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點心動
沈競雙手捧臉,焦灼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等待。
程越後背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在他眼前來回掠過。
布料和皮肉都燒得黏連在了一起,他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
回想起在鋼廠內的那一幕,到現在心髒仍是突突突地狂跳。
如果不是程越的話,自己根本來不及跑出去。
如果程越不是為了幫他,也根本不會被汽油濺到,燒得遍體鱗傷。
他既感動又揪心還有些愧疚。
劇組的幾個人也同樣焦急地等在外頭,闫明昊還在打電話聯系姚煥,“現在還在手術室,你們來了也沒用,你就訂明早的機票好了。”
沈競擡眸用口型問:“她們要來?”
闫明昊沖他點點頭,又對着電話說:“燒得蠻嚴重的,衣服都爛了,後背一片皮膚都破了,現在剛送進手術室沒多久。”
“聯系他家人了沒?”姚煥問。
“我哪兒敢啊……”闫明昊說。
“算了,我來聯系吧,晚點有飛機的話,我訂票過來,你好好照顧好他。”姚煥說。
闫明昊挂斷電腦,坐到了沈競身邊,嘆了口氣,也搓了搓臉,“你餓嗎,要不要我幫你買點吃的去?”
“我不餓。”沈競搖搖頭。
“你中午就沒吃多少,等會餓了又胃疼。”闫明昊關心道。
“沒事,我真不餓,晚點餓了我再出去買吃的。”他現在實在是沒有胃口吃東西,心裏很難受。
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揪心,他寧可躺在手術室裏的人是他自己。
從第一天認識程越開始,就好像一直在接受他的恩惠。
大家雖然很默契地都沒有提,但他心裏清楚,程越在微博上跟他互動炒話題是為了帶他。
之前楊初夏和他炒緋聞的時候,程越第一時間站出來澄清。
在他暈倒時也是程越第一個将他抱起送進醫院。
在火場又為了他放慢步伐。
程越看似輕挑幼稚不成熟,卻擁有一顆強大又細膩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他于水深火熱之中。
這人為什麽可以這麽好?
好到讓人難以理解,不可置信。
程越做了個夢。
夢裏自己和沈競在一起拍戲,拍攝地是他第一次遇見沈競時的那個公園。
導演宣布殺青後,他們在夕陽下追逐打鬧,開心得很。
跑着跑着,隐約聽見後邊有人喊着火了。
當他扭過頭時,身後已經燃起了漫天的火光。
沈競拽着他,拔腿狂奔。
地上滿是枯草,火勢迅速蔓延,一直要燒到他們的腳下,燙得他後背發疼,感覺到了明顯的灼燒感。
他和沈競不知怎麽的,就跑到了懸崖邊上。
烈火将他們團團圍住。
接着,像是地震一般,地面不停顫動,他兩都有些站不穩。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腳下龜裂的土地被一分為二,他和沈競分別踩在不同的泥塊之上。
“你跳過來啊!”沈競喊。
程越看着腳下飛速崩裂的土地,有些邁不開腿,“我跳不過去!”
“快啊!”沈競已經快抓不住他的手,“快點啊!”
腳下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一片昏暗,程越幾乎聞到了地獄的味道,哭喪着臉說:“我不敢……”
沈競看着他,忽然松開了手,神情冷漠。
“哥!”程越害怕極了,腳下的地面還在不斷分裂,飛沙走石間,他所踩的那塊地面越來越小,他聲嘶力竭地喊着,“沈競!”
終于,他竭盡全力縱身一躍,卻還是沒能夠住沈競的手。
感覺自己失去重心般地不斷下墜。
墜入黑暗。
“啊!”程越從噩夢中驚醒,心髒跳動得依然劇烈。
沈競原本趴在床沿邊睡覺,吓得彈了起來,“怎麽了?”
