花憐二人外,同行者只有三毒瘤。白無相手段狠辣,人多了反而可能成為拖累,導致束手束腳;因此戰力越精簡越好。再者是因為人手本就不足,許多妖魔趁亂肆虐,神官們必須屏障人間。
下了雲,幾人往界碑處走。賀玄看過去時,目光恰與師無渡對上。兩人同時微眯雙眼,空氣中仿佛瞬間擦起一團無聲無形的爆電。氣氛緊張之際,裴茗不動聲色挪了挪身,狀若無意地擋住黑水的視線。花城也走上前來,拍了拍賀玄的肩,不着痕跡地引着他轉向另一邊,同他交代起當下的情況和打算。
困魔陣是由梅念卿和他三位舊友分別坐鎮四方,聚合魂力,以維持陣法、壓制邪氛。白無相發動攻擊後,謝憐第一時間便向國師通靈詢問情況,可那畔無任何響應。衆人推測,目前最糟糕的結果,是梅念卿已落入白無相手中;當年他選擇離開,如今又要對着幹,烏庸太子或許一直懷怨在心吧。
早在來時路上,衆人經過商讨,一致決定讓南宮傑暫守銅爐山外圍,避免與白無相發生正面沖突。原因有三:一來,她曾是君吾心腹,白無相對她的能力和弱點了如指掌,只怕趁其不備攻其要害,白白遇了險;二來則是留個後手,若裏頭或外邊出了什麽事,南宮也好接應或通知,其他神官也不至于群龍無首;三則因知曉此行兇險,靈文真君為了不打無準備之仗,便在上路之前趕出一沓符篆,分發各人,作清心、治療、防禦、補充靈力之備,為此消耗了不少精神與法力,狀态的确不利出戰。
符篆作為保命的底牌,實在是很有必要。謝憐驚喜道謝,只是南宮傑仍苦笑。畢竟白無相實力莫測,她也不知自己準備的這些符篆究竟是否能扛住對方威能。
賀玄的那份南宮傑也準備了。花城代為收起,此刻将之轉交。賀玄将符篆貼身放好,從乾坤袖中取出那玉牌,遞給花城:“我改良了縮地千裏陣法。催動這個,能直接返回水府。只可惜時間不夠,我只刻了一塊。你拿好,以防萬一。”
花城卻并未立即接過,而是想了想,先問:“一次只能傳送一人?”
“是,”賀玄面露郁色,“我找不到更好的改進方法了。”
“金無足赤,你這陣法已經很厲害了。”花城由衷道,“只是這次阻擊的成敗關系到天下安危,白無相不除,哥哥是不會選擇離開的。我得和他待在一起。”
“可有時走為上計。白白送死不值。”
“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才是吧?”花城嘆了口氣,“被白無相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又不是我。”
“……”
“造陣的人是你,該留着它的也是你。行了,快收起來,別弄丢了。”
“嗯。”
另一邊,南宮傑又取出了一張隐身符交給師無渡。白無相尚不知水師重生,衆人可以利用這一點,能而示之不能,打他個出其不意。
因白無相境界甚高,南宮傑恐普通隐身符無效,便特意掀了箱底,尋出一張上古秘符。這還是很久以前,她在蘭麟閣裏整理書卷時意外發現的。君吾告訴她:世上能畫這符的神已在兩千多年前盡數隕落了,天上地下僅餘此一張;既然為你所得,那麽就收着罷,也算緣分。
後來南宮才知,那些隕落的神官裏,有不少都曾佩着這此種隐身符,站在通天橋畔漠然指點,袖手看着年少的太子苦苦支撐;也曾立于烏庸廟中,冷眼嘲諷那神壇上被萬劍穿心的落魄神明。而這些神官,最終同他們的符篆一起,都成了仙京宮闕下的一抷土。
