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失去

有些東西,是走是留,從來不由人

1.

天氣晴了幾天,傍晚卻下起暴雨,近日積攢下來的暖意頃刻間被毀了個幹淨。

廚房裏,陳伯将燒好的水倒進暖水壺,然後便如往常一樣,把水壺放在桌上,打算出去。可大概是年紀大了,眼睛容易花,他把水壺擱得太靠外。待他轉身離開之際,衣角碰倒了暖水壺,接着就是「啪」的一聲。

陳伯回頭,冒着白氣的熱水灑了一地,水裏全是碎片。

就是這一天,顧終南接了個電話。

西北軍區曾有七支精銳部隊,裏邊個個都是老兵。每個人身上都有數不清的傷疤,每個人都背着軍功章。然而軍區調動,總區抽了三支分離出去。

顧終南原先覺得可惜,但轉念一想,其實也沒差什麽,大家依然在為了一個目标奮鬥着,只是換個地方,于是便釋然了一半。剩下一半釋然不了,也只是因為感情。

然而他沒有想到,所謂的調動只是幌子,調離的三支部隊被拆開,大家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成了散兵,有的成了保安,有的心灰意冷,幹脆回了老家當木匠。

或許可以這麽說,他的部隊被解散了。

同時,顧終南知道了其中一個兄弟的死訊。

戰場上每個人都是英雄,可那位英雄沒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一樁非常小的市井糾紛裏。聽說是在街頭,一個醉漢鬧事,他手裏舞着碎了一半的洋酒瓶,見人就砸,那位兄弟想去制止,卻在争鬥中被碎玻璃刺進了太陽穴,當場死亡。

這兩件事,陸青崖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沒怎麽聽說消息,只曉得顧終南挂了電話即刻離開,他走時眼睛血紅,參加完兄弟的葬禮也沒有回長津。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顧終南就這麽消失了。

學校裏有老師向陸青崖問起這位剛剛入學就曠課的顧少将,可她什麽都不清楚,只是說了些好話,替他去辦了請假手續。

長津大學裏的老教師很多,有一個在五年前教過顧終南。到了現在,提起他,那位老師依然忍不住嘆氣,說顧少将或許真的不是個讀書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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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初五,恰是驚蟄。

陸青崖拿起日歷翻了幾頁,随口問了句:“顧少将離開多久了?”

陳伯放下抹布,想了想:“少将是廿四號走的,算一算,有十天了。”

十天。

“他原先是不是說廿八號回來?”

“對。”陳伯道,“少将到地方後打過電話,說廿八號左右回來,最遲不會超過初一。初二是龍頭節,少将打算那天去營房和兄弟們出去剃個頭。”

屋外春雷陣陣,雷聲炸耳,最近的仿佛就落在屋外,打得人心發慌。

顧終南說最遲初一會回,可今日已經初五了,期間他沒打過一個電話,就這麽和他們失去了聯系。若是放在從前,他無故消失必定是大新聞,可最近誰都曉得他「賦閑在家」,于是對他的關注也就少了許多。

按理說,無故消失這麽多天,已經可以報案了,可顧終南身份特殊。萬一背後有什麽牽扯,消息洩露出去,誰也負不起這個責。

陸青崖若有所思,拿着日歷又看兩眼。

她定了定神,給李四季撥了電話。原先是想問顧終南,她以為他應當比她清楚,卻不料他比她更意外。

“什麽,少将也失蹤了?”

“也?”陸青崖意識到什麽,“什麽叫也失蹤了?”

李四季倒吸口涼氣,壓低了聲音。

“前幾天顧局長去外面調查,本來下午就該到地方,可直至次日都沒見着人。”

“顧局長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李四季的聲音更低了些:“顧局長是廿九號走的,失去行蹤,大概在初一。”

“初一……”

又是初一,初一到底發生了什麽?

還不等她多想,那邊陳伯聽見門外有響動,撐着傘就跑了過去。那響動很輕,像是孩子無聊時的惡作劇,沒規律地在拍門,沒拍多久就停下了。

“少将,是少将!”

