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你想走嗎?我帶你走,我們回去吃飯。”

1.

華夏版圖遼闊,不比周邊小國。在這片土地上,就連傳個消息,從北到南,也需得幾天。而有這幾天的工夫,事情都不知生出多少變數了。

“日本親王訪華?可前段時間日本和東北不還在打嗎?”

街頭茶攤上,藍帽子老漢啃着酥餅指着報紙,一臉嫌棄地反駁那個咋咋呼呼的年輕人:“所以這不暫時休戰了嗎?你以為北虎将是吃素的?依我看,那些個東西怕是被東北那位郭将軍給打怕了!”

老漢聲音洪亮,說着揚高了些,看起來頗為自豪:“這不,上趕着巴結獻好來了嗎?我說啊,這戰就不該休,就該往他們臉上打!”

這話引來周邊不少人附和,大家笑着,津津有味地吃着茶點:“就是啊,休什麽休!就得繼續打!”

“沒錯!該打!就該繼續打,給他們打個……哎喲,哪個不長眼的?”

這邊年輕人正叫得起勁,不料背上就挨了一腳,直接被踹趴下了。

“不長眼的東西說誰呢?把你兩只招子放亮點兒,這是你姑奶奶!”

陳柯君抱着手臂環顧一圈,她能打能闖,就是不愛幹細活兒,可真來了事情她也推脫不掉。就說近來給顧終南查的那些東西,她查得整個人心煩氣躁,正愁沒個發洩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個空兒出門,想去靶場打個架放松一下。不料半路上倒是聽見了這麽些混賬話。

“你誰啊你?無緣無故打人,你也不怕……”

“無緣無故怎麽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不等那小夥子吵嚷完,陳柯君一拳沖着他肚子過去,直接把揍跪下了。

完了還嫌不過瘾,她解開胸前的繩子,把原先背在背上的長棍「啪」地拍在桌面。

接着,她一個個指過去。

“嫌這世道不夠亂是吧?想打仗是吧?想打你們自己怎麽不上,敢情死的不是自己,上嘴皮碰着下嘴皮嘚啵幾句覺得挺輕松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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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兒個出來本來就是活動筋骨的,穿的也是方便動作的衣服,頭發盤起來收在腦後,看着像個假小子,表情、言語卻比那些真小子還狠還辣,整個人從內而外看上去就三個字——不好惹。

“見過打仗什麽樣嗎,瞎叫喚,休戰不比死人強?”她越說越火,那火從腳底蹿到頭頂,幾乎把她整個人燒着了。

她本想罵娘,卻在開口的前一秒想起昨晚和李四季打電話時笑着和他做保證,說自己再不講髒話了,一時間噎住了。

半晌,她啐一口:“真恨不得把你們都提溜到戰場上去,看有幾個人有膽子叫開戰!”

人群裏有不服氣的冷哼一聲。

本來嘛,也就是他們幾個在這兒談談新聞說說話,這個女的一來就把人打了,還人五人六教訓起他們,誰能服氣得了?

“喲,怎麽,誰哼的?”陳柯君轉個頭,“讓姑奶奶認識認識?”

角落裏的少年冒出個頭兒。

他原先蹲在那兒沒出過聲,也不曾附和任何一邊,這聲冷哼,只是出于心氣和對陳柯君的不服氣罷了。

少年穿得破爛,戴條辨不出原先顏色的圍巾,腦袋上一頭亂毛:“我哼的,怎麽了?”

“怎麽了?”陳柯君冷笑一聲,“有什麽意見,給我說說呗?”

“我……”

陳柯君這一身氣質是刀槍裏滾出來的。哪怕不說話都能叫人覺得嗆,少年一個半大小子,世面沒見過多少,難免心底生怯。可他也就怯了幾秒鐘就反應過來。

“我就是覺得,軍人不就得打仗嗎?”他說完覺得自己有理,聲音不禁放得更大了些,“你說,他們不打仗參什麽軍?”

人往往有從衆心理,尤其是在人堆裏的時候。的時候,大家會一起,然而,但凡有一個敢于反抗地站出來,剩下的就會開始按捺不住躁動。

“就是。”

“不打仗養他們幹什麽?”

