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師尊,我等你好久了

1.

那一日天塌地陷,烈日流火。

若發生在塵世,必定是一場毀天滅地的浩劫。可它發生在一個不存在的幻境裏,除了他們,沒有人見過,比起災難這個形容,那更像是一群人在同一時間裏做的同一場夢。

只不過,有些人真真切切沉睡在了那個夢裏,再回不來。

黎晝永遠記得那一天。

他在林無妄身邊睡着,醒來卻見到方月去和其他修行者,他們見到他,很驚訝似的,立馬便拉着他問起什麽東西。當時,方月去的情緒尤其激烈,他眼下青紫,臉色也蒼白得不正常。唯獨一雙眼微微發紅,仿佛淚流盡了,要流出血來一樣。

但黎晝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回答。

只一瞬,便是天地晃蕩、流火裂淵。

那場景很奇怪,四周都扭曲歪斜着,像是進入了某個怪誕的異世。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在他的身側,一半是現世,一半是幻境,而他們這群人就站在現實和虛幻的交界處,被兩邊的世界無形中拉扯着,身體都要裂開。

忽然,林無妄出現了。

他一身狼狽,滿世界喊着黎晝的名字。

很奇怪,林無妄分明就在他們的面前,可對方看不見他,而黎晝也被空間所限開不了口。

就在這時,林無妄沉靜下來。

他望向他們所在的方向。

黎晝松了口氣,以為林無妄發現他們了。可事實證明,他的那口氣還是松得太早。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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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空間裂縫面前,林無妄對着那道口子不确定地喚了一聲。

他沒有得到答複,四周沒有一點兒聲音。

林無妄握拳,陡然轉身,也不知是在和誰說話。

“你想要我死,好,我給你這條命。”

聽見這句話,黎晝的心裏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想說「別沖動」,想問「你要做什麽」,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林無妄一個字都聽不見。

他們明明離得這麽近,卻沒辦法溝通,黎晝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仰天笑一聲。

接着,自林無妄周身爆發出一陣白光,那白光亮得灼人,光裏有一柄劍朝着天邊飛去。

随後莽光大爆,空間被割裂,他也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是在蒼靈城裏,梵谷森林外。

出來的人對發生過的事閉口不提,像是一種默契。他們親眼見到靈器降世,親眼見到靈器毀滅,有的失去了親友,有的自己帶了一身傷。

什麽都變了。

路過曾經和自家徒弟住過的客棧,黎晝停步,朝它望了一眼。

分明出來時只說散散心,回去卻少了一個人。

黎晝沒有着急回四合宗,他沿着來路,将所有去過的地方又走一遍。

可不同于來路時,現在寒風凜凜,天氣也冷下來。無定城外的楓樹林只剩一片枯樹,霜雪落滿了枝丫,沒有游人,沒有嬉鬧聲,阜州的燈市也不知被撤去了多久。

雪夜裏,黎晝提着紙燈,站在曾經待過的某個拐角。那時候自己站在這兒看燈看人,前一秒還在感慨着過去,一回頭,懷裏就被塞進一盞燈。

他望一眼手中提燈,燈燭還未點完,人卻不在了。

原來真有一瞬滄海這種事情,黎晝低頭,勾唇,卻沒有笑意。他的表情很奇怪,被刻在臉上似的,牽動嘴角也像是在掩飾什麽。

就這麽一路走走停停,像是在刻意蹉跎着時間,在逃避着什麽東西。

可即便再怎麽慢慢悠悠,路都是會走完的。

末了,他回到四合宗,停在自己的寝殿外。

現下是破曉時分,日夜更替,天空一半灰着,一半有晨光微微,日頭還藏在雲裏。

黎晝突然就不想推門了。

分明從前很期待回來的,裏邊有他養的小貓。

擡手放在門前,黎晝的動作有些猶豫。

“罷了。”他垂眼,嘆了口氣。

罷了。

可就在他正要推開門時,那扇門被人從裏邊打開了。

“師尊?”