不遠處傳來陳伯的呼聲,帶着些許顫意和慌亂。

陸青崖聽得一愣,生出些不好的預感。她放了電話立刻跑出去,只看見院門口的泥水坑幾乎被染成了血水坑。坑裏趴着個人,他的衣服已經辨不出顏色了,身上全是污穢,頭發也結得一縷一縷的,看上去十分狼狽。

“顧終南?”

地上的人幾近昏迷,仿佛回到這兒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陳伯的傘早就丢在一邊,他勉強把人扶了起來,陸青崖也連忙跑去想搭一把手,可她剛剛到顧終南身邊就是一陣心驚。

顧終南的臉上凝着大大小小許多血塊,從眉尾到耳邊的傷口也結了疤,算起來不過短短幾天,可他已經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樣,臉色也接近青紫。

她費力地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和陳伯一步一步把他攙進屋裏,放他躺在床上。她抹了把臉,又用袖子抹了把被雨迷住的眼睛,她的手腳冰涼,腦子裏也因為一時湧進了太多東西而變得無法思考。

陳伯慌忙往外走:“我……我去找醫生!”

說完,他快步跑了出去。

陸青崖不自覺長出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被驚得從方才屏息到了現在。她心悸得厲害,正想去拿毛巾和幹衣服給顧終南整理一下,就聽見不遠處有什麽聲音。

順着聲音走到電話機前,陸青崖拿起聽筒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原來她之前着急,沒挂電話就跑了出去。

“喂?”

“怎麽了?是少将回來了嗎?少将發生了什麽?”電話另一邊,李四季着急詢問。

陸青崖做了幾個深呼吸,勉強穩住了聲音:“他的情況不大好,可能需要你們過來。”

2.

顧終南受了許多傷。他的身上大部分是棍棒的痕跡,背後是大面積的燒傷,腿上有個槍口子,每一處都凝着血塊,叫人觸目驚心。

陸青崖握着熱毛巾,一點一點把他的衣服剝開,剝一塊就要拿毛巾擦一下。不久,毛巾上便被染紅了,而空氣裏的血腥味也越來越重。他的衣服和傷口已經粘在了一起,現在這麽撕開,那口子暴露出來,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她閉了閉眼,強行把背上的寒意壓下去,動作也越發仔細小心。可昏迷中的人并不安穩,他像是夢見了什麽,掙紮着往側邊大動作地一翻——

“啊!”

陸青崖被驚得心髒發緊,她拽着手上一塊布料,趕忙拿毛巾按在他的傷處止血。那裏被生生扯下來一塊皮,許是疼得很了,顧終南牙齒咬得死緊,臉上的青筋都暴出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輪胎在地面滑了一陣才停下來,足以證明那司機把車開得多快。

“青崖!”

門外的聲音是李四季的,陸青崖有些意外,營房路遠,她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麽快。

正想放了毛巾去開門,她就聽見門外多了個女聲:“還叫什麽,自己開呗!”

話音剛落,那門就被一腳踹開了。

陸青崖走到屋門口,恰好看見門鎖落在地上,而那個女子一手提着醫藥箱,一手拽着李四季,踩着皮靴便走進來。

陳柯君望見拿着沾血的毛巾愣怔望着自己的陸青崖也沒多大反應,只一聲「在那兒」,便繼續拽着李四季走過去。她的步子邁得又大又快,走得也急,暴雨驟然落下,可她從門口到屋裏也不過就濕了個頭發。

“嘶……”看清了顧終南的模樣,陳柯君倒吸一口涼氣,轉向陸青崖,“他回來時說過什麽嗎?”