陳柯君眉尾一挑:“喲?”

見她聲音小了,那少年的膽子更大了些。此時此刻,他甚至生出一種喝了酒的感覺,仿佛大家的目光都化成了酒氣,都是在給他壯膽。

“再說了,我們不知道戰場什麽樣,你知道?你去過嗎?哼……不就是打仗嘛,換了我,我也行,我就敢打!”

陳柯君原本握住了棍子想再把人教訓一頓,卻在聽了這句話之後笑出聲來。

“你敢打?”她輕蔑地瞥了少年一眼,“膽子夠大的啊,小癟三,你可有家人?”

“誰是小癟三!”少年抱着胸,“沒有,我光杆子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

陳柯君過去捏了兩把他的胳膊。

他長得瘦,身上倒是結實,她趁他不備掄起拳頭就往他面門砸,不想少年反應極快,晃身躲過了。那一拳只從他的下颌擦過去,但由于力度夠大速度又快,也還是蹭出條紅印子。

他捂着被擦過的地方罵罵咧咧:“你這女人講不講理了?信不信我們報警啊?”

“報警?不好意思。我看等他們來了,哭的怕是你們。”陳柯君輕嗤,吊兒郎當地把棍子往肩膀上一架,“喂,你要真有本事,把前面那句話再說一遍。”

“哪句話?”少年警覺地問。

“不是你說的嗎,你敢打仗?怎麽,屁話吧?放出來了就散了?”

少年十幾歲的年紀,這個時間段的孩子最受不得激了,尤其還在這麽多人面前。

“誰說的?”他的臉漲得通紅,“我敢說就敢去!”

“別說我沒提醒你,現在呢,哪兒都在征兵,有本事你就報名去。對了,你叫什麽?我留個名字,等晚點兒查查有沒有你。”

“留就留!我趙六兒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下午就去報名!”

陳柯君似笑非笑,很明顯沒把他的話當真。

“趙六兒?我認識一只猴子,也叫六兒。”

趙六兒把這話當奚落,被氣得臉紅,有一大堆話想反駁。但腦子沒轉過來,最終竟是一句也沒說。

陳柯君于是沒再理會這個小朋友,只是有意無意看了幾眼周邊的人。

她近段時間在這鎮裏停留得長,小鎮人少,許多人都認識她了。她留在這兒,一面是調查顧局長的事情需要有個東西掩護,一面也是長津城裏耳目衆多不方便。只她平日出來辦事都是着正裝,因此,大家一時也沒想得起她就是那個看上去冰冷嚴肅的女警官。

但這也就是一時不察,這下她停久了,茶攤裏也就有人把她認了出來。

那幾個人在起初認出她的時候就暗暗擦了把汗,別過目光,生怕被記住也生怕惹麻煩。

他們都是些小老百姓,一沒關系二沒錢的,哪惹得起這些人。尤其這女警官還是個火暴脾氣,看上去就記仇,這下子更難辦了。

正在他們想着這些的時候,陳柯君摸了摸手上的棍子,火氣消下去一些。也不是不在意了,只是覺得這麽亂生氣沒什麽意思。

“打仗說白了就是以血肉保疆土,他們不怕死,可也沒有誰是抱着想死的念頭去的。”

傷亡無法避免,但若能少,當然是少些好。

陳柯君抄起長棍在腕間轉了一圈:“再讓我聽見有人亂說,別怪我不客氣。”

茶攤上衆人面面相觑,喘氣都不敢,直到她走遠才慢慢有了聲音。

人群裏還是有不服氣的,只不過,經歷了這一遭,他們的不服氣也自然從明面上變成了暗地裏。

趙六兒被老漢按着肩膀坐在凳子上:“你喲,就別出這個頭兒啊!那個女警官你曉得她是做什麽的?瞧她兇巴巴的樣子,還敢亂打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善類,別等會兒自己吃了虧。”

小鎮裏的人大多不壞,不然也不能一家一口,養大個被丢棄的趙六兒。他們只是腦子蠢,不會推己及人,自私愚昧了些而已。

“我不吃虧,我能吃什麽虧?那些個大城市來的不就是看不起我們嗎?找碴兒挑刺兒的,呸!”趙六兒憋着一股子氣,“不就打仗嗎?大不了也就一條命!我還偏去了,我叫她欺負咱們、小瞧咱們!”

