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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前後,恰是街市最熱鬧的時候,現下又臨近年關,置辦年貨的百姓們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饒是馳騁沙場的蕭祈都打了退堂鼓,沒走上一刻,他便趕緊護着謝濯往人少的街上躲。

西市的運河邊上多是些書院茶樓,相對要清靜一些,蕭祈氣喘籲籲的摟着謝濯殺出重圍,随意找了個茶樓坐下,店家瞧着他倆非富即貴,立馬熱情洋溢的上了熱茶。

茶香沁人心脾,但給蕭祈卻是浪費了,他大馬金刀的挨着謝濯坐下,品也不品就一飲而盡,末了還嫌棄人家杯子太小。

“吃這個,你別光喝水,這東西又不管飽。”

這世上不會有比蕭祈還好養的皇帝了,他一邊搓着手一邊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摸出來用兩個用油紙裹着的肉包,這是西市上最火的一家店,他剛剛去買的時候,差點被後面的客人擠掉鞋。

“還熱乎,你多吃……”

油紙打開,兩個圓滾滾的肉包早就被壓成了扁扁一坨,看起來慘不忍睹,蕭祈唇角一僵耳根一紅,一口茶水嗆在嗓子裏,險些把自己嗆出個好歹。

謝濯慌忙低下頭去捧着茶盞連着抿了幾口,強行忍住了快浮到臉上的笑意。

“沒事,咳,沒事。”

謝濯掩嘴輕咳一聲,忍笑忍得極為辛苦,他抿着唇角想去拿那個已經被壓破了皮的包子,蕭祈急赤白臉的要重新去買,他一時情急,只得一把抓過了蕭祈的手腕,側身湊上去努力咬了一大口。

“真沒事,還挺好吃的。”

謝濯腮幫子發鼓,說話也有點含糊不清,他垂下眼眸努力咀嚼着嘴裏的東西,淺紅的唇瓣上還帶着一點肉餡的油花。

像是柔嫩纖細的花枝在心頭抽根生芽,蕭祈喉間一梗,竟是生生看直了眼。

“是,是嗎。那你多吃,都,這兩個都給你。”

他幹咳出聲,使勁揉了揉自己紅透的耳尖,而後才伸出手去給謝濯攏了攏鬓邊的碎發。

許是因為細癢,謝濯微微縮了下頸子,白玉似的頸間不知是凍得還是因為別的,總之也悄悄紅了些許。

謝濯鼓着腮幫子吃得認真,蕭祈看得滿心燥熱,他畢竟年少氣盛,根本藏不住心思,謝濯越是這樣溫溫潤潤的由着他擺弄,他就越心猿意馬。

“你.…..”

他色令智昏的當口,旁桌客人三三兩兩的扯起了閑篇,蕭祈本不想在意謝濯之外的人,他正準備湊過去貼着謝濯圓鼓鼓的腮邊偷個香,可那些人說得話實在太過難聽,三兩句入耳,他就立刻變了臉色。

“這謝府啊,算是荒了,我昨天還瞧見,真是可惜。”

“那有什麽的,謝大人早就住進宮城裏頭了,哪還在乎一個宅子。”

“也是,你說,當年東宮那麽拉攏都沒用。誰能想到啊,人家早就有打算了。”

“要麽說你傻呢,咱這位新帝,可跟前頭的不一樣,也就打仗是個好手,旁得不都得讓別人說了算。”

隔着兩張桌子,三個茶客正聊得起勁,背對着蕭祈的那人陰陽怪氣的擺了擺手,擠眉弄眼的給謝濯按了個狼子野心的罪責。

這樣的話蕭祈不是第一次聽見,也絕不是最後一次聽見。

他武人性子,不願因為區區言辭就對臣民施以重罰,而為他輔政的幾位老臣也都建議他開放言路,以便下情上達。

前些時日他更是恢複了祖上的規矩,為那些熱衷于朝局的文人政客在城東重新開設了随意談及家國事的書館,每日的言論都有專人整理,呈上來供他翻閱。

他畢竟是蕭氏血脈,又有力挽狂瀾的戰功在身,在這一場權力更疊中,旁人怎麽評述他都沒有意義,于是淪為衆矢之的只能是謝濯。

有太多人告訴他謝濯是居心叵測,也有太多人說謝濯當年裝作兩袖清風不與前太子同流合污只是為了謀權篡位,就為了換得如今攝政掌權的大好前景。

蕭祈甚至都沒有争辯的餘地,因為他的确是将謝濯看得太重了,他越是将謝濯掠進宮裏護到身邊,天下人就越認為謝濯是行事不端惑亂君上。

“不過啊,我瞧着謝大人那身段面相,我要是當今聖上,我也認栽——”