“沒有。”陸青崖搖頭,“他在門口就昏了過去。”

陳柯君若有所思,很快又定神道:“小四季,你在這兒待着,我去門口看看情況。”說完,她轉頭與陸青崖道,“看這樣……或許不太方便,你和我一起出來吧。”

陸青崖點點頭,跟在她的身後走了出去。不過停步關了個門,陳柯君已經蹲在門口看了起來。木門較低處有血印子,門前樓梯上也留有血痕,再往外看去便沒有什麽了,這雨下得太大,足夠沖刷掉他留下的痕跡。

暴雨裏,陳伯帶着醫生終于趕到。今日不巧,那醫生沒有開診,陳伯是跑了很遠去的醫生家裏把人請來的,沒想到剛剛到這兒就聽見裏邊有醫生了,他只得道着歉又把人送回去。

其間,陳柯君始終蹲在那兒,沒怎麽理會他們。陸青崖不知道她在找什麽,只看見她皺着眉,神情嚴肅。直到她朝着某個地方伸手,抹下來一塊泥。

那泥是紅色的,只有一小塊,和血跡混在一起,叫人分不出來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她想到什麽,快步往裏走,也不敲門,直接推了就進去。那邊李四季拿着剪刀正全神貫注處理顧終南的衣物,可他一驚之下也不手抖,只是眨了眨眼,習慣了似的,微頓之後繼續自己的動作。

陸青崖跟在陳柯君身後,看她拿起顧終南的鞋子,又湊上去看了他的褲腿和衣角。确定之後,她長舒口氣。

“你發現了什麽?”陸青崖問。

陳柯君望向陸青崖:“還不算發現,只是先前的懷疑被排除了一部分。這附近都是黃泥地,他去的地方離這兒也不遠,沾不上紅土。”

“從長津往北有一段路是紅土地,距離安河不遠,是顧局長的路線。”李四季放下剪刀又拿起紗布,他手上動作未停。

陳柯君接口道:“我去那邊看看。”

說完,她轉身就走,半點兒不遲疑。

陸青崖插不上話也不懂什麽,只是站在這兒。等陳柯君離開之後,才問一句:“我能做什麽嗎?”

李四季動作麻利地給顧終南纏上繃帶。

“先回屋吧,把衣服換一換,你身子不好,被雨淋了容易生病。換完了去熬點兒粥,先把米打細些,熬得稀一點,少将醒來或許需要。”

“好。”

陸青崖應完之後,又看了顧終南一眼。

他雖然昏迷不醒,卻依然緊皺着眉頭,牙齒始終緊咬,像是在忍耐着什麽。

3.

周圍是一片濃黑,顧終南一步一個踉跄地往前走,像是踩在雲上,腳下虛軟,走不踏實。

這裏太黑了,黑得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費力地做了幾個眨眼的動作,他環顧四周,想找到出路,可哪兒都是一樣的,他什麽也看不見。

忽然,耳邊傳來了電話鈴聲。

像是被某種力量操控着,他随手一抓,接起電話。

電話那邊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顧終南?”“你是誰?”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機械似的講:“顧局長在去安河的路上出了岔子,現在被關在清水鎮33號的閣樓上,處境不大好,少将不去看看嗎?”

顧終南的身邊依然是一片漆黑:“你在說什麽,你到底是誰,你怎麽知道的?”

“看守顧局長的是青幫的人,顧少将應該沒聽說過,那就是一群不成氣候的小地痞,仿照着大幫派自己這麽叫的一個名號。他們手上沒什麽東西,但多數是流亡來的,打起架來個個都不要命,少将要去,還是小心為上。”

“我憑什麽信你?”

“信不信的,你給顧局長的人打個電話,問問顧局長的行蹤,不就行了?”那人不緊不慢,“少将不是傻子,求證過後自然就知道了。”

“你……”顧終南沒來得及再問,對面那人直接挂了電話。

而他如那人所言聯系了許多人,卻沒有一個知道顧常青如今在哪兒。

顧終南情急将地方報了出來叫人去找,可剛剛挂了電話,那人便又打來一個。

“少将還是不要沖動為好,他們現在可換位置了。現在的顧局長在安村邊上一個倉庫裏,那裏有一片樹林,你沿着立着「安村」石牌的口子進去,直走到盡頭就能看見。”

