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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無所有,顧終南依然是顧終南
1.
長津城南有一座宅子,這裏離市區不遠,卻不似市區吵鬧。宅邊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每到夏天就會有孩子跑來溪邊游玩。顧終南小時候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這是顧家祖宅。
先是刑偵調查局的首任局長顧常青,再是國軍史上最年輕的少将顧終南。如今,大家提起顧家,只知道這兩個人,幾乎沒有人再記得,長津顧家曾經也是個大家。這個家族從清初至今,有着兩百二十餘年的歷史,根基深厚,也曾繁盛一時。
只是後來世道亂了,顧家內部生出許多分歧。
有人求自保,便如現下族內三老爺一派;有人心系家國,便如顧家前任及現任家主;還有一部分人,他們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裏卻動了許多心思。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家即便沒落了,比起一些剛剛興起的小家族,在許多方面也還是更有優勢。那一部分人極其短視,看不見戰火也不關心局勢,他們滿腦子想奪權争家産,抓住一切機會為自己牟利。
族內分崩離析,前任家主志大才疏、獨木難支,臨終之際将家主之任傳給了長子顧常青。也就是在接下家主之位的那年,顧常青和族內産生了分歧。亂世裏,家族裏大多數人希望明哲保身、靜觀其變,不率先參與争鬥,但他覺得有些事情是該做的。
因此,顧常青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和顧家保持着一種很微妙的關系。
他漸漸與顧家分離,投身于家國,手上卻仍握着家主之位不放。在必要的時候,他也會利用「顧家」的招牌打開局面,以至于當初,許多人都以為這是顧家對于如今局勢的公開表态。
這給顧家争了許多益處,也給顧家惹了許多麻煩。
在享受益處的時候,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人說什麽。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局勢有變,大家便不約而同都想起了那些麻煩。
也是因為這樣,今日,大家在這兒聚得格外齊些。
主座是家主的位置,即便家主不在,那兒也不該坐人,這是規矩。
可滿堂茶香裏,一位老者撣了撣衣擺,在衆人面前坐上主座,沒有人提出異議。即便有些弄不清情況的分支沒忍住往那兒看了兩眼,也很快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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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到齊了?”
三老爺頭發花白卻不顯老态,看上去身體硬朗、精神矍铄,他內裏着件長衫,外邊罩着馬褂,穿得斯文,眼底卻透出幾分生意場裏浸染出的精明算計。
“沒有沒來的吧?”
離得近的座位上,一個油頭胖子眯着眼笑:“三爺,都到了。”
三老爺環顧一周,看上去頗為滿意。
可較遠些的位置上,一個中年男人皺了皺眉。這中年男人看上去瘦弱可欺,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怯意,眼睛倒是幹淨,氣質亦然清正,叫人覺得很舒服。
這次給他們傳消息的人說是有家族大事、會議十分重要。故而将他們這些常年在外地居住的分支都叫了回來。可現在一看,家主顧常青不在不說。就連少家主顧終南也不在,這是怎麽回事?
他借着端茶的動作偷瞄一眼,心說,這三老爺還坐上了主位,怎麽,顧家變天了?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
“近日長津城內的傳聞,想必大家都曉得,我也就不多說了。”三老爺咂一口茶,面帶遺憾,“我并不願意相信這個消息,可前幾日,派出去打探的人來了回報。”
他面色沉沉:“那樁傳聞百分之八十是真的。據報社說,報道已經寫好了,常青的死訊明日便會發出來。而既然傳言是真的,那麽顧終南也便沒有資格再擔任家主之位。”
或許是信息量太大,那中年男人有些震驚,脫口便問了句:“是什麽傳言?”
一時間,大家紛紛轉頭望他。
離中年男人最近的那個附耳過去,悄聲說了些什麽,中年男人的眼睛于是睜得更大了些。
衆人見狀,曉得他明白了事情如何,便也不再看他。
可中年男人依舊疑惑,他壓低聲音:“這是真的?”
“誰知道呢,都這麽說。”
“哪兒來的消息?”
“不曉得,說法多的是,還有人說是顧終南自己承認的。”
“不該啊,終南怎麽可能殺死……若是真的,警局怎麽會毫無動靜?”
