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晨星的痛處

1.

蒼靈城外是一片荒郊野地,野地南面連着一片沙漠,每逢旱季,就有無數沙礫被狂風卷來,嚴重時還能看見沙塵暴。只近年上天眷顧了這座城池幾分,雨水偏移,不再對這片城池那麽半搭理又不搭理,林木漸多,沙塵才開始少了。

晨星坐在一個土坡上,說是土坡,其實是一座矮山。只不過這裏土壤稀薄、沒有水流,長不出什麽植被,光禿禿的,和大多數人印象中或是綠林密集,或是巨石巍峨的高山不大一樣。

她坐在這兒,一眼就能看見蒼靈城高聳的城牆。

這麽說來有些瘆人,她死在那個地方。只不過不像普通死人那樣或是入了輪回或是成了妖邪,反而每天活蹦亂跳行走在這世上。若不細想,她覺得自己這樣也挺好的。

但總有一刻,像是遠行的游魂終歸故裏,她也會悵然。便如現在,她坐在土坡上,對着城樓下邊不知何年鑄的石碑發起了呆。

現下正值日夜交替之時,天上一半晚霞一半星,誰都不肯退。而地上全是黃土,只中間斜坐了個纖細的影子,裙擺鋪了一地,是夕陽燒出來的紅。

有行人從土坡後方過來,剛一停步就看見了這片紅。

方月去微怔,呼吸也不由得一滞。雖說還有些距離,眼前也只有一個背影,可他不會認錯……是她。

他的腳步極輕,晨星卻早發現了似的。

她沒轉過身子,只游刃有餘地調戲他:“這日子一天天的,我沒怎麽算過。但思念嘛,總是叫人度日如年,這麽一說,我們便實在是有些年頭沒見了。”

晨星還是那樣,聲色輕浮,一開口就是些不正經的調調。

方月去聽得耳熱,臉上顏色多虧有脂粉蓋住,否則怕是也紅得真實。

與他截然不同,晨星一番話講得臉不紅心不跳,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卻在側身時強給自己換了一張皮,她沖着方月去眨眨眼。

“小公子想我了沒有?哪怕一次也好呢?”

人都是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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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方月去,他總說晨星舉止不合禮數,總是為她感到頭疼,他不止一次勸她離開。但當她真的離開了,當他再次見到她,還是否認不了自己這些天來的擔心……以及,他确實想過她,不止一次。

方月去像是被人抽了魂,半晌沒說話,倒是原先跟在他身後的少女蹦跶着跳出來,憋紅了一張臉。

“你這人說話怎麽這麽,這麽……”

裳兒仍是那樣,一句話說不到一句就被自己哽住,好像開口時候就只想見了半句。

“咦,原來不是特意尋我來的。”仿佛才看見他身邊的另一個人,晨星袅袅娜娜地站起來,衣上紅紗纏着她如墨黑發,尾端幾乎和雲霞一起散在風裏。

晨星癟着嘴,一雙眼看負心漢似的将他盯着:“還帶着個小姑娘呢。”

大抵是她演得太好太投入,一時之間,連方月去自己都生出幾分幻覺,開始回憶他是不是真做了些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

可不等他回憶出個什麽味道,晨星先撐不住了。

她笑得捂住肚子:“小公子,你真是……”

好不容易笑夠了,她終于直起身子:“這招人的小模樣,可叫我怎麽舍得你呢?”

這邊晨星媚眼如絲,那邊方月去倒是站成了一根人形木樁,全身上下只有手指不知所以地動了幾下。裳兒左望一眼右望一眼,終于氣鼓了臉頰,張開雙手護雞崽似的橫進他們中間。

“你……”

“我困了。”晨星一點兒說話機會都不給裳兒,她打個哈欠,往邊上繞了個小圈兒挽上方月去的手臂,“小公子,這許久不見,我真是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食也不安……終于又見着你了,我好困啊。”

裳兒從未見過這樣說話的女子,她目瞪口呆,含了許久的一句「不知羞恥」即便嘴裏沒說,眼睛裏也寫得清清楚楚。

晨星卻渾不在意,只拉着方月去的手一晃一晃,邊晃還邊覺得奇怪,心說他這會兒怎麽這麽乖,怎麽不推開她了?他不是該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嗎?