周圍的叔叔嬸嬸圍過來,一人一句勸着,仿佛忽然想起戰場的危險來,仿佛之前吼着要打仗的不是他們。

可少年在這些從前沒咋想過的對戰争的描述裏。除了莫名摸出了點兒女警官憤怒的原因,導致他對她的怨氣少了一些外,心底的小火苗半分沒熄,反而燒得更旺了。

他是混子,從小到大這兒吃一口那兒吃一口,沒讀過書,只會幹力氣活,對什麽都沒打算和把握。但是,這一刻,他是真的想去參軍。

他确實是被激的,确實心裏有口氣,也确實對參軍沒概念也不了解。

可他不打算反悔。

人生裏有些轉折是很突然的,只是大多數人在走過轉角的時候都沒有注意,只有在走過許久以後,猛然想起,回頭,才會發現原先以為普普通通的那一天究竟有多特別。

2.

“聽說你接到投訴了?”

電話那頭傳來顧終南幸災樂禍的聲音。

陳柯君冷笑一聲:“你消息倒挺靈。”

“那可不,你是我的部下,在外邊惹是生非,丢的可是我的臉。”

“得了吧,就你那狗脾氣也沒好到哪兒去!我告訴你,換了你在那兒聽見那些渾蛋話,你指定也得打!”

顧終南被挑起了興趣:“喲,你是聽着什麽了?”

“沒什麽。”陳柯君煩躁地一揮手,“你給我打電話就為了這個?那你別說了,給我叫小四季過來陪我講講話,這麽久沒見了,怪想他的。”

陸青崖今兒個上學回來給他帶了個小盒子,盒子裏裝的是分開包的糖塊,每塊的味道都不同,白色糖塊裏面摻着桂花花瓣,半透明的黃色糖塊裏夾着花生。顧終南翻動着糖塊,揀了塊最小的外層裹着黑芝麻的出來吃。

他邊吃邊含混不清地道:“他在熬藥走不開。”

“你在吃什麽呢?”陳柯君問了句,然而顧終南只是哼了幾聲,沒打算答她。

他打小就喜歡甜食,也曾經因為這個鬧蟲牙,有一次他疼得厲害,卻因為擔心顧常青說他。于是硬生生扛着,在被子裏悶了一晚上。不料第二天右臉腫成了個球,被說得更厲害了。這事兒他沒和外人提過,堂堂少将,像個女娃娃似的嗜甜,這真不是什麽能随便說的事情,有損威嚴。就是前陣子聊着天和陸青崖提了一嘴,也不是刻意提的。

顧終南繼續翻着糖塊。大概是因為她聽見時笑了他,弄得他臉上挂不住,裝生氣裝了許久,今天才帶了盒糖認錯來着。

他嚼着糖塊在心底做打算,想着如果自己繼續裝生氣,能不能唬她再給他帶一盒。這東西精致得很,味道也不錯,就是少了點兒,若是她不帶了,那他就得省着吃。

“我說他辛辛苦苦給你熬藥,你倒是老老實實給喝了啊!別總給人家添事兒,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累不死的?小四季自己還虛,還需要休息呢,就顧着你,我覺得他都該瘦了。”

“行了。”

芝麻糖沒化完全,說話時順着吸氣的動作滑下去,卡在了他的喉嚨裏,顧終南喝了口水咽下去,覺得自己虧了一半。

他把盒子放到一邊,語氣明顯有些不開心:“過幾天你回來吧,那小鎮裏的人對你意見太大,鎮長給我打報告趕人了。”說到這裏,他捶了捶桌子,“丢人哪。”

可另一邊陳柯君拍桌子的聲音比他還響。

“正好我也不想待在這破地方了!每個人腦子裏存的東西都和什麽似的……我和你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起身回長津!”陳柯君說着,不過瘾似的又狠狠地在木桌上一捶,“得了,你先別告訴小四季,等到時候我回來給他個驚喜。”

“我覺得,對于他而言最大的驚喜,就是你在外邊待久點兒,不要回來。”

“什麽?”