忽然朝陽越出,有淡金色的暖光從層雲堆積的裂縫中灑了下來。有那麽一個瞬間,黎晝以為自己生出心魔,竟看見一個真實的影子。

“師尊?”“你……”

他想問你是誰,想問你怎麽在這兒,想問的許多,卻魔怔了一樣開不了口。

黎晝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可笑。他半張着嘴,滿臉的不可置信:“你怎麽……”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說來話長。”眼前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其實,那時候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

黎晝看對方嘴唇一開一合,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顧着看着眼前人,恍惚間竟以為自己回到了初春時候,聞到了清風帶來草木嫩芽的味道。

林無妄笑着,分明是熟悉的模樣,卻給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師尊,別的話晚些再說吧,我看你好像也沒聽進去。”他促狹一笑,笑完又垂下眼,好像有些難過,“我等你好久了。”

這是一場太突然的失而複得,黎晝沒有做好失去小徒弟的準備,也沒想過小徒弟能再回來。一堆意料不到的事兒接連着發生,他無能為力,只能靜默看着,眼下見去者歸來,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聽見眼前的人話音輕輕。

林無妄朝他走近一步,半彎着身子,輕輕抱了他一下:“師尊。”聲音有些委屈。

“聚散往返,這些天真的好像一場夢啊。”

這話聽在耳中,仿佛每一個字都帶着水汽。

黎晝啓唇,話音未發先洩出一聲輕嘆。

“是啊。”他這麽說。

聚散往返,恍若夢境。他的眼前好像起了一陣茫茫白霧,只能看得清眼前的人,不是幻影,不是錯覺,他是一個實體,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人。

此時風吹雲動,陰霾散去,漫漫金光灑滿了四合宗所在的山頭。

天亮了。

番外一 寒鴉萬點

我是一柄劍,沒有名字,只是一柄劍。

原本沉睡在暗閣裏,後來有人将我帶走,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醉飲。我不是很瞧得上這個名字,也不是很瞧得上他,即便我知道他是誰。

這沒什麽稀奇的,任何生出靈識的劍都能感覺出皈虛劍的氣息,這是所有靈器的本能。作為萬兵之祖,皈虛劍足夠令所有兵器臣服。

可那不包括我,或者說,不包括我的意識。礙于皈虛劍勢,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但縱使劍體在他手上微震示好,我的內心也并不認可他。

他不是我所期盼的強大的主人,他是另一柄劍。

比起他,我更欣賞與他在一起的另一個人,道心堅決、劍意如熾,這才該是我的主人。可惜我沒有選擇,我只能像把玩具一樣被握在林無妄手上,我不能接受,偏又逃不開。于是我選擇和從前一樣,繼續封閉自己的意識。

我知道這年頭生出靈識的劍不多,可我不想因此被誰當成寶貝,我只想好好當一柄劍。于是我将自己封存起來,也由此騙過那些人,将我放在閣樓裏養灰。找不到我認可的主人,與其活成個玩具,還不如在那兒養灰。

可沒封閉多久,我就醒了。

林無妄不對勁。

他是皈虛劍意的化身,這點我知道,宿雲劍也知道,可他自己不知道,并且宿雲劍沒有告訴它的主人。我不清楚宿雲劍為什麽不傳達這個消息。但即便我再不認可林無妄,我也是他的劍,由我去告訴宿雲劍的主人,這便是逾越了,不可為。

我猶豫半晌,到底沒有動作,想不出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只能再次封閉自己。

但到底和從前在閣樓裏不一樣。

我總是被打斷。

這次,我先他一步在山頂醒來,剛剛恢複意識就看見他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

我愣了愣,這太不對了,有東西在影響他。或者說,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在影響皈虛劍。我見他雙眸泛紅,心道不好,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心神有異,便要被那邪靈鑽空子了。

我隐隐有些擔憂,卻見林無妄咬牙,與血脈中被怒氣激出的殺意掙紮一番,不多久恢複了清明。這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但這份驚訝也不過就維持到了客棧門口。

我看見他裝傻賣乖,看見他得逞偷笑,看見他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讨好另一個人上。

果然,我還是繼續睡吧。

可依然沒睡好。

林無妄神魂不穩,動辄犯病,一犯病,身上那股氣場就催得我心慌。那邪靈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化出來的,像是血裏泡過幾百年,盡是死人的味道。

他一次比一次侵入林無妄識海更深,到了最後,幾乎與林無妄的意識融在一起。我從最開始的選擇性沉默,到如今的不得不沉默,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朝着不可控的地方去了。