這麽溫順,都不好玩了。

正在她失望的時候,方月去出走的神魂終于又住回來。

他急急抽手,嘴裏卻一下沒了聲音,幹幹望她幾眼,又被火燒着般移開視線轉向裳兒:“正巧我們也還沒找住處,如若……不如,便一起吧。”

他這話說得含糊,卻并不影響裳兒震驚。

“師兄,你真要同她一起?”

晨星面上不顯,心裏卻也犯了嘀咕,尋思着方月去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忽然轉性了?不過她沒一會兒就懶得再想,畢竟有得玩總比沒得玩要好。

裳兒頂着一臉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呆立原地,那滿眼的震驚,連晨星都看不下去,總感覺眨眨眼她就要上手去搖方月去的肩膀問他是不是被奪舍了。

“同我一起怎麽了?”晨星聳聳肩替他解圍,“蒼靈城裏地勢複雜,可供人居住生存的地塊不多。因為偏僻也少有外來人,沒幾家客棧。你們這個時候到,怕是早沒住的地方了。”

她撣一撣衣上塵土:“好在你們遇見了我,才不至于無處落腳,知足吧。”

“沒幾家客棧?”裳兒一頭霧水,“那我們住哪兒?”

晨星粲然一笑:“我家。”

2.

晨星并沒有帶他們走城門,反而是從另一側不曉得怎麽形容的荒草叢裏鑽進去的,她經車熟路,手腕一揮間便自虛空裏抓出一張帕子。她一邊将帕子蒙在面上,一邊調整着它的高低。

他們所走的這條道幾乎沒有人煙,過往路上連只貓狗都看不見。

“還要走多久啊?”裳兒謹慎地問道。

“快了。”被一層布隔着,晨星的聲音也越發顯得飄忽起來。

裳兒扯了扯方月去的袖子,和他遞了個眼神,生怕來者不善——她可還記得上回晨星離開時那副要吃人的樣子,加上這人來去不明、形跡可疑,連舉止都妖異,實在是不得不防。

方月去卻對她微微颔首以作安撫,好像在無聲說着此人可信。

裳兒瞬時就收回了扯他的手,眼神有幾分怪異。

她和方月去一同長大,自家師兄是什麽樣的人她清楚不過。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在晨星面前替他抱不平。她一直都當是晨星在糾纏師兄,但今日看來,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樣。

小姑娘心思多,腦子裏什麽奇怪的猜測都有,一會兒轉一個圈。不多久,她看方月去和晨星的眼神就變了。

“這是到了?”

見帶路的人不言不語停在一處木屋的院前,方月去等了會兒沒等來介紹,于是上前一步。

站在木屋門外,他有些亂七八糟說不出的緊張:“這裏便是你家?”

“唔。”不似方月去,晨星游離起來。

她先前不過随口說說,并沒有真的打算将他們帶回她這個「家」,倒也不是有什麽顧忌。只不過這麽多年過去,她以為這間屋子早不在了。随手扯個障眼法弄個樓來住住對她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但她就是不受控制地在往這邊走。

可能是這條路從前走過太多次,腳上有了習慣,也可能是真的太久沒回來過,想來看看。

晨星說不清楚,也懶得多說,左右來都來了。

“進去吧。”

晨星推開門就要往裏走,忽然聽見方月去猶猶豫豫喚她一聲「留步」。

“怎麽了?”晨星正是心情複雜的時候,也沒什麽看人的眼色,她只覺得奇怪。

“晨星姑娘是獨居還是……”

晨星在木門上摸了一手灰:“哦,我一個人住。”

“那我在這兒是否不大方便?”

晨星轉身望了方月去一眼,眼神有些詭異,看得方月去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接着,她輕輕笑。

這個人怎麽總能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給她找出些樂子呢?真是叫人不想逗他都不行。

“阜州客棧你我同吃同住同行,那時候都方便,怎麽現在多了個小姑娘就不方便了?”晨星一臉無辜地颠倒黑白。

裳兒表情複雜,來回打量着身邊的兩個人。

晨星這兩三句下來,方月去的臉色都快遮不住了。

将方月去差點兒冒煙的臉蛋和裳兒靈魂出竅的恍惚收入眼底,晨星心滿意足,原本心口憋悶着的一口悵然全洩出去,終于放過他們。

“蒼靈城地處偏遠,是真正的蠻荒之地,住人不過百餘年,大半個城池都是空着的,建不起樓加上沒什麽人,自然少有供外來客人歇腳的地方。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不願住在這兒,你們難不成打算露宿荒野?人總要學着變通不是。”她推開院門,灰塵揚起時捏了個訣,屋內頓時整潔清爽起來,“再說,我這裏有什麽不好?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她這邊說了一大堆,方月去卻仍站在門口未進一步。

