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铮然一串疾響,明光與白衣禍世再度交戈。白無相催元角力,涼飕飕道:“與誅心較量這樣久竟都沒斷,真是好劍!”

裴茗聽後,劍勢竟增威幾分,驕傲回道:“那是自然!水師兄挑的東西,豈能有壞?”

師無渡卻惱了:“與他扯些什麽!他罵你呢,沒聽出來嗎?”

裴茗面上一黑,白無相頓時大笑。師無渡揭扇怒撻,滄波凝箭,如雨傾下。白無相拂袖震開,又飄然避過裴茗劈刺,旋身之間竟化數十虛影,将裴茗團團圍住,阻斷了二人通援。

明光不敢妄動,沉下心來辨別虛實,以找尋突破口。卻見其中一道身影忽然撤出戰圈,轉身襲向欲來解圍的師無渡。裴茗頓時驚憂:白衣禍世身法超群,若是近戰,水師兄定要吃虧!幸而謝憐在側,及時掩護,同水橫天邊戰邊退,後撤防守。可他們手中畢竟沒有利器,如只持若邪绫,怕還是難以長久對峙。

蕩劍斬散面前虛像,明光飛身上前,欲截白衣鬼王。師無渡側首望來,倏然失色:“裴兄!身後!”

心中一惕,裴茗亦覺有陰寒氣直沖後頸,遂低身回手、騰劍斜掃,鋒芒過處戮落紛紛鬼影。竟是有大群怨靈趁其不備,無聲偷襲;方才師無渡出聲提醒時,獠牙利爪距他皮肉僅咫尺之遙。

一擊過後,怨靈幾乎全部斷作兩截,可殘軀卻不墜不散,只浮漂原處,口齒外翻,情狀凄悚。裴茗見狀,忽然反應過來,暗道不好:先前就是這些虺蜮東西作祟,若非水師兄,恐怕自己也要吃虧!而他亦方寸不亂,索性學白無相,将掌心往劍刃一割,瀝血為引,鎮威肅殺氣,熠昭懋景輝,以相翦屠。亂心號泣尚未發出,怪魅邪魇便在頃刻間形消體化、辟易盡絕。

見危機解除,裴茗松一口氣。誰想才收了招,便嗅到一股幽冽馥郁的無名暗香,霎時間竟神搖目眩。這詭異芬氲似是能蝕魂骨、摧心神,他的視線迅速模糊,氣力仿佛也一并被剝離。懊惱着自己的大意,在最後一絲清明消失前,明光強提真氣,往陣中傳聲通靈:

“…香…有毒……小心……”

餘音未止,他便從半空中墜了下去。

遠遠望見這一幕,水橫天渾身發寒——裴茗下方就是沸火熔岩啊!腦中空白了一瞬,師無渡忙要救人,可召起的水龍卻在半途被白無相打散,自身也因心緒怔忡而露出破綻,捱了白無相一劍一掌,肩背與前襟各洇透一片赤紅。

顧不得傷痛,也顧不得武功上的劣勢,師無渡震開法場,竟以扇作刀、以氣為刃,直接抗上了誅心劍,欲強行沖破白無相阻攔。可時機誤遲,再加上距離太遠,要去救人已是趕不及。懸危之際,忽見一道黑影橫空掠過,幾乎是貼着熔漿将裴茗救走,帶他到了旁邊一塊寬敞的石崖上。正是剛剛突出幻障的賀玄。

看到裴茗脫險,勒在心上的繩索總算除去;師無渡定下神來,餘驚盡化愠恚,兇戾目光似能将白無相粉身碎骨。

敝力招架之餘,白衣禍世皺眉啧聲,忿忿低罵一句多事。因屬性相輔,再加配合有方,明光與水師聯手後事半功倍,屢占上風,這令他十分棘手。若要重新掌控局勢,當下之計唯有各個擊破。金生水卻克于火,裴茗雖是一環重要助力,卻也是最大的弱點,從他下手再好不過;再加上關心則亂的道理,水橫天定然瞻前顧後。到那時牽之一發而動其全身,事态便可重握股掌之間。火海裏早有怨靈埋伏。若是方才賀玄沒有出手,裴茗現在必然已被擒獲。

雖突生枝節,白無相卻并未過多遏郁。左右裴茗已中招,且中的亦非普通心魔,抒解并非易事;只要将其餘人等牽制,就不怕沒有再俘他的機會。想到此處,白無相冷然勾唇,繼續與身前二人激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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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明光在陣中提醒,衆人已閉護經脈;花城随黑水一道落地時,只聞見昙花一現的淺淡遺香。這味道有幾分熟悉,可花城一時間想不起來。而那畔白無相步步緊逼,實在耽擱不得,兩位鬼王便将昏迷的裴茗暫時置于此處,布了結界防守,便殺往戰圈了。