程越驚得滿頭大汗,好像聽見了沈競的聲音但又不敢确認。
鑽入鼻腔的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程越眉頭緊皺,薄薄的眼皮輕輕眨動兩下,接着他發現自己的眼皮很沉重,很難撐開。
睫毛顫了兩下,他逐漸意識到不是眼皮沉重,是他的眼睛上被綁着東西。
右眼疼得厲害,皮膚像是要被撕裂開了一般。
他瞎了?
程越偏過頭拍着床墊問:“沈競嗎?”
“我在呢,”沈競伸手握住他的手,另外一只手去按呼叫鈴,“你別亂動,我叫醫生過來。”
程越的思緒還沒完全從恐怖的夢境裏抽離出來,一醒過來發現夢境比現實更可怕,有些難以接受。
他的眼睛動一下就很疼,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頭腦有一剎那的空白,随即陷入一片驚恐裏。
他可能再也看不見沈競的微笑了。
他看不見家人,看不見貝塔,看不見所有,沒辦法再站上舞臺唱歌了。
他所有的一切都毀了。
後背是火辣辣的灼熱感,像是把身體放在燒烤架上烤。
他這輩子再也不想吃燒烤了。
太他媽疼了!
與此同時,昏迷前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湧了上來。
“你還好嗎?”程越閉上眼睛,攥着沈競的手指晃了晃,循着聲音的方向問,“有沒有哪裏受傷啊?”
“我沒事,”沈競微微翹起了唇角,坐回椅子上,“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背上火辣辣的疼,” 他擡手摸了摸一下自己的臉,發現額頭也纏着紗布,“我是不是毀容了?啊?”
沈競本想逗逗他的,但看他這麽焦急,也不忍心了,“沒毀容,就是蹭破了點兒皮。”
“是嗎?”程越不太相信,他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細胞都跟燒起來了似的,哪哪都疼,已經快分不清是哪個位置傳來的灼痛感。
“不騙你,”此時正好醫生進門,沈競給醫生讓了讓位置,“不信你問醫生。”
程越聽見了醫生走動的聲音,擰着眉毛,“醫生我眼睛看不見了。”
“呃……”江醫生抿了抿唇,停頓半拍。
“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啊?”程越有氣無力地問。
“綁着那麽多層紗布呢,你要能看見我就得帶你去看看眼睛了。”江醫生說。
沈競撲哧一聲。
程越眨巴了兩下眼睛,情緒跟做過山車似的跌宕起伏,“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失明是嗎!”
他有些激動。
“哎,你先別動,”江醫生也不确定他的右眼視力是否有損傷,小心翼翼地替他解開了眼睛上的紗布,“我給你換一下紗布。”
程越緩緩地睜開眼睛,被刺眼的陽光照得又眯了起來,偏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沈競微微揚起的唇角。
重見光明,甚至讓他有了一種重生的喜悅。
“我沒瞎。”程越沖着沈競嘿嘿嘿地傻樂。
“就是眉角縫了兩針。”江醫生補了一刀。
“啊!”程越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坐過山車,頓時一陣緊張,“那将來會留疤吧?”
他忍不住擡手去摸傷口,被醫生給攔住了。
“疤痕倒是不會太明顯,就是你這塊地方,眉毛是不好長出來了……不過你不也不用太擔心,就一小條而已,現在你們小年輕不是都流行那個斷眉嘛,挺酷的。”江醫生指着他的眉梢說。
“什麽玩意兒!?”程越拉高了嗓門,“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是沒有眉毛的狀态嗎?”
“是的,做縫合手術需要剃除毛發。”江醫生一邊替程越清理額角和眉梢的血跡一邊說。
程越雖然對自己的顏值一向都是很自信的,但沒有了眉毛是什麽樣子他完全不敢想象。
他第一反應就是擡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給沈競看,然後發現自己的手上也纏滿了紗布。
“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的?”江醫生用棉棒擦拭着他傷口邊緣的血跡,“頭暈嗎?有沒有惡心想吐的感覺?”