“動靜?警局?”那人扯了扯嘴角,“顧終南可是西北軍區調度總指揮,誰知道他有多少門路?再說了,這事兒又沒證據,甭管外邊怎麽說,只要審訊時他打死不認,誰能怎麽着他?”
“沒證據?沒證據就這麽定論了?這怎麽……”
“別怎麽怎麽了,這也不關咱們的事兒,三老爺講話呢,細聽着吧。”
那人說完就轉過去,再不理他,中年男人也只有壓住自己的疑惑,安靜聽下來。
主座上,三老爺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雖說常青的死因疑點諸多,但停了這麽多天也不像回事,死者為大,還需入土為安。”三老爺說,“昨夜我們聯系了警局,将常青的屍體請了回來,葬禮定于三日之後。”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
“一族不可無主,可先前的少家主……”
話說到這兒,在座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距離最近的油頭胖子笑得狗腿:“三老爺說的是,顧終南那兒扯不清楚,這件事兒還不知道要查多久,但這族裏可不能沒了家主!現下新立無人,不如,三老爺……”
“這……”分明是擺上了明面,誰都曉得這人心底的打算,可他還是裝着一派猶豫,沉吟半晌,才問一句,“各位認為呢?”
座下人面面相觑,不一會兒,卻接連贊同起來:“三老爺德高望重。”
“合該如此啊!”
“便請三老爺暫代家主一位!”
三老爺眼睛轉了一圈,笑了笑承下。
“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再推脫了。”他說,“我這老頭子也管不了幾年,這家主之位,我便暫代一時。等事情過去,我們再着重商量吧。”
油頭胖子谄媚道:“既然如此,那三老爺預備何時籌辦家主大典?”
“暫代而已,舉行大典豈不是成了笑話。”三老爺擺擺手。
“話可不是這麽說,這全族上下,哪裏選得出比三老爺更适合這個位置的?再講了,這即便是暫代,那也是家主啊,總不能沒個表示不是?”
這話裏漏洞極多,道理也是歪的,可滿堂沒一個人反駁插話,反而都是應和奉承。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辭了。”三老爺笑着,“但大典還是不妥,只是作為家族內部的事情,咱們便自個兒關着門,吃個飯吧。”
“三老爺打算在哪天辦?”
屋外又刮起了風。風聲低啞,仿若一個垂垂暮年的老人在做着最後的控訴。
但大堂門窗緊閉,即便外邊風雨再盛,也影響不到堂內。
“大家夥兒來齊一趟不容易,尤其是離得遠的,家中的事情也不好丢得太久。那麽,便在處理完常青葬禮事宜,六日後的晚上吧。”
2.
從暖陽高照到風雨飄搖,最近的天兒總是在變,沒個定的。然而,不論外邊再怎麽變,顧終南始終都是一個樣子——陰沉,寡言,偏激得厲害。
他見什麽都不順眼,每句話都夾槍帶棍,給人感覺像是拿着槍站在一道門裏,日日夜夜,他偏執地在門前守着。把所有人都看作敵人,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
看起來像是不願面對別人,可陸青崖想。事實上,他最不願面對的那個,恐怕是他自己。
撐着傘,抱着六兒,陸青崖從外邊回來,剛到顧家就看見一個人開門往外走。那是個中年男人,頭發梳得整齊,穿着西裝三件套,看上去又瘦又怯,走路都弓着背。
最近來顧家的人很多,各種各樣,什麽人都有。正因如此,顧家門前多了士兵輪流值守,他們查得很嚴,能進去的沒有幾個。
陸青崖和中年男人打了個照面,輕一颔首,沒多交流便進去了。倒是中年男人走了幾步後停下來,回頭看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六兒在回來的路上睡着了,此時正窩在陸青崖的懷裏,它的腦袋一蹭一蹭,環着她脖子的手更緊了些。它被放在營房很久了,那地方偏,人也都是它熟悉的,這些天裏它玩得很野,陸青崖原先還擔心它不願回來。
她摸了摸六兒的頭。好在是帶回來了。
收了傘放在一邊,她往顧終南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人他不願意接觸,但六兒或許可以。
說起來,這個方法,她還是因為顧終南才想到的。曾經的那個晚上,他也是這樣,讓六兒去她的院子,給她送了一只蘋果。
思及此,陸青崖抿了抿唇,帶出個很淺的笑。
只是現在六兒睡着了,要抱它過去,得再等一天。陸青崖把六兒放進被子裏裹好,看它孩子似的翻個身,她為它掖了被角,準備去拿些水果回來,等六兒醒了給它吃。
可是,她剛走不遠,就聽見隔壁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音。