唯一的慶幸是林無妄居然每一次都撐了過來。

不對,又或許不是他。

皈虛幻境裏,我被佩在林無妄腰間,順着他的視線望向熟睡的黎晝。這一刻,我察覺到一些不可說的事情。

我有點慌。

但不論如何,那個叫黎晝的,他在林無妄的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在某種意義上,我想,不是林無妄壓制住了心裏的邪靈,是黎晝,只要有黎晝在,林無妄就永遠不可能走到完全失控的境地……因為林無妄早已不屬于他自己。

還沒從震驚裏走出來,我便看見他将黎晝送去幻境裏的另一個地方。

接着,林無妄分離心神,一邊進入自己的意識,一邊與整個幻境進行着溝通。

這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個人将自己一分為二,同時做着兩件一不小心就要丢命的事兒。我有些錯愕,有那麽一個瞬間,我覺得他怕是不想活了。

要命的是,我猜對了。

靈劍多多少少能夠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雖然我并不認可他,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他的想法。

從與那東西對峙的意識裏走出來,他只一步便跨越時空來到現世與環境的交界處。我随着他望一眼裂縫,望一眼正塌裂開的天邊。

我聽見他說,他要給那個邪靈一條命。

這人有病嗎?我氣得渾身冷鐵都疼。

可氣完罵完,我意識到,這是他為被困在裂縫裏的人解圍的唯一辦法。

那個邪靈太過強大,又與皈虛有所關聯。若他不這麽做,他是逃得出去,可邪靈自毀的力量足夠摧毀整個幻境。屆時,時空裂縫裏待着的人,一個也逃不掉。

莽光裏,他找出那個邪靈的真意所在,召出皈虛真劍,身形一晃就要朝它劈去。

而我晃了晃神,與皈虛換了個位置。

其實前一刻我還沒想好要不要這麽做,但這一秒,我已經沖在了最前面。我是林無妄的劍,除了皈虛之外,論起對敵,我最有資格。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戰,我贏了那縷殘魂,贏了皈虛,我将皈虛劍撞開,也替它毀身于當場。

剎那間,天地蒼茫,白光灼灼。那一幕,除了我沒有人看見。對沖之下,邪靈碎裂,仿佛寒鴉萬點四散開來,而我也終于變成了一塊廢鐵。

倒是不疼,只是意識逐漸渙散,感覺不大好。

在消散之際,我回頭。透過時空裂縫,我看見了被抛回現實的人,頭一回覺得自負,心說林無妄果然不配做我的主人,在他眼裏這事兒只有皈虛劍才能做到,其實我也可以。

他不知道,那就算了。

左右從今往後,他的事再與我無關。

番外二 不似天涯

方月去是除了黎晝以外,唯一知道林無妄還活着的人。

而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晨昏決。

自那件事之後,林無妄便半步不離清予閣,活得像一只被圈養的貓。起初黎晝覺得這樣不行,勸說過他許多次,但每回都被他打着太極推回來。

“師尊就當我在贖罪吧。”他誠懇道。

外界紛擾,他沒有想要的,沒有想看的,什麽都比不上待在這兒看師尊修煉有意思,有什麽好出去的?這樣的日子,他能過上一輩子。

更何況有一件事沒說錯,皈虛劍正邪難辨,還易引起貪念欲念,實是不好。反正在世人眼裏,皈虛劍隕,晨昏決破。至此,天地法器只剩四合宗內被封着的一個乾元鼎。那他一個不知定義的活魂魄,不如學學乾元鼎,死物一般待着。

他也舒心,大家也舒心,誰都清靜。

這種日子,林無妄過得開心,卻沒想到方月去會來。

和晨星從前說的一樣,靈器之前互相會有感應,皈虛劍未破,這件事兒的确是瞞不過他。

“是為了晨星?”

清予閣中,兩人相對而立。

方月去面容憔悴,眼神卻堅定,整個人都魔怔了似的:“我要你再度開啓皈虛幻境。”

“再度開啓?”黎晝抿了抿唇,半擋在林無妄前面,“少門主在出來時也看見了,那個幻境已經塌了,這世上沒有……”

“不,皈虛幻境沒完全塌。”方月去深吸幾口氣,整理好情緒,慢慢開口,“在我們出來的時候,幻境不過剛剛開始崩裂,幻境破碎需要過程,不是一瞬便能毀滅完全的。從前不是沒有這種事情發生,大多數被人為制造出的幻境,崩塌前期都會被這麽封住,這個封存沒有時限。換句話說,只要制造幻境的人願意,便能随時再度将之開啓。”

黎晝聽得一愣,他回頭,望向林無妄,似乎是在詢問他「果真如此嗎」?