“不暈,就是疼,哪哪都疼,我後背一片麻了。”程越說。
“有個不太好的消息,”江醫生側了側身子,指着自己的後腰下方,“你後腰大概這個位置,燒得挺嚴重的,傷到了真皮層,将來會留有瘢痕。不過這個可以通過植皮手術去除,其他地方屬于淺二度傷,兩周左右基本上就能恢複了。”
“有照片可以給我看看嗎?”程越問。
“等換藥的時候我幫你拍。”江醫生說。
“你還是別看了吧。”沈競一想起程越被推進手術室的那個畫面就腿軟。
“沒事,我能接受。”程越垂眸道,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應該坦然接受事實,況且他一點兒也不後悔這麽做。
江醫生繼續替他清理傷口。
程越想象不出自己現在的樣子,但知道肯定很醜,便躲開了沈競的視線,小聲說:“你一會還是按原樣給我包起來吧。”
江醫生笑了笑,“那要給你個小鏡子先照照麽?心裏好有個底。”
程越“嗯”了一聲,他剛才在心裏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在他覺得自己只要沒有瞎,沒有毀容,眉毛醜成什麽樣都能接受。
江醫生從床頭櫃的小抽屜裏取出一面小鏡子。
程越舉到面前還沒來得及仔細瞅眉毛,就“我操”一聲,罵了出來,“我頭發呢!啊?我頭發呢!”
“垃圾桶裏,”江醫生鎮定道,像這樣的病人他一天要處理十幾個,不過大明星還是頭一回,“你送過來的時候撒點孜然都能上桌了,還指望頭發呢啊?”
程越簡直要崩潰,卻聽見旁邊的沈競笑了一聲。
“你還笑!”程越欲哭無淚,“我頭發都燒沒了你還幸災樂禍!”
沈競反手擋着嘴,程越看到他笑彎了的眉眼,耷拉下眼皮,“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特醜啊……”
沈競搖搖頭,“沒,特別帥。”
就沖程越不顧一切把他帶出鋼廠的精神,就算是毀容了也是帥的。
“哎,你別看了。”程越實在沒辦法接受自己禿瓢的造型。
“沒事兒,過兩天就長出來了。”沈競笑着說。
“他這個不一定哦……”江醫生搖搖頭,啧啧兩聲。
“你說什麽玩意兒!?”程越瞪圓了眼睛。
好嘛!
這下他将來中年危機都不用愁了!
霸王洗發液也不用買了!
直接被禿瓢!
江醫生被他吼得揉了揉耳朵,“起碼得等皮膚都長好了以後……你能聽人把話說完了再吼麽。”
“您的語速可以适當調快些,我這人急性子,特別急的那種。”程越說。
“我縫人嘴巴的時候速度特快。”江醫生說。
程越立馬抿住嘴,手指像拉拉鏈般滑過嘴唇。
“看好了嗎?好了的話我要幫你把傷口包起來了。”江醫生問。
程越反複又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臉,除了眉梢和鼻梁有明顯破皮外,其他地方都只是小淤青。
額頭被紗布包起來了,滲出指甲蓋那麽大的血跡,估計也是擦傷,他自我感覺臉上傷得不算嚴重,畢竟比預想中的要好很多。
程越點頭後,江醫生又按照原樣将他的傷口包紮了起來。
“能順便幫我把腦門也都包起來麽?”程越試探性地問,沒頭發太醜了。
“看習慣了就好。”江醫生沒順他的意。
程越可憐巴巴地央求道:“我買一卷紗布還不成麽?”