神武大帝賜的物什,靈文平日根本舍不得拿出來;即便取用,她也愛惜得很,時刻注意保養,因此數百年來,每一件仙器都嶄新依然。取這隐身符時,南宮傑看着乾坤袖裏整整齊齊收着的法寶,心中突然酸澀。她又回想起君吾見到符篆那瞬,眼中一閃而逝的悵悼。南宮曾以為那是覽盡世事的帝君對滄海桑田的感慨,卻不知那是荒煙埋了愛恨後,徒留在他心裏的風化的碑。燔殺親信,貯怨銅爐,縱魔肆虐,害慘仙樂,又設計水師兄與賀生…後來的殘屠暴行,确實是他自作孽;可若是當初天作孽時,有人能拉烏庸太子一把,那樣一個良善懷愛之人是否就不會凋零?而自己是否就可以避免如今與帝君刀兵相見,是否就可以師友兩全?唏噓惑惘剎那翻湧,靈文閉上眼睛,深深嘆息。
考慮到銅爐是君吾的大本營,數千年勢力在此,為防風聲走漏,師無渡接過符咒後便立即催動,身影漸漸透明消失。在場衆人換了好幾種法子去檢驗,都探測不到絲毫氣息。
裴茗放下心來,轉臉對着身側空氣道:“水師兄,你可千萬跟緊了,不然到時掉了隊我都不知道……”
師無渡的聲音卻從他正前方傳來:“我在這兒。”
南宮傑失笑,勸裴茗莫要擔心,随後設了個通靈陣。若有事況,衆人可随時在陣裏交流。
由于鬼氣流竄、吞噬周遭生機,界碑一帶已是枯林片片;衆人到達銅爐主峰時,月光下皴裂的土地更是寸草不生。一進入山體內部,花城便釋出數十銀蝶,熒光飛動撲閃,既作照明也作探路。
起初環境陰冷,越向內去溫度越高,遠處黑暗裏不時有飛火浮動,晦明點點。還未到達深處,四周便濁風怒號,煞氣栗冽,砭人肌骨。裴茗略感不适,運氣調息。這時,一陣蔚藍微光在他後心處亮起,清透涼意随之漫出,流入經絡,助他緩解。
片刻後,裴茗恢複,側過臉看向身畔,通靈道:“多謝水師兄。”
對方清冽微沉的聲音在陣中響起:“客氣什麽。”
裴茗又嘆了口氣:“我來此本是為了助水師兄,沒想到反要勞水師兄照顧我。”
師無渡攥着扇子,抿了抿唇:“既是肩并肩,那麽誰照顧誰都一樣。”
裴茗命格犯金,一生征伐,肅殺濃重;悲怆折劍,坎坷沉降。金為火所克,卻能生水,如此正好可以助師無渡與賀玄一臂之力。
上天庭倒也有其他武神命中犯金,只不過基本都去凡間布防了;更重要的是,裴茗修為拔尖,又與水橫天默契十足,便成了共往銅爐的不二之選。
兩人這般聊了片語。走在他們前頭的賀玄聽着,本想堵水橫天一句:這是陣裏,若要閑話,單獨切一段通靈去。可不知怎的,他驀然想起另一襲白衣;恍惚間,仿佛又看到師青玄眼含笑意,湊過來搭着自己的肩:明兄跟我出來玩,我當然要照顧好明兄呀。
師青玄看着大大咧咧,可并不冒失,反而細心得很。賀玄從未主動透露過自己的偏好,不過結伴下凡三兩次,青玄就将他的小習慣留意得一清二楚了。譬如每次用餐,桌上總有賀玄愛吃的菜;再譬如每次住店,師青玄知他喜歡待在陰涼處,便專挑通風背陽的房間……黑水沉舟不得不承認,師青玄确實很會照顧人。不論是形影不離的朋友,還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事無巨細,他總考慮着對方的感受。明明萬事妥洽、能夠獨當一面,可師青玄唯獨不會好好照顧他自己。一桌菜端上來了他才發現忘了點自己想吃的,還得賀玄再添;因幼時體弱、落過風寒重病,他即便飛升後也喜歡曬太陽,甚至夜裏總要加習慣性地條毯子,住店時卻從未提及,後來賀玄才知此事,便費盡心思挑理由,哄他換一間向陽的房……其實二人一樣,都是待人體貼、待己馬虎的,也分不清是誰照顧誰更多一點。
“想到何事了,這麽開心?”花城忽然私下裏給他傳音。
賀玄一愣:“什麽?”