而林無妄微頓,颔首。

所謂幻境,有生靈在才是幻境,若是無人,那裏便冰寒過境一樣會被無限凍住。

方月去不知多久沒合過眼,整個人憔悴得厲害,心氣神氣都不在了似的,變得不像他,唯有氣度依然。即便是這樣的時候,他也能耐着性子将話講個清楚。

林無妄望向方月去腰間:“那是靈珠草袋?”

“是。”聞言,黎晝一驚。

他大概明白了方月去想做什麽。

幻境不同于現世,那裏是一個小世界,裏邊的魂魄碎片是散不去的。既然不會消散,那麽只要有心總能收集完全。而南海斷崖之下,有百年靈珠草,它能修魂護魄。若能将之尋見、編制成袋,再回到幻境裏收集她的靈魂碎片進草袋裏,養久了,說不定那個人能回來。

“很難找吧?”

方月去低頭撫上草袋,苦澀一笑:“不,不難。”

有東西可找,有盼頭可念,沒什麽比這更好的事了,有什麽難的?

林無妄與黎晝對視一眼。

“好。”

林無妄脫口便答應他。

“可你要知道,那個幻境已經塌得差不多了,我即便勉力維持,也只能給你現世中的一炷香、幻境裏的短短七日時間。若你在裏面不出來,超過了這個時限。即便你手上有晨昏決,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黎晝垂眼。

開啓一個破碎的幻境當然不容易,要進去收集碎裂的魂魄便更難了。可林無妄不能拒絕,正如方月去無法放棄。

總有些事是他們必須做的。

當晚,四合宗內,一個起夜的小弟子看見清予閣的方向有強光閃現。雖然轉瞬而過,卻也實在叫人心驚。他見狀轉身就回院子叫醒了師兄。

而師兄只是擺擺手:“說不定是宗主修為精進了,天降異象呢?清予閣的事兒也是你能操心的?”

小弟子聽得一愣一愣,心說有理,轉頭就睡了過去。

而清予閣內,黎晝布下陣法,勉強将皈虛劍勢封印院內。這遠比他想的更久更吃力,巨大的神元消耗,每一步都是考驗和折磨,他甚至能想象成陣法完畢之後自己真元消耗一空、站都站不住的狼狽模樣。

可與他相比,更難的是林無妄和方月去。

他們在外,看不見幻境裏邊的狀況,這裏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幻境裏卻是整整七日。說來漫長,但要尋到所有碎片,時間還是不夠。

黎晝望一眼幻境裂口:“你說他能找到嗎?”

“能。”林無妄篤定道。

“你這麽肯定?”

持劍送靈,林無妄轉不開頭。

“當然。”他臉色蒼白,卻仍是笑了,“如果那次出現什麽意外,今日便是我進去。哪怕我不要命了,我也要把碎片都找回來。”

他一句話說盡了偏執,黎晝聞言,不受控制地紮了眨眼,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燙着了,愣在原地。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幻境也終于再看不出個完整的樣子。卡在最後一秒,林無妄收劍,淺淺金光裏,劍勢沒入幻境将方月去拽了出來。

近乎脫力地倒在地上,方月去發髻散亂、外袍被割裂成碎布挂在身上,雙眸緊閉,面上身上到處都是血痕,幾乎看不出人樣,唯獨右手緊緊拽着一個草袋。

袋子裏鼓鼓囊囊,好像裝着什麽東西。

黎晝收陣,真元的巨大損耗令他渾身刺痛,他踉跄幾步,第一反應是确認林無妄的狀況:“能怎麽樣?”

林無妄眨眨眼:“頭暈,要師尊扶着。”

黎晝笑嘆一聲,卻沒有反駁,他攙上去:“他呢?”

林無妄往那邊望去,道:“命是在的,只是養回來不知道要多久。”

黎晝沉了口氣,好半晌沒說話,竟是有些害怕再問下去。

眼睛緊緊盯着方月去手裏的草袋,過了許久,黎晝才終于再度開口,開口前平複了一下呼吸:“那……晨星怎麽樣?”