是顧終南的房間傳來的。
陸青崖心底一緊,立刻趕去。
“滾。”
剛到門口,她便被一個字喝停了腳步。
屋裏一片狼藉,茶具被掃到了地上。而顧終南就這麽坐在碎瓷裏,手上有幾道被劃破的口子。那口子很深,血流了一小股在地磚上,染紅了他的衣擺。
顧終南擡頭,極慢極緩:“你還在這兒做什麽,我不是說了嗎,滾。”
他的模樣有些吓人,臉色鐵青,眼圈和面頰深陷,眼睛裏滿是血絲。
陸青崖一滞,竟真的轉身就往外跑。
顧終南動也不動,繼續坐在那兒。
他往後一靠,背後的椅子有些硌人,直接抵在他的傷口上,疼得他止不住地出冷汗。可大概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又怕疼又想疼,最後的結果便是他更用力地往後靠去。
“嘎吱——”
椅子被推得向後退去,拉出一陣刺耳的聲音。而顧終南順着力道把後背上的傷口全部摩擦了一遍,成功地讓那些開始結痂的地方再度破開。
接着,他倒在地上,整個人洩下氣來。也就是這一刻,他想到一個詞,茍延殘喘。
想到這裏,他突然就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心口和肺都一抽一抽,生疼。
今兒個,他小叔來了。他們兩家許多年沒有打過交道,但這位小叔是顧家裏顧常青難得能交心的人,顧終南也對他多了幾分尊重和親切感。
小叔帶來了一個消息,說三日後,顧家要為顧常青舉行葬禮。他家要為他的父親舉行葬禮,這個消息,他們居然瞞着他。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倉庫裏的火早就滅了。但他腦子裏的火卻燒到了現在,将他的思緒和神智都燒成了灰。他分不清自己是憤怒還是疑惑,他不願也不想聽見任何一句與此有關的話,他将自己關在屋子裏,門窗緊閉,卻又忍不住地坐在門前,聽着哪怕一點兒外邊的聲音。
顧終南的眼皮有些重,可他剛剛閉上,就聽見有人朝這兒跑來。
抱着李四季留在這兒的醫藥箱,陸青崖蹲在顧終南身邊就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他緩緩睜開眼睛,卻只看見她的發旋。
眼前的人半蹲在這兒,呼吸很急,手上的動作卻很慢很輕。顧終南看了會兒,忽然擡手,把傷處抵到了夾着藥棉的鑷子上。
那鑷子的尖端刺進了他的傷處,把尚待處理的傷口弄得更深了些。
陸青崖一驚松手,鑷子便掉下去,她下意識地望他,在望見他眼裏那潭死水的瞬間,她忽然忍不住似的,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顧終南。”她氣急卻強忍着,想要平複情緒卻仍有些控制不住。
陸青崖又停頓了會兒,她深呼吸幾口:“你不能永遠這樣。”
顧終南卻毫無感覺似的。
他躺在地上,仰頭看向她,頹廢又狼狽,半點兒看不見曾經的飛揚意氣。
陸青崖莫名哽咽了一聲,她說得艱難:“這不是你,也不像你。”
“哦?”他半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真有意思,他想,我與自己相處了二十多年,最後卻在別人的嘴裏聽見自己該是怎樣的。
“我為什麽不能?”他的反應很平靜,“怎麽,現在是不是我做什麽,你們都覺得我不能這麽做?還是你們都覺得我瘋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們對視許久,也沉默許久。
最後是顧終南輕笑出聲:“還真是,你們還真覺得……是我瘋了啊……”
“但我沒有。”他說,“我沒有。”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可他也是真的沒有力氣再去想着那些東西。
現在的顧終南只是一個被扔進湖裏的人,湖面在他落水的那一刻驟然結冰,冰層很厚,他在下邊用盡全力也砸不出一個口子。冰水灌進他的口鼻,灌進他的肺裏,他想吼想叫卻發不出聲,想要掙紮卻無能為力。
他什麽辦法都沒有,他根本出不去。
冰面外,有人看他手舞足蹈覺得好笑,有人看他面目猙獰覺得可怕。
他知道,可他不想管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喘上口氣而已。
因為繃得太久,陸青崖的眉心有些疼。
她揉了揉,有些疲憊:“顧終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不能逃一輩子。”
“不能?又是不能。”
顧終南望着天花板喃喃。
“我不能好,不能不好,不能躺着也不能站着,不能吃東西也不能不吃東西,你說,我能幹什麽?”