陸青崖端着托盤在半開的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顧終南望過去,招了招手示意她進來,電話這邊的他便立刻道:“沒什麽,你明天路上注意安全,我有點兒事,不說了。”

說完,他放下聽筒,正巧聞見托盤上藥碗裏清苦的味道。

“打完了?”

陸青崖端起藥碗遞過去,顧終南卻往回推了一下。

“我等會兒再喝。”

“你上回也是這麽說的,轉身就把藥給倒了。”

顧終南想反駁,最終卻也只是生硬地壓低了聲音:“這次不會了,我現在喝不了,只能等會兒喝。”

陸青崖疑惑:“為什麽現在喝不了?”

為什麽?顧終南回味着舌尖上的甜味,他覺得,這個當下是不能說自己剛吃了糖現在喝藥會比平時更苦這種大實話的。

“因為剛才處理了一點兒工作上的事情,現在我需要捋一捋思路,等喝完藥思路就斷了。”

這實在是一個好借口,顧終南剛一說完就在心裏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

“所以你先過去吧,等事情處理完了我自己會喝。”

“這樣嗎?”陸青崖微微蹙眉,“那我方便在這裏等你嗎?”

顧終南一愣:“怎麽?”

“我就坐在這裏,不打擾你,你去處理事情,等處理好了再喝怎麽樣?”

顧終南了然道:“不放心我?”

陸青崖坦坦蕩蕩:“是。”

他們對視片刻,還是顧終南先敗下陣來。

“行了行了,我現在喝。”

他嘆了口氣,在端起藥碗的一瞬間生出了種英雄末路的感覺。

從前在軍中誰敢這麽逼他?一碗藥罷了,他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說不喝就不喝,堅決得很,就算李四季和陳柯君輪番盯着他,他也有的是辦法賴掉。

偏偏是她。

顧終南喝完之後,強忍着幹嘔的感覺。但那藥不貼心,苦味一直留在嘴裏,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不吃塊糖緩一緩?”

也不曉得是出于什麽心理,顧終南豪氣地揮揮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需要一口藥一口糖的。”

正巧是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陸青崖眼睛一轉就看見那個還沒來得及被合上的糖盒子。盒子裏整整齊齊地碼着糖塊,只是最邊上有了個空缺。

“咳!”

顧終南幹咳一聲,強行嚴肅道:“還有事兒嗎?沒什麽的話,我要工作了。”

他這一聲咳得刻意又生硬,也就是陸青崖解意一些,真由他把話頭帶過去。若是陳柯君在這兒,鐵定拿着棍子直接戳向他的窘迫點,拆穿了他之後還要狠狠嘲笑一頓。這還不算完,等第二天,她指不定還得拿着這個張榜公告,弄得盡人皆知。然後跟着大家再次嘲笑他一頓才算了結。

“那你忙着,忙完早點兒休息。”陸青崖收拾了藥碗托盤,“我先回去了。”

“等等!”

顧終南叫停她,表情有些為難,滿臉的想問又不想問。

陸青崖歪歪頭:“嗯?”

他定神:“我還剩幾服藥啊?”

“沒了,這是最後一服。”

顧終南露出了點兒輕松和解脫的表情:“那你也早些休息,別看書看得太晚,這夜裏就算開了燈,那光也昏暗,傷眼睛。”

明明是個比她成熟許多的男人,近來卻總覺得這是只帶着絨毛的動物,陸青崖望向顧終南的時候,眼裏總能生出光來。但凡有他人在場,不管是誰,都一定能看出她面對他和面對旁人的不同。

可這兒沒有旁人,沒有人打斷她,于是她便自由地繼續這麽将他望着。雖然用可愛來形容他有些不合适,但偶爾她對他真會生出一種摸頭的想法。

“好。”

說完,她笑了笑便走了,很滿足似的。

雖然,認真論起來,他們之間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顧終南則不同,他在确認陸青崖真的離開之後,飛快轉身拿了塊糖就往嘴裏塞。沒來得及挑,這塊糖有些黏,好吃是好吃的,可他剛喝了藥,現在就想嚼些甜的,而這麽一嚼,那糖塊便粘在了牙上。

今夜晴暖,風好月好,陸青崖在房間寫着心事,心裏總帶着個人,面上總帶着笑。只她不知道,她心底的那個人,此時正和一個黏牙的糖塊做着鬥争。

比她想的還更可愛。3.