前有二神,後有二鬼;面對夾擊,白無相轉攻為守,以逸待勞,不再主動出招。分明仔細留意着衆人的的動作與表情,他卻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樣,似乎全然不将幾人當回事;要麽虛實障目、借力打力,要麽輾轉騰挪、飄忽避退,不得已時才輕描淡寫地擡劍格擋。這般追着兜了兩輪,師無渡發覺對方有意拖延,當即按扇念訣,從下方催起盤囷巨渦;賀玄随之擡掌,驚濤駭浪如柱陡拔,立時将白無相行動困阻。

水橫天再起靈咒,流波成刃,滄寒霍閃,自四面八方疾馳勁騁。白無相一甩廣袖,左臂高舉、五指虛握,竟将水劍盡數定在空中。師無渡欲再添力,白無相卻忽然搖頭發笑:“明光将軍真是可憐。就這樣被扔在一邊無人照看,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心中一緊,師無渡側目望向石崖,只見裴茗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卻是跪坐在地,兩手緊緊抓在心口處,面色漲紅,神情悲恸,失焦的雙目中滿是血絲。

師無渡自知不可亂了陣腳,便将憂憤捺回眼裏,切齒冷笑:“不勞帝君挂心!裴兄命硬得很,足夠撐到你死!”說着猛提靈力,再起湍流,另外三人也各自行招,登時間威壓驟增。白無相不再留手,橫劍斫斬,炎氣蕩震,漫天水刃竟直接爆裂,反向四迸。

流竄交織的氣浪不辨敵我。饒是撐起結界擋護,衆人衣料也被割出大小不一的口子,皮肉亦遭劃傷。白無相一邊撫愈臂上幾線血痕,一邊望着對面同樣挂了彩的師無渡:“水師大人這口是心非的毛病何時能改一改?嘴上說着放心,動起手來倒是着急得很!”

師無渡頰側添了一道細紅,卻無心治療,只凜目沉聲:“那也不關你事,閉嘴受死!”

“呵,我勸你大可不必如此惶慮,”白無相渾不将他放在眼裏,徑自說着,“別看明光那模樣吓人,實際上他可享受得很呢!”

“什麽意思?”師無渡預感不妙。

白無相輕彈誅心劍,語氣玩味:“明光他生來風流,自然也要死得風流。我烏庸佳人如雲,芳魂玉骨就這麽委付烈火塵泥,豈非太過可惜?倒不如煉成溫柔鄉,正好服侍裴将軍!”

雖未親眼見識過,可師無渡對溫柔鄉這東西有所耳聞,霎時間臉上紅白陣陣,卻恨自己言辭貧瘠不如青鬼淵博,切齒半晌只憋出一句無恥陰賊好不要臉。白無相故作訝然,理直氣壯地反問:“敦倫乃七禮之一,怎到水橫天這裏就成了不要臉?這樣講來,明光将軍才是最不……”

話沒說完,就被師無渡怒喝打斷:“住口!”白無相一番歪理,氣得他臉上快滴出血來。他平素清心寡欲,所見所聞亦鮮少與那事相關。如今扯上這等話題,自是狡辯不過,甚至連罵也詞窮,恨不得一扇拍去,卻顧忌沖動之下反讓對方有隙可趁,于是只好忍住,着實郁屈。

見師無渡窘迫失态,黑水沉舟身心一陣舒暢;但他也知此時不宜幸災樂禍,于是立刻斂平心緒,想問花城可有解法。誰想轉頭卻見他與仙樂太子也面色不善,一個臉黑一個臉紅。賀玄頓時明白了:許是他們也吃過這物的虧。兩個鬼王雖友誼篤深,但尊重彼此隐私;故而生前遇過溫柔鄉一事,花城不提,賀玄便至今不知。

當初謝憐靈力用盡、不幸中招,試過放血與自殘兩條路,卻均未見成效;還是風信慕情及時趕到,才助他脫困解圍,往後他便再沒遇到過這類妖邪。因此他雖有親歷,卻并無甚可靠的應對方法。人命關天,謝憐顧不得尴尬羞赧,忙詢靈文真君,問溫柔鄉該當何解。

通靈陣內的動靜,南宮傑自始至終都聽在耳裏。她也欲知事況安危,卻怕擅自說話擾衆人分神、致使戰局失利,便一直緘口不語,十分心焦。如今謝憐發問,南宮傑終于能出聲了:“清心符不管用麽?”