他低了低頭:“怎麽我做什麽都有人告訴我不能,卻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我能做什麽?”
“顧終南……”
最近叫他名字的人實在有些多,帶着各種情緒、各種目的。導致大家一叫他,他就覺得身上擔着什麽東西,不舒服,想掙開。
“出去吧。”
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那顆心跳動在固定的胸腔裏,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
至于其他的,誰能知道誰呢。
他想吼,又沒力氣,想發洩,又找不到地方發洩。
末了,顧終南揮揮手:“出去吧。”
陸青崖站在原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擺。
光靠語言,就想靠近一個人,就想懂得一個人,就想勸服一個人,顧終南擡着頭看她,怎麽可能?她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什麽比這更蒼白無力了。
這麽想着,他閉上眼睛,念了出來:“你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顧終南回到自己的世界裏,不再去看她。
而陸青崖蹲下身子,收拾好碎瓷,收拾好醫藥箱。
走到門口,在離開之前,她猶豫片刻,還是轉了身:“我的确什麽都不知道。”她微頓,“但我知道,不論流言如何,不論發生什麽……”
顧終南睡着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哪怕一無所有,顧終南依然是顧終南。”
夕陽如火燒,從門縫中透進來,留了一道光斜映在顧終南的臉上。
他的眼睫抖了抖。
在陸青崖離開之後,顧終南半睜開了眼睛。
迷茫仍在,混沌仍在,偏生多了點光。
微弱,卻存在着。3.
顧常青的葬禮定在十五號。
坐在房間裏,陸青崖輕撫着日歷,半晌,撕掉了一張。現在不過下午,晚飯時間都沒到,可是陸青崖低眼看向手中拿着的那張「十四號」,心情複雜。
看來,顧家是真的打算站在顧終南的對立面了。
她拿起手邊的報紙,報上登的正是顧常青喪事的消息,這報紙是陳伯帶回來的,滿大街都傳開了的事情,他們是最後才知道的。
仿佛被孤立在所有人之外,仿佛報紙上的情真意切都是真的,仿佛顧常青真的只是一位家主,顧家上下皆因他的離去而哀傷痛苦,半分異心都沒有。
顧家一族究竟如何,陸青崖不甚清楚,她只是從陳伯抹着眼淚的憤懑裏曉得了些大概。可有些事情用不着多清楚,感情是騙不了人的。
她将撕下的日歷抓緊成團,握在手上。也許她沒有資格評斷旁人家事,可她還是想為顧終南抱不平,他們把顧終南放在什麽位置上了?
等等。
陸青崖忽然睜開眼睛,想到什麽事情。
“陳伯,陳伯!”她跑出去,找到陳伯,“少将今日吃了東西嗎?”
顧終南從早上便将自己鎖在房間,門窗都打不開,說話也都不理。如果她沒有記錯,從她去學校到回來,顧終南連條門縫兒都不曾打開。
“沒有,少将一直待在屋裏。”陳伯這幾日老了許多,或許是憂心過度染了風寒,說話都有些咳,“我端飯過去,他也不開門,問他也不回話,不曉得怎麽了。”
“少将他……”陸青崖微頓,“他是不是看見報紙了?”