“剛才你在笑,正讓探路的蝶兒們給拓錄下來了。”花城說着,便有一只銀蝶飛下,欲落不落的,在賀玄面前盤桓,“想看看自己的表情麽?”
“…不想。”賀玄心中一痛,別過頭去。
白無相此次動作突然,實屬意料之外。衆人只敲定了人間的布防計劃,還未商量好如何反攻銅爐。如今已成被動,又未知對方實力,但凡有一點行差踏錯,損失的都是天下安危和黎民性命。可即便腳下是刀刃,這次也得咬着牙撐過去;畢竟代價太大,他們輸不起。
南宮傑擔心衆人半途遭到暗算,于是每隔一會兒就要通靈詢問情況,讓大家留意周身。裴茗哈哈一笑,寬慰她道:“傑卿毋須過慮。兵法不是有雲:‘不知彼而知己,尚一勝一負’嗎。況且白無相是孤兵,這幾日連番對戰不說,攻擊困魔陣也是會受結界反擊的,他不可能沒有損耗。再者,打仗講究的就是個出奇制勝,咱們還有水師兄呢……到時多誘白無相露出破綻,咱們随機應變就好。俗話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傑卿定要相信我們!陣前對壘,士氣可不能輸……”
本來道理衆人都懂,可心裏仍難免有些七上八下;然而聽了明光将軍這番話,不知為何,大家竟都踏實了不少。師無渡突然很想看一看裴茗在陣前統帥六軍的樣子;想必只要他人往那一站,再大的風波也動搖不了軍心吧。
行至最後一段路時,山勢蜿蜒陡窄,洞壁壓到頭頂,左右折了好幾折,才将衆人送到法陣邊緣。方踏上洞外石崖,便聞一陣恣肆大笑,随灼浪一道迎面撲來。
上仰穹廬豁然,下瞰焰場無邊,只見喪幡橫懸空中,白無相端坐其上,好似帝王高踞龍榻一般。輕撫着誅心劍,他神色慵懶,卻聲露殺機,垂散的長發與幡幟衣袍一起鼓動飄飏:
“昨晨剛僥幸逃命,今夜便繼續上趕着來送死了。你們就這般心急?”
不等衆人開口,他又掃了眼裴茗:“喲,明光将軍也來了。靈文何在?前日她突然倒戈,我可是傷心得很呢。”
裴茗沒應聲,只握緊佩劍,橫眉冷目,肅容凜冽。師無渡亦壓下怒意,仔細留意着白無相有可能出現破綻的每一處。
謝憐上前一步,昂首與白無相對視,沉聲問:“你将我師父怎樣了?”
“仙樂大可放心。念在往日情分上,我定會留他一條全屍…”略一頓,他眼中浮出一抹兇戾,随後幾字咬出重音,“你也一樣!”