說完,那人再次挂了電話。

而周遭的濃黑也在這一刻消散幹淨。

當顧終南再次看見東西時,他看到的是一處倉庫。倉庫藏匿在樹林裏,位置隐蔽,他平複着自己的氣息,大概是跑得太久,他喘得厲害,肺都要炸了。

這裏不好找,可他一路走來,有人領路似的,以至于他來得很快。

找到這裏不難,混進去也不難,一切都很簡單,簡單到像是個陷阱。

又或者,這就是個陷阱。

畫面再一轉,顧終南被綁在了倉庫裏的柱子上,而隔壁那根柱子綁着的是顧常青。

當時夜色很深,他是被疼醒的,眼睛被血迷了卻擦不到,所以看東西總有些模糊不清。不遠處的桌子上歪倒着幾個看管的人,顧常青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半跪在地上,他不曉得被關了幾天,此時形容狼狽,只是面上一絲驚慌也沒有,反而比平日更加冷靜沉着些。

“現在應該是三點左右,淩晨三點到三點半他們要換班,剛才有車開走,再過半小時不到,就會有新的一批人過來。”

顧常青不知什麽時候解開了綁住自己的繩子,他挪動到顧終南身邊:“我的腿受傷了,綁在一起走不遠,等會兒分頭行動。這裏有前後兩扇門和一扇暗門,我走暗門。”他指了一下黑暗中的某個地方。

那兒立着塊木板,顧終南看不見暗門,正想問一句,就聽見顧常青繼續道:“你先拿着刀片,把那些人抹了。後門鑰匙在那個藍衣服身上,摸出來。”

顧終南便沒再開口,只是接過刀片,強撐着走過去,挨個割了那些人的喉嚨,又摸出了後門鑰匙。

本來,按照顧常青的推算,他們是有行動時間的,可這時,外邊傳來車聲。較之以前,今夜,那些人提早了許多回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

“看見邊上那排油桶了嗎?”

“把油桶打開,扶我去暗門那兒。我記得你總是随身帶着只火機,等他們進來,把地上的油給點了。”

當顧常青的話說到這兒,顧終南已經将油桶倒了一地,也把他扶到了木板處,手中的鑰匙插進了後門門鎖,輕輕一旋便将門打開。而那夥人也在前門處,準備開門。

“就是現在。”

顧常青将木板推開,那邊有木架子,顧終南看不見他的情況,只是聽見他聲音有些悶,預料着他已經進了暗門,于是掏出火機打燃一甩。

火星舔上油桶,頃刻間燒出了一片火海。在顧終南從後門逃出的同時,他聽見了身後的爆炸聲。

分明是很響的一聲,可他被撲出來的火浪波及,整個人往前一摔。在倒地的瞬間,他失去意識,什麽都聽不到了。

像是躺了許久,又或許只躺了幾分鐘,當顧終南再醒過來,倉庫已經塌了,周圍來了許多被爆炸聲吸引過來的村民。

而他從草叢裏爬起來,拉住一個人問,倉庫倒塌了,那暗門呢?暗門那邊的情況怎麽樣?那個人先是滿臉驚恐地望着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接着那個人告訴他,這倉庫沒有暗門。

大概是這個世界的問題,他的眼前天旋地轉,眼睛好像因為這個忽然壞了,看東西一陣清楚一陣模糊。

顧終南朝着倉庫走幾步,卻被絆倒在了泥地裏。

他看見了那些人,聽見了槍聲,看到村民們驚慌四竄。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去和他們拼了,卻偏偏聽見一個聲音,是顧常青的,顧常青叫他走。那個聲音虛虛實實,像是從遠處飄來的,幻聽一般,卻成了他那時的支柱。

在這之後,顧終南的世界再次陷入濃黑裏。

4.

按照李四季的診斷,顧終南應該是體力透支加上失血過多引發的昏迷。顧終南的傷勢的确嚴重,可他不是常人。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許久,比這更嚴重的傷都受過,他不該這麽久還不睜開眼睛。

“剛才來了一通電話,是前天來過的那位小姐,她找你有事情。”

李四季從顧終南的床前離開:“你先照顧着他,我去接電話,萬一少将醒了,立刻過來叫我。”

“嗯。”陸青崖接過李四季的位置,坐在了顧終南床邊。

榻上的人睡得不安穩,卻也不肯醒來,嘴裏念叨着什麽,聲音很小,語速又快,陸青崖即便附耳過去也聽不清楚。

而另一邊的李四季也接到一個消息。

“我們找到顧局長了。”電話另一頭,陳柯君的聲音低沉,“但不是什麽好消息,我們找到的是屍骨。”

“什麽?”