陳伯略顯猶疑:“這份報紙是今天發行的,我原想趁着送飯的時候遞過去,可少将一直不開門,應當是沒看見。”
許是近日事情繁多,陳伯一時忘了顧家小叔來過。
他說:“所以,少将怕是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李四季端着剛熬好的藥走過來。
陳伯擺擺手:“沒什麽。”
李四季沒有追問,那藥冒着熱氣,他将它放在一邊,拿着隔熱的毛巾擦擦手。
“對了,陳伯,你知道少将去哪兒了嗎?”
“什麽?”陳伯驚愣道,“少将不在房裏嗎?”
“房裏?”李四季一頓之後,“我方才過去,少将的房門大敞着,裏面沒有人。”
三個人對視一眼,意識到什麽。
他們連忙往顧終南的房間跑去,可那兒和李四季描述的一樣。
房門大敞,空無一人。
顧終南就在這個下午,再次失蹤。
顧終南小時候生活在祖宅,那時,顧常青剛任家主,大家還維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并沒有鬧得多僵。他是顧常青的獨子,是顧家最小的孩子。不論大人之間有多少矛盾,小孩都是不懂的。他們雖然崇尚利己,倒也不是毫無人情。
當時,顧終南生活在顧家,也是很受長輩寵的。
他幼時很皮,常常搗亂,又不愛吃飯,每到飯點,就從這個房間躲到另一個房間,顧家每次都要出動大半的人來找他。喂孩子吃飯,真是個大工程。
蜷縮在床上,顧終南輕咳了幾聲。
這是他的房間,又或者說,曾經是他的房間。
他在這間屋子裏住到五歲。
五歲那年,母親去世,而後他便跟着顧常青搬去了另一個地方,并在那兒住到現在。而這間屋子,在顧終南離開之後,便再沒有人住過,也再沒被打理過。這兒沒有被子,床板上只有一層灰,屋子裏到處都是蜘蛛網和死蟲子。
可即便這樣,顧終南還是意外——
這屋子居然還在。
他們沒有整理過這兒,但也沒有把它改成別的樣子。
他翻了個身,裹緊自己的衣服,那衣服蹭着床板,沾了厚厚一層灰。黑夜裏,顧終南半睜着眼睛,過了會兒,他下床,走到被釘死了的窗前。
以前他在這座宅子裏上蹿下跳,想去哪兒都可以。現在,他想進來,回自己的屋子,卻只能像做賊一樣,爬牆撬鎖,避人耳目。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屋子裏很悶,門窗緊掩,沒有風,可月光卻透了進來,照在牆角。
顧終南看見了一只蜘蛛。
它一晃一晃,在那兒結網。
這話說出來或許沒有人相信,外邊兵荒馬亂,許多人都在找他,許多人擔心他。他卻不管不顧、平平靜靜,就這樣待在這屋子裏,坐在床板上。
他什麽都沒想,只是看了一晚上的蜘蛛。
4.
二月十五號,顧宅來了許多吊唁的人。
宅前路窄,那些車子停得遠,大多數人都只能走過來。人群裏時常有議論的聲音,許多人在讨論,為什麽顧局長的葬禮會拖到現在?為什麽這消息是顧家發的?為什麽顧終南從頭到尾沒有出來說過一句話?
他們小聲道,莫不是前陣子傳出來的消息是真的?顧局長的死,真和顧少将有關?
陸青崖走在人群裏,沒有理會這些聲音。
倒是李四季面帶擔憂:“青崖,你覺得少将在這兒?”