“對心魔有用,對溫柔鄉未見起效!”

“那水師兄的淨靈訣可有試過?水性寒涼,沉斂降燥,清潔祛穢,或許可解!”

淨靈訣是師無渡鑽研出來的獨家秘法,有疏邪滌心、穩固神魂之效,可助療傷調養,亦可輔助攻擊。只是此術所依憑的是自身造化之特性,非司水者不能催動。師無渡聞言,一時犯難:若自己抽身去救裴兄,叫白無相乘機突破了該如何是好?

他踟蹰間,南宮傑忽想起一事,忙問:“對了,誰中了溫柔鄉?”旋而她就自行反應過來,兀然驚呼,“莫不是老裴?!”

“阿傑莫擔心,”師無渡握緊折扇,“我不會讓裴兄有事!”

衆人在識海中傳音,來往數語不過瞬息功夫。白無相只當水師一時語塞,蔑笑着掃他一眼,又別有深意地瞥了眼花憐二人,繼續道:

“裴茗也真是好福氣,如今這溫柔鄉可比八百年前的要善解人意多了。他心裏惦着誰,看到的溫柔鄉就是誰;惦着多少個,化出的溫柔鄉就有多少人…”說着,他往石崖那處瞄了一眼,指尖上閃出一簇紅焰,凝成花朵形狀又驀地消散,唯餘絲绺輕煙,“臨了還能有此待遇,做個牡丹叢中鬼,明光将軍死得不虧……嗯?!”

正滔滔不絕,白無相卻突然住了聲,驚疑的目光在裴茗與師無渡身上來回逡巡,面色極其古怪。衆人不明所以,水橫天則被盯得一陣惡寒。這時忽聞嘶啞一聲:“水師兄……別去!別走!!”

師無渡心中一窒,循聲望去,裴茗竟不知何時站起身來,正跌撞向前、邁往結界之外!他身前不遠處就是石崖邊緣,已有怨靈自岩漿中探出身來,蠢蠢欲動。師無渡下意識要去救人,可回頭看了眼白無相,咬了咬牙,定住足步,振手再召水蛟,同時在陣中道:“賀玄!”

黑水微微蹙眉:“做甚?”

“我将法訣告知你,你去救裴茗!”

賀玄臉色稍沉,還未回應,南宮傑便連忙攔阻:“不可!黑水沉舟陰氣太重,那溫柔鄉恰是屬木又性陰的,就怕一個不妥,反因質氣相合而助其滋長…”

“可這邊…?”師無渡放心不下。

“這邊又不是只你一個能司水!”賀玄嚴聲低喝,“速去速回!”

師無渡心情複雜地看他一眼,收手撤力,轉身沖往石崖。水龍尚未來及散落,便被賀玄接手再凝,阻住了刺向水師背影的誅心劍。

聽見交戰響動,師無渡側臉望去,賀玄一身寒峭迎立白無相面前,縱螭蛟、執骨刃,湃起滿目洶潰飛流。

通靈陣裏又傳來一聲冷哼:“水橫天,你莫要将人看扁了!”

師無渡終是沒應聲。他回過頭,默默吸一口氣,抄扇一震,釋出水箭,正成群結隊攀浮上崖的怨靈頃刻斃滅。

睜眼時,細風未歇,時霖尚密,唇上餘溫亦在。裴茗低頭,望見一雙翕動的睫,睫下是兩點蒼墨般的瞳。他心一蕩,連忙放開環着對方的手,讷讷喚:“水師兄……”

師無渡不緊不慢地從他懷中起身,回到坐榻另一邊去,端了桌上茶杯輕呷一口,擡眼笑他:“怎麽?敢親不敢認?”

晝色微茫,灰白的雲自穹際垂到山間,繞于林阜,揉鈍了天地的輪廓,使萬物失了防線,輕易地在雨裏褪掉一層顏色。水師兄身形也像是被霧籠了,風将暧昧剪碎,用疏影黯光織出朦胧的屏,亘隔二人中央。裴茗耳朵發燙,低下頭去,半晌才道:“若水師兄願意讓我認,我就認…”

“這是怎麽說?”