春秋仿佛冬夏之間的過渡,算不得兩個完整獨立的季節,這時的天氣最宜人,可惜也最短,不多久就過去了。只是舒适的時候誰都願意就這麽舒适着,不會也沒必要去想這是多短暫的東西,閑時就當閑時過,快活最好。

自從日本親王訪華,邊境烽火暫歇,顧終南也過了許久的平和日子。

他一直沒放棄追查張烏酉,也在這期間找到了他在鑫城和人進行交易的證據。那段時間他斷斷續續取了很多錢,最後算出來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夠不上買地買車,但足夠買兇殺人。

雖然他們的證據只是個躲在茶廳吃剩菜的叫花子的目睹,算不得多實。但這東西實不實不重要,畢竟他也不可能将這個告知上級調查。

他信不過旁人,尤其是現在調查局那個新任局長。

刑偵調查局的新任局長姓齊名瑄,出身平都,是正正宗宗的齊家嫡系。

前些日子,他通過陳柯君從調查局那兒拿到了一份文件,那是關于陸元校長的案情調查資料。很奇怪,文件袋裏裝着的是一沓空白的紙,而真正的那些資料,像是無緣無故消失了,怎麽也找不見。

顧終南費心許久搜尋線索,将這些推測出來是一回事。可他到底還是需要一些東西來證明自己的推測。好不容易,他有了些眉目,不料這一切就像是初冬葉片上覆着的霜,都不需溫度多高日頭多大,天一亮,霜自己就化了。

他煩躁地撓了撓頭,六兒原先在邊上玩他的筆杆子,見他動作,有樣學樣也撓了撓。

顧終南望過去,嘆了口氣。

“你什麽時候來這兒的?”他過去給六兒順了把毛,“小黃連呢?她今兒個不帶你?”

六兒聽不懂,只是睜着眼睛看着他,表情無辜得很。

現在天黑得晚,但雲霞也燒了會兒,再過不久,天色就要黑下來。

顧終南單手抱起六兒:“看來小黃連又被留校了,走,我們去接接她。”

徐世先生的文章比他們想象中來得更快,如顧終南所料。在文章刊登出來之後,張烏酉果然沒有繼續插手學生會的事。不過,陸青崖他們也并沒有因此輕松多少,學生會的處境依然不怎麽樂觀。畢竟張烏酉那種人,陰損的小招有的是。

也就因為這樣,這陣子,顧終南沒少去學校接人。

要麽留下搞衛生,要麽留下整理資料室,要麽留下說是要給學生會制訂更規範的計劃,可規不規範全憑張烏酉一張嘴。他總有地方能找碴兒,學生會的人便總不能按時回家。

但再不能按時,顧終南去找人,學校也不能不賣他一個面子。于是這段時間,總是他去了學校,大家才能離開。

還記得顧終南第一次去的時候,當着所有人面就罵開了,說張烏酉這明顯是變着法兒折騰人。

學生們從前只聽過顧終南這個名字,只知道他也在長津。但越是存在于「聽說」裏的人感覺便越遠。即便在一座城市裏,學生們也沒想過能見到他,更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人。

于是,大家在聽見他這句話的時候面面相觑,只有陸青崖望着他無奈輕笑,讓他小聲點兒。

顧終南把六兒放到車後座,自己坐上了駕駛座。

這邊的路燈壞了幾盞,還沒來得及修,而前邊有段路沒有路燈,顧終南打開車燈,一路就這麽亮晃晃地開過去。天色在路程裏變暗,燈便顯得越來越亮,等他到了學校門口,天已經全黑了。

這會兒早過了下課時間,校門口卻圍了一堆人。

顧終南停好車,剛覺得奇怪,那些學生便一窩蜂圍過來:“少将!”

“少将,您終于來了……”

“少将,您知道九康的事情嗎?”