這條裙子有些長了,可陸青崖只有一條黑布裙。
“嗯。”她提着裙擺,低頭緩步走着。
“雖然我也覺得少将不會對顧局長的喪事無動于衷,可他最近的樣子你也知道。”李四季半皺着眉,“顧局長的事,少将連一個字都聽不得,就連我們的調查,少将都……”
“可他是顧終南。”陸青崖肯定道,“他會來。”
沒有理由,也不需要解釋。
他是顧終南,他一定會來。
李四季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可他張了張嘴,末了也沒說出一個字。他随軍許多年,與顧終南十分相熟,可這一刻,他居然發現自己對顧終南的了解還不如陸青崖。她說得沒錯,只要他還是他,今天便一定會來。
是他被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弄混了腦子,把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言當真了。
靈堂裏黑白一片,顧家人在邊上站了一排。
顧家辦的喪宴規模宏大,除卻彈唱不歇的戲班和誦經祈福的佛士們外,那邊宴客席上,每席都擺着十六碟、十六碗,菜色酒水樣樣講究。堂內停着一口棺材,金絲楠木制成的棺椁極重,棺邊花紋雕刻得細膩精巧,賓客們圍着棺椁走了一圈,表示哀思,沒多久,大家便坐上了席位。
而三老爺也在這時站到了衆人面前。
他滿臉沉重,不過,那沉重像是堆在他臉上的,浮于表面,并不深刻。喪禮的主持詞千篇一律,三老爺也沒多有新意。原以為不過是個尋常流程,可凡事都是有意外的,而三老爺的意外,就在全體賓客起立之後。
他環顧一周,繼續道:“有請顧常青大人所有直系親屬在靈前就位。”
一群身着麻布孝服、低着頭的人自後邊走來,他們走過宴席,步入靈堂,看上去神色哀傷,沒什麽不對。可就是這個入場,引起了賓客席間的小聲讨論。
“怎麽沒有顧少将?”
“顧少将真的沒來嗎?”
“顧局長的葬禮,顧少将居然不在?”
“這麽一看,那事兒講不定真不虛……”
三老爺不動聲色地環顧一圈,輕咳一聲,看似不滿,心底卻在冷笑。家人入場本應在賓客入座之前,他特意把這一步推後,為的就是讓所有人都看見,顧終南……
“是少将!”
席間有人小聲驚呼,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扯了過來。
從門口走來的顧終南穿着和那些人一樣的麻布孝服,那帽子略大,遮住了他的眉毛,可席間賓客依舊能看清他整張臉。他的臉頰消瘦得厲害,面色和嘴唇都有些蒼白,眉眼之間含着幾分冷漠,幾分淩厲,卻又在瞥及靈堂之時,化成了內斂的哀傷和自持。
陸青崖坐在偏角落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樣,她一直在望着幾扇門的入口處,從入場到現在。除卻對顧局長表示哀思時誠懇認真,其餘時間,她總像在等着誰。
顧終南從外走來,逆着光,陸青崖半眯着眼睛望他,卻只能看到模糊一團光影籠在他臉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座宅子歷史悠久,即便是院外種着的榕樹也有近百年了。它生得高大,枝節盤旋,若逢時節,枝葉繁茂,它的影子甚至能覆蓋半座宅子。現今,它在他身後稍稍遮住了些光,也就是走到那兒,顧終南才微微偏頭,朝她望了一眼。
不過一步落下、一步擡起,片刻的時間。
陸青崖卻被這個對視弄得有些想哭。
那一眼裏,她看見的是原先的顧終南。
他回來了。
顧終南仿若無事,走到衆人面前,跨進靈堂,站在了最接近棺椁的地方。
他背對賓客,微微低頭。
臺上,三老爺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扭曲,可他很快把情緒藏好。
“有請在場的各位來賓全體肅立,讓我們懷着一顆沉痛的心為顧常青大人默哀。”
他繼續着流程,卻趁低頭默哀的時候,死死盯住顧終南。
抹去強裝出來的沉痛,現出藏在裏邊的惡毒和陰狠。他算到顧終南可能會來,因此在暗中布置了人手,為的就是把人擋住。顧終南不可能在他父親的葬禮上鬧事。若他鬧了,那便是不明事理,而若他不到,那便是枉為人子。不論如何,他都逃不脫「不孝」這兩個字。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顧終南被攔住的前提下。
外邊明裏暗裏人手衆多,他是怎麽進來的?
5.