話音未落,白無相倏然縱身,揮掌一震,喪幡淩空回旋、疾射而出,人骨削鑄的尖端綻出陰冷朱焰,直取謝憐。斜刺裏卻突然殺出一把彎刀,铿锵一斬,碎火迸銀,是花城出手攔阻。白無相添力一注,兩方鬼氣悍然對沖。趁此機會,謝憐馭若邪迫至近前,加持以真氣,三丈绫不輸萬鈞劍。
白無相左手控幡,釋伥魔怨靈,遙遙向花城對峙;右手持劍,游寒钜利刃,銜鋒與仙樂周旋。此時,賀玄已不動聲色到了他身後,骨刃幽芒肅疎,朝他背脊橫劈而下。白衣禍世覺察暗襲,竟直接扯了若邪绫,錯手一甩,回身就将仙樂的攻擊丢給了黑水沉舟。賀玄卻未有閃避之意,刀尖始終對準白無相,身如疾電,眸似沉霜。
若邪绫已被謝憐及時拽住,可迸出的剛烈氣勁卻收不回了。眼看賀玄将被擊中,忽爾一劍光寒,淳晖天降,裴茗飛鋒一挑,将那團氣渦原路撥回。一擊才出,明光便再催鋒镝,攻勢并随玄鬼。煥華如束,墨濤如怒,沆莽威勢竟數倍于從前各自為戰之時。
聯手後的能為遠高預期,幾人心下皆是驚嘆。花城信心大漲,戰意更盛,刀風翩然激蕩,喪幡竟顯支绌。而這畔,謝憐也已安撫好若邪,重新追了過來。白衣禍世森然一笑,凝伫原地,竟阖了雙目,将長劍豎托身前。
瞬息之間,三股靈波奔彙而向、亟迫近前,白無相猛地睜眼,厲然振臂,身影竟和誅心劍一起一分為二!煊炎似血,凜戾鋪蕩,本體副身同時格擋,阻洪湍、逆輝光,硬生生扛下夾擊。
那畔,花城覺察招魂幡氣勢陡弱,也不知是白無相被震傷了,還是他無暇顧及于此。劈開攔路的怨靈,花城正欲乘機将之毀掉,忽紅芒一晃,一刀落空,旗幡竟被白無相給召了回去,浮懸于本副二體之間。魔氣妖氛頓時暴漲,謝憐只身對敵,險些招架不住。花城回身望見,心急如煎,趕忙過去助他。
火勢赫然大增,明光撐得有些吃力。師無渡要出手,裴茗咬牙撐着,卻通靈道:“莫慌!水師兄,再等等!”
“化出副身必會削弱本體能力,白無相只化了一個,說明若是再多,那他也沒有能壓制你們的把握了!”師無渡疑道,“勝算正當臨界,此刻我不出手,還待何時?”
賀玄沉聲傳音:“他本體副身尚在一處,仍能互援。待他兩身分離!”
貿然動手确實容易打草驚蛇,可若是稍後白衣禍世又收回副身,平白錯失戰機該如何是好?師無渡皺眉片刻,旋而移至賀玄身後,擡手覆上他背,澄澈靈氣自掌心泱泱輸湧,登時間波濤盈天,浩蕩彌亘。白無相竟被震出數丈遠,唇角挂了一抹血絲,眼中滿是不可思議。他不明白方才還漸落下風的這兩人,為何能突然現展現如此威勢。花憐二人則默契配合,繼續與他副身纏鬥,全力牽制。
正當白無相戒備更甚、欲發狠招,賀玄突然身形微晃,神色苦痛,靈力亦開始紊亂,竟嘔出一口黑漿來。裴茗先是一愣,而後急斥:“你這瘋鬼!誰讓你搶先發力的?等下如何是好!”賀玄憤然擦掉唇邊屍液,剜他一眼:“分明是你自己錯失機會!枉你還是常勝将軍,莫非名聲都是虛浪出來的!”血雨探花咬着牙遠遠吼了一句,罵裴茗簡直蠢貨。謝憐一邊拉着花城、要他專心對敵,一邊喊話對面的兩個、勸他們以大局為重。
見狀,白無相心猜:賀玄定是以損傷修為或透支元神為代價,才使出了剛才那驚人一擊;只可惜裴茗與他配合不佳,出了岔子,才導致功虧一篑,沒能将自己給重創。禍世鬼王遂好整以暇地抖抖袖袍,拇指輕揩去嘴角殷紅,矯首睨着賀玄,吃笑道:“枉我一直以為你黑水沉舟有多高明,卻沒想到這等竭澤而漁之事也做得出來。”
賀玄握緊雙刃:“只要能殺了你,滅我此身又有何妨!”
“真是好志氣!”白無相撫掌,又搖頭嘆道,“只可惜,明光不願跟你配合。不過也不能怪他,誰讓你擰了師無渡腦袋呢?他向來把義字看得比命重,弑友之仇不共戴天,又豈能與你同心?”末了,還不忘瞥一眼裴茗,“我說得對不對,明光将軍?”