“現在看來是倉庫爆炸引起的火災,具體情況我們還在調查,顧局長被困在倒塌處構成的三角區下邊,那東西正好為他擋住了沖來的火焰。目前看來,顧局長是窒息而亡的,因此屍體還算完好,只是……”

陳柯君猶豫了一會兒:“只是,顧局長在死前被人砸斷了雙腿。我想,或許是因為這樣,局長才沒能逃得出去。”

“砸斷了雙腿?”李四季有些難以置信,“這是誰幹的?”

“現在看來,是一個自稱青幫的小團體,不成什麽氣候,平日裏綁架搶劫之類的事情做得不少,最近也查到有人找他們買兇殺人。那個爆炸的倉庫像是他們的據點,外邊死了許多青幫的人。可是很奇怪,在我們到來之前,那個青幫幾乎在一夜之間被滅幹淨了,半點兒線索都沒留下,調查局正在查這件事情。”

李四季沉默片刻:“所以這件事有幕後主使人?可如果那個人那麽厲害,能在一夜滅掉一個團體,為什麽他還要買通青幫?”

“不知道。”陳柯君還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只嘆口氣,“少将還好嗎?”

“少将……”

李四季正想說顧終南還沒醒,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陸青崖小跑着過來,看起來有些激動:“他醒了!”

等他們再趕回房間,顧終南已經下了床,坐在了桌子邊上。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東西吃,房間裏只放了茶水和水果,他便給自己狠狠灌了口水,拿着蘋果就啃。他咀嚼的力度很大,大得臉上的傷口都繃開滲血。

“你幹什麽?”李四季沖過去扯住他的手,“你現在只能喝粥,不然胃哪裏受得了?”

顧終南的頭發有些長了,已經過了眉毛,稍稍遮住眼睛。在他擡起頭的那一瞬間,陸青崖望見他的模樣,下意識便屏住了呼吸,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根本不是顧終南。他幾乎瘦脫相了,臉色蒼白,眼圈發青,臉上的傷處流着血,整個人看上去很是陰兀。

“粥呢?”他開口,聲音沙啞。

“我去拿。”

陸青崖說完,連忙跑出去。

粥在廚房裏的蒸籠上放着,因為不知道顧終南什麽時候會醒,所以那兒總熱着碗粥。那粥碗有些燙,陸青崖即便隔着抹布端過來,也還是被燙得指尖發紅。

顧終南卻毫無感覺似的,拿起勺子就喝。

李四季再次把他攔下來:“少将!”

顧終南擡了擡眼睛,忽然笑了。

“怎麽,我記得以前在軍營,傷員起來吃不了東西,你們是很着急的。我現在吃得這麽好,你不該欣慰嗎?”他的氣息不穩,說話斷斷續續,嗓子像是壞了,幹澀得不成樣子。

“你……”李四季一時語塞。

顧終南見狀,拿起勺子又開始喝粥。

眼見攔不住,李四季只能加一句:“你要喝可以,喝慢點兒。”

可顧終南并不理會,他端起碗,将粥一口喝了個幹淨。滾燙的熱粥直接流進食管,顧終南自虐似的咬破了嘴裏剛起的泡,他咬得重了點,皺眉,偏頭吐出一口血沫。這個動作牽動了眉毛邊上的刀傷,那兒的血還沒止住多久,現在又扯開了一點。

顧終南的身子晃了晃,李四季連忙扶住他:“你到底怎麽了?”

“我怎麽了?”