聽見身邊動靜,方月去嘴唇翕動幾下,發不出聲,卻是林無妄替他說話,還沒言語,先笑了聲。

黎晝回頭,夜色裏對上一雙微彎的眼。

林無妄說:“差點兒就沒戲了,好在那一點兒他拼命補了上去……成功了。”

黎晝一愣,再回頭看地上的人,方月去無知無覺,昏迷得很徹底,嘴角卻隐約帶着弧度。

像是在笑。

番外三 知與誰同

黎晝從沒想過自己會遇見林無妄,或者說,他從沒想過真能遇到一個願意長長久久陪着自己還不減真心的人。在過去,哪怕是最美滿的夢裏,他都不曾這麽夢見。

深冬,晴夜飛雪,清予閣內有燭火微微,黎晝睡到一半醒來,望一眼沒關好的窗子,披了衣裳便要起身關它。可剛剛走到那兒,他就聽見外殿榻上林無妄翻了個身。緊接着,那床棉被悶悶落到了地上。

林無妄不是凡人,不會因為這樣便着涼風寒,可黎晝還是過去為他撿起被子蓋好。就在黎晝為林無妄把被角掖好的那一刻,宿雲劍不知怎麽也醒過來,輕輕震了一下。

黎晝回頭,食指壓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再轉過來看一眼,确定了林無妄沒醒,這才安心。

要維持一個已經破裂的幻境不至于頃刻倒塌,這是一件很耗心神的事情,更何況他的靈識也不過剛剛覺醒。

因此,即便那件事兒已經過了數月,林無妄也還沒徹底恢複過來。

想着想着,黎晝在林無妄榻邊坐下,借雪夜清光看着眼前熟睡的人。

那天晚上,怎麽會這麽巧遇見他呢?

黎晝想,如果當時他沒有抄近路走密林,沒有遇見林無妄,現在躺在這兒的會是別人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黎晝就否認了自己。

不會。

在當年寅虛還未飛升真仙、剛剛當上四合宗主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選拔門徒,這大概是一個慣例,門派一代一代,總需要後人來繼承,歷來如此,沒什麽好說的。可後來寅虛飛升,黎晝接任四合宗,卻打破了這個慣例。

數年來,無數長老為此事催他,他卻每每猶豫,不是沒有碰上好資質的苗子,只是差點兒緣分——宿雲劍不認他們。

一方面,宿雲有靈,靈劍難得,當世沒叫得出名字的靈劍就那麽幾個,地位極高。宿雲劍既然不認,山門中便是再多争議也沒辦法。

另一方面,靈劍多與主人心意相通。即便它不能言語,但黎晝也隐隐能感覺到它在等着什麽。

可它在等什麽呢?

四季輪轉,黎晝疑惑許久,久到他都以為自己理解錯了,幾乎要将這件事情抛去腦後。

偏生這個時候,他走進那片密林。

“師尊……”

夜間沉靜,林無妄只輕輕一聲便将黎晝從回憶裏拉扯回來,以為他醒了,黎晝正要開口,便看見榻上的人癟癟嘴又翻個身。

原來是夢呓。

“師尊,我……那片燈海,我看見了……”

黎晝微怔,剛剛從被打斷的記憶裏回神,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沒弄懂林無妄在說什麽。但微風從窗縫裏灌進來,吹得架子上挂着的一盞紙燈晃了晃,黎晝見狀,很快想起另外一樁。

他不禁失笑,怎麽還惦記着這個?

月色透過窗柩,披了層薄光在他的身上。

黎晝微微俯身下去,像是怕驚醒了他,将聲音放得很輕,輕得像一個夢。

他問:“嗯,好看嗎?”

被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林無妄在枕頭上蹭了蹭,笑得一臉孩子氣:“好看。”

黎晝時常會想,他那麽愛折騰的一個人,一路行至如至今,卻過得乏味枯燥,半點兒意思都沒活出來。他偶爾也疑惑,為什麽會入修仙途,為什麽會是他當上這個宗主呢?

但這一刻,他放下諸多問題,不再去想。不是想通了,而是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

“那你先看着,等到了時節,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再一起看。”黎晝垂下眼睫,“看另一片燈,另一片海,另一片月亮,好不好?”

林無妄睡得不老實,手從被子上伸出來亂抓,恰好抓住黎晝一抹衣角。

在将衣角抓牢之後,他不自覺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好。”

從前不願意看,是因為那個當下沒意思,比起乏味且身不由己的現實,還是放飛想象更加有趣。但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他的身邊有了林無妄,那麽,他願意停在這兒。

山間的雪慢慢小了,月輪西移幾寸。

霜雪冷然,幾夜夜寒,但有人共暖。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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