“不如你買頂假發好了,”江醫生沉聲道,“有什麽不舒服的按鈴,忌口注意事項我都給你夾在病歷卡了,平常吃喝注意着點。”
“我看不見啊!”程越說。
江醫生看向沈競,反手一指,“那你幫他看着點吧,晚點我過來給他換藥。”
“好的。”沈競點點頭。
程越住的是單人房,醫生走後,空氣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那個……”
“那個……”
兩人同時開口。
“你說。”
“你先說吧。”
再次同時開口,兩人噗嗤一笑。
沈競先開口,“在鋼廠的時候……”
“不客氣。”程越搶着說。
沈競扁了扁嘴,提了口氣,“你為什麽……”
“我是你爸爸,”程越笑着說,“你還記得去年《越江》試戲那天麽?”
“嗯。”那是他跟程越第一次見面,沈競自然是記得的。
“我不就是飾演了你爸爸麽,所以,我得照顧你。”程越笑着說。
“這是什麽爛理由。”沈競搬了個小椅子,坐在床邊,托着腮幫子看他。
“其實我知道你那會眼睛根本你看不清東西,也沒有時間允許我考慮太多,我只知道,我不帶你,就沒人救得了你了,”程越頓了頓,“我想跟你一起逃出去,你是我的……”
他的腦海裏閃過好幾個詞彙,偶像,搭檔,同事,朋友……
“顧隊啊。”
“謝謝。”沈競鼻尖一澀,眼眶有些泛紅,好在現在程越也看不見,就算掉眼淚也不丢臉。
“叫爸爸。”程越不忘調侃。
“爸爸。”沈競吸了吸鼻子。
程越噗嗤一笑,“你今天怎麽這麽乖?感動哭了啊?”
“沒。”沈競又吸了一下鼻子。
“我都聽見聲音了。”程越想要把紗布擡上一些,看看他,不料被沈競制止了。
“真哭了啊?”程越放柔了語調,側耳去聽他的聲音。
“你真把我吓到了。”沈競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一想到程越滿身是傷的被推進病房,眼淚就剎不住車。
“你別哭啊,”程越有些手足無措,“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把你給醜哭了。”
沈競噗嗤一笑,不動聲色地抹了一把眼睛,“我現在特別傷感,你能配合着點兒麽。”
“你現在要告白我就配合。”程越說。
沈競醞釀了一下情緒,托腮看着他,“你人為什麽這麽好啊?”
“你才知道啊。”程越勾着唇角笑了笑。
“以前只是一點兒好,”沈競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想到程越看不見,就又放了下去,“現在發現是特別好。”
“我要膨脹了。”程越鼓着腮幫子說。
沈競仰着腦袋笑。
過了一會,程越小聲說:“其實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
“這還分人的?”沈競挑起了眉毛。
“當然,要換了張三李四誰他媽會關心到他小眼睛裏進沒進東西啊?跑都來不及呢!”程越拉高了嗓門。
沈競笑個不停,“那為什麽我的就會看?”
“你眼睛好看呗。”程越毫不掩飾地誇他。
沈競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腦海裏已經浮現出他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細致入微地觀察程越的臉。
程越的皮膚算不上白,但也是細膩光滑,看着就很舒服。
他的鼻梁英挺,唇紅齒白,輪廓明顯卻不消瘦,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有感染力,光看臉的話,像是略帶一點青澀的大男孩,但脫了衣服就完全是另一種風格。
有點色氣。
沈競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裏怎麽會忽然晃過這個詞,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因為太過感動還是什麽,他覺得自己對程越的感覺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甚至覺得禿瓢的程越也有點帥。
“哦對了,你剛才想說什麽來着?”沈競問。
“哦!”程越也差點兒聊忘了,“耗子他們呢?”
“煥姐她們到機場了,他去接人。”沈競說。
“他們?還有誰啊?”程越問。
“我不知道,大概是你家人一起來了吧。”沈競說。
“現在幾點了?”程越問。
沈競看了看時間,“十點剛過,你想吃點什麽嗎?我幫你去買。”
“我不想吃什麽,你呆着別走成麽,陪陪我。”程越握着拳,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走啊。”沈競垂眸,翹起食指描摹着程越手背上的青筋。
程越忽然一反手,捏住了他細長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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