顧終南一時間有些茫然,但很快又恢複清明。

“我沒怎麽,你是醫生,你應該能看出來我的情況。”他站起身,腳下不穩,差點兒往後倒去,但他反應極快扶住桌子,“喏,精神狀态正常,傷勢恢複良好,非常配合治療。”

李四季與陸青崖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的眼裏看見了擔心。

顧終南的反應不大正常。

“你們什麽表情?怎麽,我醒來了讓你們困擾嗎?還是我不該吃東西?”

顧終南的目光從李四季轉到陸青崖,又從陸青崖轉到聽見聲音趕到門口的陳伯身上。

“做什麽這樣看我?”顧終南歪一歪頭,“我是怪物嗎?我不該出現在這兒?”

他的目光時聚時散,一時凝神望着眼前的人,一時又沒有焦點四處飄移,整個人都虛着,像是因為找不到情緒的宣洩口,拼命在壓抑什麽。

“少将……”“顧終南?”

顧終南環顧一圈,這兒是他的房間,往外邊走一會兒,左拐就是顧常青的書房。他還記得,小時候他爸在那兒處理公事,他曾經過去搗亂,弄混了一堆文件,因此被打了一頓。

那是幾歲來着,六歲還是七歲?

“少将,你現在狀态不穩定,還是回去躺着休息……”李四季說着就要把他扶回去。

然而,先前還算平靜的顧終南猛地揮開李四季伸來的手,大吼:“滾開!”

趁着身邊人在震驚中回不過神,顧終南徑直便沖出門去!他的腳步踉跄,卻偏生走得極快,剛到走廊上就摔了一跤。

“顧終南!”

陸青崖連忙跑上前去想扶住他,卻被他反手揮開,她着急沒有防備,因此一個不穩就摔在了他的身邊。她落地前下意識用手撐地,卻不留心按在他的傷腿上。他悶哼一聲,包紮處滲出的血染紅了她的手掌。

可他半分也不理會,只是咬牙站起身來繼續往外走。

“夠了!”

李四季扶起陸青崖,接着扯住顧終南的胳膊。

“什麽夠了?”

顧終南想掙開,可李四季抓得很緊,沒讓他得逞。

顧終南舔了舔後槽牙,眯着眼睛,另一只手一拳就往李四季的肚子上招呼去。

他雖然剛剛醒來,身上也帶着傷,但這拳頭出手狠辣,幾乎是用上了他全身的力氣。

打完之後,顧終南失力倒在地上,而李四季捂着肚子彎下腰去,疼出了滿身冷汗。

這一次,顧終南沒能再站起來。

他躺在那兒,掙紮着翻了個身,仰面眺向遠處天空,仿佛透過它看見了其他的東西。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一紅,喉頭也哽了幾下。

陳伯手足無措,二十一年間,他從未見過顧終南這個樣子。

愣了半晌,他憋出一句:“少将還是保重身體為好,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能過去啊!您這樣作踐自己,局長知道了又該……”

“局長?”顧終南的聲音比之前更加低啞,他咳了幾聲,“我爸?”

冷風絲絲纏繞,圍在他的身邊,包成了個繭。

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

顧終南擡手搭在眼上。

“他不會知道了。”

陳伯一滞:“什麽?”

“他不會知道了。我爸死了,你知道嗎,他不在了。”

顧終南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大,他被困在繭裏,喘不過氣,他也想掙紮,卻沒有了力氣。

“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是我,是我點的火……點完之後,倉庫爆炸了,你見過爆炸嗎?”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你見過嗎?”

李四季見狀不妙,立刻扶牆過去。

顧終南半撐着身子坐起來:“是我害死了我爸,是我!我點的火,我逃出來了,可是……”

随着一記手刀,顧終南安靜下來。

風停了,天上的雲卻仍在動。

有些東西,是走是留,從來不由人。

人都是很愛看熱鬧的。

比起門內突然凝固的氣氛,門外幾個因為聽見聲音而駐足的過路人卻沒什麽感觸,他們只是驚奇。他們在面面相觑的同時,也在彼此的臉上看見了震驚,可那份震驚,不久之後就演變成知道了一樁大新聞的興奮。

別人的事情,好或不好,只要鬧得大些,都是熱鬧,是業餘時間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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