平時方月去雖重禮數,但也不是那麽死板的人,借宿人家也不是沒有過,可今次不一樣。他踟蹰着,想進又不敢進,想退又不願腿,一想到這是晨星的家,他腳下就動不了了。

背對着門外兩個人,晨星邊收拾着地上雜物邊開口:“就當我許久不曾回來,害怕一個人住,你們陪陪我。”

宛如微風輕起,她的聲音很低,帶着點兒說不上來的蒼涼。方月去聞言,正要說些什麽,晨星卻笑着回身向他,好像先前并沒有說過那一句話。

“我和你師妹睡裏面。”也不管他會不會再推拒,晨星直接安排,“你住那兒。”

她指向院內木屋旁邊一間小屋子,那是尋常人家用來堆柴火的雜物間,用來待客不大禮貌,可用來待方月去這樣的人正好。

方月去略作沉吟:“既然如此,便叨擾了。”

裳兒想了半天,終于沒再開口,只保持着自己複雜的神色拱手做了個禮,這才跟着方月去進來院內。這兩人都是受着嚴苛正經的教育長大的,忽然來了別人家,都有些拘束。

“愣着做什麽,幫我整理屋子。”晨星倒是不見外,她喃喃念着,“好多年沒回來,想必許多地方都該修補了,也不知這燈還亮不亮、廚房裏的東西是不是都鏽壞了。”

這些東西她一揮手就能理好,但時隔經年,再回到這兒,她還是想親手做些什麽。

3.

沒了看風景的心情,黎晝和林無妄很快趕到蒼靈城。

一路上,黎晝接到幾封信,全是從四合宗來的。信上的消息一個比一個不好,先是東陸棠下鎮外有村莊出現邪祟作惡,一夜之間村民死傷半數,再是南海湖灘有不明水怪卷走數名采珠女,至今未能尋見。

緊接着,西南水建生出妖魅橫行,昆山林夜間傳出嬰孩啼哭,漠北江南各有鬼怪閃現……不過短短數日,這世間便換了天地,街頭巷尾沒了熱鬧生氣,入眼盡是颠沛流離。

其實各地皆有妖祟,這些東西自古便在,也不是憑空出現的,不過平日裏鬧得不厲害,又有仙門鎮壓,還能維持平和。眼下卻不同了,像是約好一般,各地靈邪同時暴起,它們水龍一樣席卷各地,又被狂風推着,朝向同一處蒼靈城前進。

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會想到皈虛劍。

“師尊。”蒼靈城門外,林無妄停下腳步。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卻紅,不似平日沉靜,眼下的林無妄瞳色染血,像是失控的前兆,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妖異感。

這一路走來,越是靠近蒼靈城,林無妄便越難自控,短短幾日已經瘋魔數次,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今日才到。

“你們這邊幹什麽呢?”城門守衛見他們舉止怪異,揣起刀走了過來。

先是出現皈虛劍,後是妖邪來城,如今的蒼靈城守備極嚴,護衛們一點點異樣都敏感得很。

“不好意思,我兄弟頭一回出遠門,這日夜奔波的,您看,可不就累着了嗎?”黎晝滿臉抱歉,“也沒什麽大事,讓他站着歇歇,片刻便好。”

守衛狐疑地打量他們:“這個時候,你們往這兒跑做什麽?”

這兩個人,一個半大的小少年,一個趕路都能被累垮,怎麽看都不像仙門弟子。

“這邊最近危險,若無要事,你們還是回吧。”守衛勸道,“現在世道混亂,你們在這兒也不安全……”

耳邊人聲漸遠,林無妄聽着聽着,就什麽也聽不見了。低吼出聲,四顧一周,在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一片死寂。

“這……有魔,這是魔——”

不等黎晝反應過來,守衛已經反身拉響警報!

林無妄足尖輕點飛身上前,眼看就要抓住離他最近的守衛,黎晝連忙跟上,宿雲劍随心而動格住他,分秒間,黎晝已經擋在他的面前。

“醒醒!”