十幾個學生,一人一句,雜七雜八的,把他的腦子都給鬧疼了。他認出裏面大多都是學生會的人,看見他們慌張又着急的樣子,他不自覺擰了眉頭。

“怎麽了?”

原先被他不悅的表情給鎮得安靜了一瞬的同學們在這一句之後又開始叽叽喳喳起來。

顧終南嘆了口氣:“安靜點兒。”接着,他随手抓了個看上去清明些的小子,“你和我說說發生了什麽,直接說重點,別帶其他的。”

那男學生臉色蒼白,看着略顯緊張:“少将,主席被人抓走了。”

自從方跡辭任之後,陸青崖就成了長津大學學生會的主席。顧終南乍一聽見這句話,臉色忽然就變了。有個女孩子被他的臉色吓得後退了一小步,還沒站穩就看見他逼近說話的人一步,表情嚴肅得讓人發怵。

“怎麽回事?”顧終南問。

那男生被盯得呼吸都有些困難,卻仍努力想把事情講明白:“聽說昨日九康有一個女學生被駐紮在那兒的日本人……抓走失去了清白,她原是被救出來了的。但家人半夜沒看住,又被她跑出去了。在這之後,她一夜未歸,大家去尋她也沒尋見。直到今天中午才有人在那邊河道的下游發現了她的屍體。”

“什麽?”顧終南聽得難以置信,“居然有這種事?”

“關鍵不在這兒。”那男生說得臉都漲紅了,“關鍵是九康那兒的領導也不知是怎麽想的,說如今日本親王訪華,為了維護這次的和談,副省長親自出面,要将這件事壓下來……”

“壓個屁!”顧終南一掌拍在車頭上,“他們是沒長腦子還是腦子被狗吃了,怎麽想的,人家欺辱我們的人,他們還給人家往下壓?他們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姓什麽?這種不要臉的缺德事兒也辦得出來!”

自顧自地發了一通火,顧終南這才察覺不對:“等等,這件事情和小黃連被抓有什麽關系?”

那男生在聽見這個稱呼的時候迷糊了會兒,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這件事情被壓得很快,那些人的鎮壓手段很暴力,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但那個女學生正巧是華夏學生聯合會裏的人,是上進青年代表,組織裏還是有人曉得的。今天一早,這消息就傳了過來,主席聽見之後,反應……反應就和您一樣。”

陸青崖處事果決,但性子從來溫婉,就算氣急了也說不出顧終南那些話。只是,再回憶起來時,那男生卻突然覺得這兩個影像重合了似的,甚至感覺他們簡直就是一個人。

“在氣完之後,主席便聯系華夏學生聯合會裏的其他幹事,進行了聯合揭發,并且還緊急安排了一次各地學校一起進行的游行,說——「他們覺得不光彩,想壓下來,那我們就鬧得大點兒,讓他們壓不下」。本來這游行應該在今天下午進行的。但午休時間剛過,主席就被抓走了。不只是長津大學,甚至包括原本參加游行的各個高校的組織者,他們都被當地部門抓走了……”

顧終南低了眼睛。

他知道這個世界不光彩,也清楚這個世道有多髒,可每次看見,他還是覺得心底發涼,還是會疑惑,為什麽會是這樣?

“我知道了。”

他當然憤怒,也氣,也想發洩,但握拳的手最終松開,拍在說話的男生肩上。

他的力道不重,卻能讓人感覺到他心底的沉郁。

“你們先回去吧。”

這時,人群裏走出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她猶豫着開口:“少将,主席不會有事吧?”

顧終南望向她。

她微微皺着眉頭,瞧着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眼睛裏卻含着希望。

“少将,這件事情是不是牽系很大?”

“大家會沒事嗎?”

“少将,您有辦法的對吧?”

辦法?顧終南微頓。

九康是段林泉的地盤。

而段林泉,那可是架空總統實權的大軍閥啊。

鳥雀飛過,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夜裏有雲遮月,空曠的校門口,最亮的是顧終南沒來得及關掉的車燈。

那束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而他環顧四周,望見的全是和那姑娘類似的神情。

顧終南抿了抿嘴唇,再擡頭時,眼底便帶上懾人的光。

“對。”他舉重若輕地笑了笑,“放心,我有辦法。”

4.