茶樓裏一共就那麽幾桌客人,那三個茶客大概是喝多了出來醒酒,結果幾盞茶湯下肚,嘴上反倒徹底沒了把門的。

一提這個話頭,三人哄笑成一團,蕭祈臉色鐵青,生生捏碎了手裏的茶盞,旁得閑言碎語他能為了大局忍下,但唯獨這種話,他絕不可能忍得了。

幾縷血絲混着熱茶淌去桌上,蕭祈雙手緊攥成拳,粗硬的指骨隐隐泛白,他離那張桌子不過五六步,只需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讓那三個人再也說不出話來。

“都吃完了,這包子真的很好吃,我們再去買一個吧。”

執筆的手和執刀的手是截然不同的,謝濯的手溫熱細軟,白白淨淨的指腹嫩到能包子燙紅一小塊。

溫涼的掌心同樣柔軟,蕭祈怔怔的低下頭去,眼見着謝濯一點點掰開了他的右手。

些許血水在他們掌中化開,謝濯低斂眉目,一邊努力咽下卡在嘴裏的東西,一邊颔首去吻蕭祈的傷口,那淺淺幾縷水紅染在他唇瓣上,像極了女孩家慣用的豔色脂粉。

蕭祈是被謝濯拽出茶樓的。

冬日運河結凍,岸邊沒什麽行人,蕭祈甩開桎梏一言不發的走在前頭,謝濯久在病裏,體力難支,只是頂着風走上一會,他便腿腳發軟,跟都跟不上。

“阿祈……”

謝濯跟了一會就落在了後頭,他彎下腰去拄着膝蓋低低喚了一聲,又氣喘籲籲的咳出了連串的濁氣。

他們為這種事起過很多次争執了,他當然知道蕭祈全心全意的待他,可眼下還遠遠不到時候,蕭祈這個皇位只是剛剛坐穩,太多事情不能急于一時。

涼風争先恐後的嗆進肺裏,謝濯咳得眼前發黑,他強打起精神和緩開口,低眉順目的模樣像是讨好,也像是服軟。

“阿祈,我們不是說過嗎,現下還不能,咳——咳!你,你剛繼位,不能……”

謝濯聲音低啞,被風一吹就幾乎碎了。

蕭祈雖聽得不真切,也能猜到謝濯在說什麽,這樣的話他聽過太多遍了,可每次都會剜得他心口發疼。

“夠了,別說了。”

蕭祈腳下一頓,無從發洩的情緒死死卡在了狹窄的喉頭,他将十指攥得噼啪作響,本該止住血的傷口又滲出了血跡。

謝濯平日很少叫他一聲“阿祈”,從他離開皇城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跟在謝濯身後的阿祈了。

飄了雪的夜幕中圓月未升,蕭祈硬撐着不肯回神,他牙關緊咬,凸顯的咬筋亘在他腮邊,看着又滑稽又可憐。

“我根本就不想,我他媽根本就不想當這個狗屁皇帝!”

為質也好,争儲也好,奪位也好,這一切的一切,沒有哪一步是他自己選的。

他的父兄要他死在異鄉做孤魂野鬼,他的将士要他扛起長刀挑起戰旗,他的百姓要他斬殺賊寇守護國土。

——而他的謝濯,則和所有人一樣要他做個清廉聖明的好皇帝。

沒有人管他願不願意,也沒有人在乎他究竟想要什麽。他是蕭氏一族的血脈,所以他就必須被推上臺前,去做一個連枕邊人都護不了的窩囊皇帝。

“……我知道。”

蕭祈的身影幾乎被夜色吞噬不見了,幾步之遙的距離,謝濯沒再貿然向前,他顫着肩頸啞聲開口,凝在眼尾的淚痣殷紅如血。

“我知道的。”

同樣一句話,謝濯喃喃的說了兩遍,他極力勾起唇角,試圖露出一個傷感又無奈的苦笑,可他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

他想起年歲尚小的蕭祈坐在他膝上揮舞着肉呼呼的小手,興高采烈的告訴他只要長大了領到封地就好了,到那時他們就一起去外面,再也不回來。

謝濯硬挺着瘦削的脊背,搖搖晃晃的穩住了身形,他明明是記得這些的,可他還是将蕭祈推上了這條路,他沒有徹底翻覆命局的能耐,他只能這麽逼着蕭祈往前走。

謝濯緩緩擡手掩住了自己臉,他是拼盡一切的保全了蕭祈,可他也是親手斷送蕭祈的那個人。

“那你還說我!你都知道我不在乎這個,你為什麽還總攔——”

蕭祈心下再怎麽憋屈,也不可能真晾着謝濯不管,他抹了把臉轉過身去,想要再跟謝濯嗆上兩句發頓脾氣,只是他死都沒想到謝濯居然會紅了眼眶。

“謝濯?!不,不是,我不是,你別哭,你別……”

倉皇之間,他慌裏慌張的去拉謝濯的手,可謝濯渾身上下都被凍透了,即便被他扯着手腕也來不及反應,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栽去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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