林無妄的眼神只聚焦片刻便抄起醉飲劍挑開宿雲劍,靈劍如凡鐵被掀向空中——電光石火中,黎晝捏訣打向徒弟額心,他的動作很快,微光沒入,原先神色兇殘的人瞬間失力。恰時宿雲收劍回鞘,黎晝一手扶人一手持劍,回頭只看見身後追兵無數。

他咬牙,心知今日是進不去城裏了,也不多停,握劍的手腕一旋便在地上劃出一道暗光,暗光下沙塵忽起,揚成一道屏障,将所有人都隔絕在後。

一瞬黃沙飛天,守衛們心驚之下擺出備戰的姿勢。不料它竟轉眼散去,只這個時候,他們要追的人早就不見了。

4.

晨星的住處果然是久未整理,這一整理就是很久。

等收拾妥帖,夜已經很深了,裳兒年紀小,也沒多少出行的經驗,做完活休息一會兒就直犯困,撐都撐不住。

等她睡着了,晨星合計一番,推門進了方月去的住處。

“我就知道你沒睡。”

方月去坐在剛剛鋪好的床上,頭發整整齊齊,連件外衫都沒脫。

晨星打量他幾眼,笑着湊過去:“你猜到我要來?”

方月去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在桌邊尋了一會兒,想找條板凳讓兩個人方便說話。晨星看出來他的意思,擺擺手。

“別找了,這裏原是放東西的,沒椅子。”

方月去待誰都有理有度,再僵持的氣氛裏也能春風化雨,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他面對不了的場合、沒有他應付不來的人。唯獨此時對她,竟然有些局促。

“那我去那邊拿。”

“麻煩什麽?”晨星直接坐在那張小木床上,她在身邊拍了拍,“小公子,過來坐。”

方月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噎了半晌也只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兒。

雖然表面平靜,但他的腦子都快轉不動了,他欲言又止好幾番,一個合适的話頭都找不到,末了開口,和心中打算過的哪句都不像,卻是從喉嚨裏自己飄出來的。

他說:“原來你是蒼靈城的人。”

“不是。”晨星笑着搖搖頭。

見他呆愣,她眼底似有促狹:“我是四方城的鬼。”

這話聽在旁人耳朵裏,大概只會将它當作玩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人總是會忍不住去摳弄自己結好的傷疤。即便會疼,但手上爽快,心裏便也就不管了。

晨星輕輕碰了一下那塊疤,發現不疼,頓覺新奇:“小公子,你還記得上回我離開前,你對我講的故事嗎?當時你們都不信我,沒一個人信我,你們這些外邊的,不信我這個本地人……唉,現在想想,打不打臉?”

方月去本不願提起這個,她那日離開時的怒意猶在眼前,好像被戳中了什麽痛處,他生怕再講這個會惹她不快,卻不料她自己提了出來。

“我沒将它當過什麽秘密,在外邊玩了那麽久,也沒聽多少人說過,還以為早過去了呢,卻原來過是過去了,只是被這故事掩過去的。”她眨眼間回到過去,将那年的圍追堵截又經歷一次,也又死一次。她笑道,“真叫人不痛快。”

她陷入回憶裏,好像并不需要誰去搭話,可方月去慢慢走到她的身邊。

他凝眸望她,是傾聽的模樣:“願聞其詳。”

晨星與他對視許久,微笑着嘆了口氣,說:“蒼靈不是什麽城主,她不過是個倒黴的女孩子,一天在路邊瞧見了個沒見過的東西,她想撿又怕撿了人家找不着會急,于是只多看了幾眼就走了。不想那東西活物一樣,能走路、能飄浮,自己跟着她回了家。她當時還小,什麽都不懂,以為是鬧鬼,心裏很害怕,想得卻簡單,覺得把東西偷偷扔出去就好。”

“沒想見到了夜裏,那東西又跑回來。來回幾次,像是認定了她,怎麽都丢不掉。”晨星頓了頓,不一會兒又自顧自地說,“她覺得這玩意兒邪門,卻也沒想到能那麽邪,不等幾天,竟引來了邪族。”

她不曉得憋了多久,一開口就有點兒收不住了。

“她沒流傳出去的故事裏那麽偉大,也不是什麽高人,相反,還自私膽怯、無能得很。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城裏人少,她哪家都認識。她沒有親人,便将整座城的人都當成親人,她怕連累他們,也怕自己出事,可越不想的越要來,也是她命裏該有這麽一遭。”

她的表情随着講述一點點變了,像是害怕,像是恐懼,像是難受得很卻不肯表現出來一樣強撐着。

“不日,邪族圍城,城中居民頓時惶恐,城衛隊開始日夜巡邏。一天夜裏,他們看見鬼鬼祟祟出去扔東西的她,也順着這條線索追根溯源。這個過程很短,短得沒有經過審判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他們說她就是邪族降臨的開端,是個小妖物。”

她無父無母,被城裏一家一口養大,她記得阿伯阿嬸們拍着她的頭對她笑的樣子,她是真的将所有人都視為親人。

方月去聽得揪心:“然後呢?”