裴茗似是心虛,側過目光,狠狠嘁了一聲。賀玄面上更加不虞。二人不再出聲,只調整靈力,接續攻勢,重新殺向白無相,可卻屢出破綻,威能也大大削減。水勢一弱,明光将軍不耐炎火,力不從心,滿額是汗,竟被逼得連連後退;賀玄亦難接持,雙腕不住打抖。
白衣禍世冷笑:“還作甚麽困獸之鬥,今日我就徹底了結你們!”言罷憑虛一握,喪幡入手,陰熒晦火積懸在頂,殺招已動,要置二人于死地。正當時,卻有一股大力驟然襲向他副身,激寒傥漭,磔背穿胸。白無相未曾防備,元神震痛,口吐朱紅,幡頂燥雲蕩然流散。迫猝回身,只見火海之上翻起雪浪千仞,一條銀龍乘風掣電,正銜一泓鮮血破體而出。花憐二人刀舞绫動,看準時分添力合擊。副身再遭重創,潰然崩滅。
只見行招,不見人影,白無相驚詫惶疑:這靈流霸道渾厚,卻明澈不沾絲毫陰氣,絕不會是黑水沉舟!縱覽天下司水者,有此能耐的早已死于非命;可這氣息,分明是……分神剎那,凜冽殺機已撲朔身後。白無相旋手橫幡,眸光獰厲,回頭正迎上崔巍滄浪。玄水洶泠,浮光綽絡,原來賀玄方才只是佯裝受傷,而裴茗也是假作罅隙,只為誘他放松警惕。
發覺自己上了當,白衣禍世惱羞成怒,烈炎熾風掀出幡底,與來者轟然對擊,水迸火射若星隕山崩。花憐來援,白無相抛出誅心,一化為雙,纏鬥攔阻,好專心處理眼前威脅。
副身湮滅,元神定然受損,可白無相再鬥法時,所展現出的威能竟然毫無退減,也不知是虛張聲勢撐一口氣,還是傷勢當真無礙。二人均不敢掉以輕心,依舊不遺餘力。可白無相怒意甚嚣,不過幾息功夫,原本膠着的局勢就有所偏轉。
眼見頹勢将顯,賀玄焦灼不已,額上暴出青筋,攥着刀當空斥道:“打過一輪才行一次招,你來此是投壺搓牌的麽?!現在可看過瘾了?還不快出手!”
“哼,想出手時要我等,如今又嫌我遲誤。你倒是難伺候!”铮鏦激鳴的山穹下,一陣清冷微磁的聲音響起,三分倨傲兩分不屑,其餘五分盡是沉着。
“要你等的人是裴茗,不是我!”賀玄臉色頓沉。
“…那我也自有把握,用不着你來提醒!”
一語未絕,便見狂瀾漫轉,萬千水劍當空凝就,自銅爐鬼王身後淩沖而下。白無相咬牙側身,速速結起屏障,可亢厲浚波勢如驚雷,瞬間漱破炀火,痛創其身。
又一股腥鹹湧到唇邊,白無相腳下趔趄,連退數步,落上一塊斜逸石崖。還未站穩,接踵撲來幾聲蒼嘯,竟是銀龍再現,披金光蹈溟浪,乘勝追至。
吞下口中鮮血,白無相握緊魂幡,面朝水龍襲來的方向,冷然笑嘆:“真沒想到,今日竟會重新對上你水橫天!”說罷揚手一抛,骨槊升懸、臨空鎮戍,倒曳的幡绫上閃爍起詭異紋理,瞬間赤火四溢,血霧騰郁。
師無渡不欲與他空話,只恨聲道:“我要你給青玄償命!”