夜裏,賓客們接連離去,陸青崖與李四季留到了最後。李四季擔心顧終南的傷口,想為他檢查;而陸青崖說是幫手,事實上,只是想多看他幾眼。
火盆前邊,顧終南折着紙錢,一張張投進去。
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再看見火這種東西,他也原以為有些事情不能深究,以為自己快要擔不住了,現在看來,都還好。
顧家人站在不遠處面面相觑,還是三老爺先走過來。
“終南,節哀啊。”
三老爺想拍顧終南的肩頭,顧終南适時彎身投紙,避開了這一接觸。
随後,他站起身來,對上三老爺的視線。
顧終南的眼睛很深很黑,眼底映出微弱火光,那火光在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來,吞噬掉他眼前的人。
顧終南沒有什麽表情,也沒什麽動作,三老爺握緊了手裏的拐杖,帶着笑看他。他是顧終南的長輩,周圍還有許多人,顧終南做不了什麽。三老爺分明曉得,可他依然不自覺緊繃起來,錯覺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只獵豹。它盯着自己的獵物,蓄勢待發。
只要一個契機,就能撕裂所有它看見的東西。
不料,顧終南卻低了眼睛。
“父親的葬禮,辛苦三老爺。”
“都是一家人,什麽辛不辛苦的,終南見外了。”三老爺松一口氣,“這些天,你怎麽樣?聽說受傷了?”
顧終南走向棺椁:“對,前些日子傷得厲害,卧病在床無法動彈,耳朵也不好了,都沒聽見父親喪事的安排和消息。”他低着頭,“所以來晚了些,希望父親不要怪我。”
“哎,這話說的。”三老爺拄着拐杖,“你父親若在,見你這樣,只會擔心,怎麽會怪你。”
顧終南笑了笑,搖搖頭,不欲接話。
“父親的喪事還有兩天。”
三老爺等了會兒,見顧終南不再說下去,只好繞着圈兒圓一句:“習俗如此,停棺三日,方可下葬。終南說這個是做什麽?”
“既是如此,兩日之後,我有些事情要說。”
這句話很輕,站得稍遠一些的都聽不見,可三老爺一滞,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敲了下。
他做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哦?不知終南說的是什麽事情?”
“父親的死不是意外,那些牽扯或許複雜,可……”他說到這裏,适時地停頓了會兒,瞥向三老爺,“在這個地方說這些東西,實在不是時候,三老爺以為呢?”
“自然,自然。”
顧終南又看了一眼顧常青的棺椁,他蹲下身,挑了挑長明燈的燈芯,又拿過一邊的桐油,往碟子裏加了些。他的面上有遺憾也有自責,眼底的情緒複雜得叫人辨不清楚,卻最終都被斂下,化成了眸中濃黑的一片。
閉了閉眼,顧終南長長舒出一口氣。
他朝着角落走去。“回去吧。”“回去?”
李四季原是将醫藥箱帶過來了的,他想着,這三日顧局長喪事,顧終南若真過來,便應該留在這兒守夜。而他要為顧終南處理傷口,怕也只能在顧家處理。
顧終南有意無意地回了回頭。
“刑偵調查局最近在查父親遇襲的事,柯君也在那兒協助,前天她給我打電話說有了些頭緒,算起來,今晚便會得出調查的初步結果。”他說,“我回去接個電話再過來。”
陸青崖心底奇怪。
前些天顧終南是什麽模樣,外邊的人不知道,他們卻一清二楚。那段時間,他連和人交流都不願意,怎麽可能去接觸這些?
思及此,她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或許,這些話,他是說給在場的人聽的?他懷疑顧局長的死和他們有關?
陸青崖與李四季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在對方的眼裏看見幾分意外。
這邊,他們還沒開口,倒是三老爺先拄着拐杖走過來:“若只是為了一個電話,終南大可不必如此周折,顧家也有電話,你可以在這兒講。常青一事衆人皆覺遺憾,若真能調查清楚,也算是……”
“不必了。”顧終南挂着疏離笑意,“不方便。”
在顧終南離開之後,三老爺佯裝不适,回了屋裏休息。
而他的親信在不久之後也進了那間屋子。
“三老爺。”高大的男人恭敬地鞠着身子。
三老爺的手裏轉着兩個核桃:“來了。”他輕哼一聲,擡了擡眼皮,“方才,顧終南那些話,你都聽見了?”
“是。”男人始終弓着腰,“三老爺是覺得他查到了什麽?”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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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桑榆咬牙:顧首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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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桑榆捂臉:還是顧首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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