“然後城中所有人集合起來,在一個夜裏,他們抓住她,将她從城樓上扔了下去。”她說着,忽然就笑出了聲,“那會兒邪族礙于建城時大能在城中下的印界不敢強攻,于是密密麻麻将城外圍出個圈兒。當他們将蒼靈從牆上扔下去,那動靜啊,真像是往餓久了的魚池裏撒魚餌。”

她這一笑,笑得悲苦。

“她當時也恐慌無助,可心底好歹有個譜,清楚誰都怕死,倘若易地而處,她未必不會責怪「蒼靈」。那種情況下,誰管你東西怎麽來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東西确實在你身上。所以,她即便是死也只在墜城絕望時怪了他們一下下。”她說,“他們說她是禍亂開端,她認,可在被城人抛下的那一刻,她就當自己不欠他們了。”

就像晨星說的,當時的城中人心惶惶,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犧牲一個人保全大多數,這是最劃算的,是誰都會做的選擇,可這就是對的嗎?

晨星下意識地掩住了眼角流出的一點孤寂,方月去卻捕捉到它。于是被情緒的藤蔓纏住,他整顆心都在發堵。

“蒼靈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好像是地龍震動,好像是遠天驚雷,那一瞬間的事情誰也沒看清。只知道在蒼靈墜城的那一刻有莽光閃現,像是墜來了個太陽,亮得人睜不開眼。而等莽光消失之後,所有邪族就這麽不見了。”她停了停,“蒼靈也不見了。”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是死是活,城中百姓脫離困苦,爆發出一陣劫後餘生的慶幸歡呼,那是她最後的記憶。

“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從講述中脫身出來,晨星撓撓頭,“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他們為什麽要給四方城換名字。”

将它當作故事藏在記憶深處,她一直不敢回望,生怕一回頭就看見鮮血淋漓的一片,不承想今日拿它出來曬曬月亮,發現原來也就那麽回事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晨星「啧」了一聲,心說就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東西,她居然為此逃避這麽多年,她到底是在害怕什麽?

方月去聽得沉默,晨星卻舒服許多,看他為此動情,還起了安慰的閑心。

“其實啊,你可以當作這是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不用信我,說不準我也是編的。就像史書裏那些個名人,市井中的小本子老愛給他們編造轶事,說得言辭鑿鑿,真有其事一般,可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晨星伸個懶腰:“與其費心去想那些個早過去了的事兒,不如想想在你眼前的……”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人一把抱住。

晨星結結實實愣在了原地,搞不清方月去這是抽的什麽風,有點間歇性人格分裂。

晨星自問沒說什麽抒情的話,方月去卻手指微顫。或者說,不只是手指,他整個人都輕輕顫抖起來。

她猶豫着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你……”

這個擁抱來得突兀又不合禮數,他卻被一種莫名的沖動支配,一瞬間什麽也想不到了。

方月去咬了咬牙,他其實很想問她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想問她到底是誰。但喉頭上滾動幾番,他又将它們咽回肚子裏。

她都說了這是故事。

方月去激動得太過明顯,晨星想不發覺都難。

她勾了勾嘴角,回抱住他:“小公子,你該不會……”

方月去一顫,腦子也在這時顫醒過來,他這才察覺到自己失态,連忙放開她:“我……我不是我沒……”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沒愛上我就沒愛上我呗,否認得這麽快,真夠傷人自尊的。”晨星不滿地癟癟嘴,将前事一筆帶過。

“行了,小公子好好休息,睡前故事講完了,怪費口水的,我也有些累,就先回了。”

方月去正掙紮着在想自己是不是觸及了她傷口。不料被她峰回路轉這麽一繞,再次将他繞成了個小木樁。他覺得懊惱,晨星卻很滿意,她風一樣飄了出去,帶出珠玉輕響,又在開門前一頓。

她回頭,笑意盈盈:“好夢。”

這才離開,為他關上了門。

待她離開,方月去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回憶起片刻之前懷中溫香軟玉,他一下子成了溫水裏慢煮的螃蟹,整個人一點點燒了起來,耳朵紅得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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