聲未落,銀龍已紮進殷紅鬼霧。三人提元再運氣,靈流疊積盈壯,直攝魔障。水火怒觸,擘山崩之威,震裂石之響,半壁燋煙卷,千樹霜濤宕。
此擊過後,泫流炎氛彼此盡散。衆人收手下望,白無相立在原地,似乎并未受傷;可定睛再觀,發現那素色麻旌已成褴褛碎絮,骨制的幡杆上裂出一條深痕。
收回被擊落的誅心,白無相掃了一眼趕來的花憐,又瞥向裴茗,目光在他身邊虛空逡巡一陣,皺了皺眉,最終定在賀玄身上,聲色姿态諷蔑不減:
“先前我還奇怪,明光如何就能放下恩怨與你賀玄合作;現在知曉原因,反而更是納悶——你黑水沉舟怎就放過了師無渡?你父母妻妹怎樣慘死,你都忘了麽?莫非你賀玄空冠孝子義士之名,實則是個優柔寡斷的懦夫?否則又怎會棄血親冤憤于不顧,這樣輕易就縱虎歸山!”
“水橫天換走我的命,該償的我必讓他償,”賀玄冷冷往裴茗身畔瞄了一眼,繼而激憤難平,“倒是你——竟還有臉提我家人?我今日就要用你性命祭奠他們!”
白無相卻對後半句話充耳不聞,又哼笑一聲:“裴将軍,聽見了麽?便是今日處置了我,師無渡的性命也還是保不住了!”
這話戳進了心窩子。裴茗啞口一瞬,正欲駁護,忽覺腕上被人輕輕覆住。正是水師。
“若他有本事再擒我一次,要殺要剮随他去;技不如人,當死則死!”示意裴茗稍安勿躁,師無渡凜聲道,“只是這事,用不着你來操心——有這功夫替我考慮,倒不如趕緊想想遺言罷!”
白無相嗤笑一聲,反唇相譏:“如此桀言骜語,不愧橫天之名;可惜縮頭畏尾,實行龜鼈之事!”
裴茗明知他是故意激将,可還是氣得不住發抖。師無渡握着他腕子的五指又緊了緊,只淡然斂眉:“若我聽了你的,為争一時之快、而失全局之利,那才真正與龜鼈無異!”
花城銀刀一轉,也開口道:“正是此理。你倒瞧瞧你自己,硬拼不過就在此饒舌,空擁禍世名堂,淨逞鹩哥能耐,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麽?”
“哼,我究竟是何名堂能耐,你們心中應當再清楚不過!”拖延了些許時間,功體有所恢複,白無相便不再繼續口舌之争。他陰仄仄盯着衆人,并指一抹眼前,欲勘破師無渡隐身之法,可嘗試數次,均告無效。心中正疑,他倏然回想起了什麽,睜大眼睛:“莫非是那道符…!她竟取來給你用?!”
不等師無渡有所反應,白無相手背上攥起筋節,聲線微顫,亦詫亦嘆亦冷笑:“好…!好一個南宮傑!也不知是在咒我死,還是在咒你呢!”
“少廢話!”聽他又來編排靈文,師無渡胸中氣湧,擡扇便要再展殺招。白無相厲聲大笑:“你以為有這符篆,我便奈何不了你了麽?”說着,便将喪幡狠狠磕撞向崖面,落點處頓時激起層層赤輝。山體劇震,蕩動颠簸,搖落無數碎石,外覆烈焰,劃成滿天火雨。掠至半空,火石驀地炸裂,沸然四迸,真真如雷落星隕。
衆人始料未及。裴茗下意識護向身邊,将師無渡攬進懷裏,欲以身作盾、擋住飛濺的星火。而四下雖炎浪滾滾,卻無灼熱之感,裴茗納悶,睜眼一看,身周竟已籠了一弧澄澈水罩。
“裴兄可有受傷?”師無渡聲音傳來,露一絲擔憂。裴茗耳根發燙,連忙放開手,剛想應一聲“無礙”,低頭時卻愣住了——入目不再是透明虛空,水師兄身形眉眼已然重現;貼在他胸口的那張符篆,竟遭冥火燎噬,只剩下支離殘破的半張。