“…怕。怕你嫌我…”

沉默須臾,師無渡颔首,将手中杯盞輕輕擱在桌上:“幫我添些。”

裴茗不敢擡頭看他,只嗯了一聲,拿起壺添好水,雙手奉給他。

師無渡又道:“還有你自己的。”

裴茗便趕緊給自己續上,端着杯子不說話。

“…水茗相投,天造地設,”師無渡聲音裏帶着點笑意,“我若嫌你,今後這茶我也別喝了。”

裴茗聞言,手上一抖,險些将杯子給打了。他激動擡頭,目光裏驚摻着喜,卻想應不敢應,浩氣英風的大将軍竟露幾分怯意。

看他這般反應,師無渡再次失笑:“怎麽好像我才是久經風月的人物,裴兄倒是清白懵懂。”

裴茗更緊張了,連忙将杯子放回桌上,卻連手腳都不知要怎麽擺:“我…是,是我失儀了…水師兄莫怪……”

不等他說完,師無渡就走到了他面前,用扇子挑了他下巴,低頭印上他雙唇。裴茗猛然睜大眼睛,旖旎的熱瞬間灼滿全身,迷亂的欲幾乎噬盡骨髓。他當即起身,一把将人攬進懷裏,捧着師無渡的臉吻了回去。糾纏的呼吸聲重了起來,師無渡引着他的手向自己衣襟裏探。這時,裴茗卻倏地一個激靈,連忙抽回手将人放開,又退後幾步。

師無渡皺眉:“你不想麽?還是說你反悔了?”

“水師兄莫要誤會!我想的!我當然想…”裴茗在小亭子裏來回繞着圈,一邊走一邊默念清心訣,一邊還搓着自己的臉,企圖讓蔓延到脖子根的薄紅盡快消下去,“我絕不反悔!只是現在還不行……”

“為何?”

“三書未呈,六禮未置…我擅自吻你,已是逾越冒犯…若我再得寸進尺,渎神之罪豈非更加一等……”

師無渡面色驚訝,沒想到他會有如此想法。旋而開口,聲音卻帶一份責怨:“你我之間也要講究這些繁文缛節的麽?”

裴茗一恍,覺得水師兄突然有些反常;語氣、神态,甚至連說的話本身都不對勁,卻指不出異樣究竟在哪裏。而那旖旎迷亂的灼熱又湧上來,他連忙運氣壓下,便無暇多想,忙解釋道:

“不是……水師兄,你知道的…于情愛一事上,我前科太多…風評也差,甚是浮薄……可,可我今日許了你,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是要與你死生相依,永不背棄的!……對你,自是不可輕慢……”

語無倫次半天,裴茗臉色憋得越發鮮豔。師無渡整整衣衫,嘴角依然彎着:“好,那裴兄便等我去明光殿下聘。”

裴茗拉住他的手,也不與他争誰嫁誰娶,只不住點頭,喜難自勝:“水師兄何日來納采?我好将殿裏裝飾一番……”

“快了,再等幾天…”師無渡盯着他,一手撫上他心口,一字一句幽幽念道,“等我渡過第三道天劫。”

第三道天劫。

這幾字如同尖錐,深深紮進心上最薄弱處。水師兄手掌所覆之地傳來一陣鈍痛,裴茗神志一震,只覺陌生又熟悉的畫面從腦海中輪番閃逝,胸口仿佛有塊巨石碾壓,沉得令他喘不過氣。暴雨,閃電,海霧,孤島,滿目的血……

“裴兄怎麽了?”

水師兄的吐息呵在耳畔,裴茗搖搖頭,一手揉着太陽穴,撐起笑容道:“我沒事……”另一手卻觸到一件溫潤光滑的硬物。低眼看去,是枚白玉扳指。

“水師兄這扳指,真好看…”裴茗捧着師無渡的手,小心翼翼在那環玉戒上撫了撫,“不知為何,我總覺這物眼熟得很……”

“這扳指暖玉制成,還是裴兄托人所造,親手給我戴上的。怎這麽快就忘了?”

“親手…?我何時……?”裴茗猶疑,閉上眼想了好一陣子,隐約捕捉到了某一幕場景,這才确信事情是發生過的。他拍拍自己腦袋,“唉…瞧我這記性…我今天太高興了,都昏了頭…”

他聲音裏卻透着一股無端的哀意。檐外松枝尖上掉下一滴淚,還沒落地就散成星點碎火,彌化在煙岚裏,無影無蹤。

“雨停了。”師無渡收回手,望了望天,步到階下,“陪我走走吧。”

裴茗應一聲好,跟在他身畔,走幾步就轉頭瞄一下,竟數次瞧見水師兄也偷眼看自己,心底一陣樂,便忍不住悶聲發笑。這下可好,師無渡也繃不住,拿扇柄戳他:“嘴角都咧到後腦勺了,我都替你臉酸!”

裴茗作低眉順目狀:“水師兄教訓的是。”

師無渡嗔他:“德性。”

裴茗低下頭去,摸了摸鼻子,只覺心要化了。

山中寂寂,雲霭輕襲人裾。只是路過兩處莊苑,卻連一個神侍也未見到,唯聞零星幾聲鳥啼。

沿着青石板階,二人來到後山,俯臨滄海,水何澹澹。師無渡忽問:“你說的,死生相依、絕不背棄,作數麽?”

“當然作數!”裴茗并指向天,起手就要發誓。師無渡卻回身按住他:“不必。”又擡眼相視,“知你此意,我便可安心去了。”

“水師兄…要去哪?”

面上笑容凝固了,無名的慌張湧上心頭,裴茗連忙抓住對方的手。可師無渡對他的異樣反應視若無睹,依然彎着唇角:

“裴兄擔心什麽,我去渡第三道天劫啊。”

“天劫?…不行…你不能去…”

裴茗幾乎哀求,将師無渡手攥得愈發緊。不知緣由,心中冒出一道聲音,告訴自己不能放手;若是放了,怕就再也找不回他了。

師無渡只将眉微颦:“痛。”

裴茗十指一松。

師無渡慢悠悠撫上他面頰,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我若不去,該如何向裴兄提親?”

裴茗原本化開的心又凍住了,崩塌了。他不管不顧地要将人留住,雙臂一環,卻環了個空。驚惶擡眼,水師兄已在數尺之外,正一步步走向崖邊。腦海又有破碎的場景浮現:金沙,朝霞,棺椁,囚房,滿目的血……再無思考餘裕,嘶喊只是本能:

“水師兄…別去!別走!!”

裴茗奔忙追去,可師無渡頭也不回,縱身躍下汪洋。他撲在崖石上,又是一場空。這時一陣霹靂炸落,風雲突變,黑霓壓頂。游霆将昏暗天地撕開一道又一道裂口,晦明閃爍間,竟見海中央一抹白影騰空而起,迎着悍厲烻光執扇而去。

虹電掣掣,赤雷滾滾。轟然一聲響,裴茗眼瞳驟縮,看着那白影在紫金電光中爆成一朵血花,心也随之面目全非了。有什麽東西摔在眼前,裴茗模糊着視線,俯身拾起後才看清,竟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斷手,指上還有一枚玉扳指。

抱着殘臂,裴茗僵在原地,忽然仰起頭癫狂大笑,眼角一片赤紅。亂耳的風隐約捎來師無渡的聲音,缪遠飄忽,像是幽冥彼岸傳來的呼喚:“死生相依,絕不背棄…裴兄,你莫丢我一個人……”

裴茗凄然慘笑,溫柔喃喃:“我怎麽會丢下你。”

說着竟拔出佩劍,橫攔在頸,利刃已貼上皮肉。正要動手,卻又聞一聲疾呼響徹海天之間:“裴茗!!”

許是心急,這聲線較平時添了幾分激烈。裴茗心中一悸,擡頭望去,竟見一素衣之人朝崖邊飛來,身形再熟悉不過。腦中卻突然燒起一片濫炎,燎破無形的枷鎖,喚醒錯位的記憶。定睛再觀,入眼便是一張陰冷邪魅的面容。

裴茗如夢方醒,恍惚間只剩下一個念頭:是白無相,是他害死水師兄。于是放下架在頸邊的劍,心中默念:水師兄啊,我馬上就到,你且稍等,容我先為你報仇。

他垂手靜立着,面無一絲表情,眸中只剩木然。那白影迅速近了,落在他身前時似要擡手。裴茗眼裏忽迸殺機,碾齒眦目,将凜冽真氣盡數注于鋒端,舉劍便刺。

來者猝不及防,遭寒刃透心貫穿,內腑亦受靈流重創,當下從嘴裏漫出大股鮮血。可他未有絲毫還擊之意,只驚愕望着裴茗,顫聲開口:

“…裴兄…?”

聞聲,裴茗呆了一瞬。他再次看向身前人的臉,然而像隔了層霧,對方五官竟是一團模糊。

血腥氣蔓延開來,裴茗卻從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一如當日飄游山間的澄冽松香。倉駭垂眸,他又瞥見那人染血的衣領;殷紅浸着的,正是銀線繡出的水紋雲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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