焱霆漸消,白無相唾出一口血沫,将斷作兩截的喪幡擲在地上。師無渡也揭去殘符,信手一抛,扇底再泛粼粼細浪。與此同時,熔岩中鳴聲啾啾,竟冒出無數怨靈,或攀崖壁、或浮虛空,向衆人圍合聚攏。這些怨靈并未展露攻擊之意,就位後也只呆滞地守在原地。可不知為何,那一張張扭曲空洞的面龐,僅是看着就教人不寒而栗。
賀玄斜眄一眼,只覺難以名狀的惡感沖上心頭,于是當即震出真元氣勁。近處的怨靈被摧落大半,狀如爛絮,卻并未消弭,而是迅速融回一團,重新拼擠出臃腫變形的五官。師無渡生性好潔,目睹這場面時不知聯想到了何物,頓時面如菜色、一陣胃逆,揮手就在身畔布下三層水幕,還不忘将裴茗也拉到水幕後,這才好轉一些。
與花憐對視一眼,賀玄決定先下手為強。三人步移影換,瞬間俯踏而出,再展鋒芒。白無相矗立原地,靥容陰森,直勾勾盯着來人,将誅心懸豎身前,掌心在劍刃一抹。随着殷流如绡,他迅速低念出一串谲異音節,霎時間怨靈齊聲嘯啼,哀惶凄切,屬引不絕。花城竟眼前一晃,魂動魄蕩,胸中鼓滿了無端悲悸。明明鬼魂不需呼吸、也沒有體溫,可他仍覺喘不過氣,胸口似有千斤重。暖熱正一點點被剝離,恍似重回數百年前的戰場,血流漂橹,風慘日曛。而鋪天腥雲之下,冰冷殘缺的身軀僵挺在地,無光的死瞳不瞑,眼睜睜看着神廟前那紫宸金身轟然傾塌……正溺心戚切,胸前倏然騰起一股淙淙清氣,驅散苦痛轸傷,正是南宮傑之前分發的清心符。
一個激靈被拉回現實,血雨探花顧不得其他,揣起殘符便去覓謝憐。只見仙樂怔怔跪在地上,目失焦距,淚流滿面,仰起頭不住喚着父王母後。他衣襟內也有靈光正閃爍,想是清心符已被催動,可惜效用不足,未能破除心障。花城連忙握住謝憐雙手,輸引靈氣,又喊了好些聲哥哥,總算助他從幻境中脫出身來。
當這時,激越的刀兵之聲傳來,通靈陣裏響起裴茗疾呼:“太子殿下!你那畔若是沒事了,就請助一臂之力!”二人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白無相站定的位置已經空空蕩蕩;而回頭一看,裴茗正與師無渡一同與白衣鬼王牽纏激鬥,身後赫然是失陷于幻障的賀玄。
原來,白無相動用魂術,造幻境以攻心,最毒辣也最難防。怨靈號泣時,在前出陣的三人先中了招,白無相卻無心顧及花憐兩個,攜劍直沖賀玄殺去。而師無渡不經意布下的水幕,竟歪打正着将魔音削阻,護住了他與裴茗;見玄鬼境況傾危,水師明光立即支援,出手将白無相牽制。裴茗向仙樂通靈時,二人已與禍世鬼王過招好一陣子了。
若論修為高深,在場衆人除了白無相之外,只有師無渡歷過第三道天劫;可若論身法武功,他卻是最不擅近戰的那個。故而明光在前,與白無相短兵相接;水師在後,極力為裴茗輔援。
說是輔援,師無渡卻不落于次,馭清波,辟業火,與明光同收放、共進退。湍泷淙淙,或化芒鋭盤萦在劍,或凝甲铠覆護盲區;攻防幾度周轉,誅心寒焰竟絲毫未沾裴茗之身。
數百年默契搭檔,二人早已靈犀神會,竟與白無相拼了個不相上下。扇起劍承,光轉水合,鴻波華曜沖凝交洽、渾然一體,正诠釋何謂珠璧聯輝、猛虎添翼。
接到通靈,花憐二人迅速折返相助。仙樂留援戰局,花城則去幫賀玄疏解幻障。
骨刃一把墜地,另一把被黑水握在手中,大半都深深沒入了膝下岩石。不知是清心符添了把力,還是因他本就心堅魄毅;血雨探花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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