這監獄老舊,還是清朝留下來的,但門牆像是進行過改良,不是戲文裏那種一根根木頭豎立着、能看見外邊情形的。這裏四面都是牆,只其中一面上有扇鐵門,鐵門将裏外隔絕,仿佛也同時隔絕了生氣。

這裏的牆面早辨不出顏色了,獄中條件不好,空氣污濁,不辨日夜,潮濕的地面上鋪着一些稻草,那就是他們的床。

陸青崖往外瞥一眼,可這邊牢房靠裏,就連聲音都難傳過來,她誰也看不見。

屈指叩了叩牆壁,安靜的空間裏終于有了點兒聲音。

幸運的事也不是沒有,她是被單獨關押的,清靜。

陸青崖靠着牆坐在稻草上,心想,真清靜啊。

她将今日發生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可她得到的信息不多,被抓進來得又太倉促。除了對已知的事情進行分析,剩餘其他的。比如她會被如何處置、那個遇難女學生的事情能否解決,這些東西她都不清楚,也實在沒有把握。

想不出來,索性不想了。

現在也不知道是幾點鐘,不過再怎麽算也應該到了晚上。這麽晚還沒回家,顧終南應該去找過她。

剛想到這裏,陸青崖就笑了笑。

她打小就不愛在別人家待着,即便是年幼時候在叔叔家暫住,也總有一種生疏感,她很不喜歡,卻沒想到在顧家住了這麽久,怪打擾他的。陸青崖覺得這樣不大好,原想年後就同顧終南說想回陸家,卻不料一事接一事,讓她耽擱到現在。

又或者不是耽擱,是她總無法同他開口去說。

她其實不是那麽想要離開顧家。

借着昏暗的光線,陸青崖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會看手相,眼睛裏除了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之外,什麽都看不出。

早知道就去學一學了。

她嘆了聲,生平第一次明白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女孩兒去寺廟求問。她一直是順其自然的性子,覺得未來如何沒什麽差別,哪怕是姻緣也一樣。來了就來了,不來就罷了,沒什麽好求好問的。可只要一想到他,她就會對這虛無的東西生出些期待。

也不知道,這掌紋有沒有哪條是同他有關的。

“小黃連?”

在這一聲響起的時候,陸青崖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打開吧。”

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

聞聲一愣,還沒來得及把情緒整理好,她就看見了站在門前的顧終南。

顧終南大步邁進,門口的小兵彎着腰:“少将慢聊,我十五分鐘以後再過來。”

說完,那小兵把門又關上,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這裏怎麽連張床都沒有?”顧終南環顧了四周一圈,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你沒事吧?”

陸青崖先是站了會兒,接着握緊拳頭,幾乎是跑着朝他撲過去。

顧終南不備,被她撲得退了一小步。

但他很快就回抱過去,輕輕問她:“怎麽,受委屈了?”

其實陸青崖不覺得有什麽委屈。

不止不委屈,甚至,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她就有底氣了。

“別怕,有我呢。我這不是來了嗎?”

她篤信他會找她,而他真的來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過到眼睛發酸,這一點連她自己都覺得不正常。

當陸青崖把這些想過一遍,這個由一時沖動牽引出的擁抱,也就止在了這個地方。

她退後一步,眼睛潮潮的,有些發紅。

“你來了。”

“你這不廢話嗎?別說我了,你是怎麽了?眼睛怎麽了?怎麽哭了?”

大概顧終南真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善解人意的人,他扳着陸青崖的肩膀,湊過去看她的眼睛。

陸青崖扭頭,竭力掩飾着方才的失控:“沒哭。”

“還沒哭?眼睛都紅了!”

聯想到那些私下拷問犯人的刑罰,顧終南直接就急眼了:“他們扣押你時說了什麽?他們打你了?”

陸青崖一個勁兒往邊上躲:“沒有,我都說了沒事兒了。”

“沒有?那你能一見我就抱過來?我還不知道你,平時碰個手都扭扭捏捏的……”

“真的沒有!”

先前的旖旎氣氛在顧終南近乎暴躁的逼問裏盡數散去,陸青崖又羞又惱,否認完了就轉過來。然而就在她轉頭的這一時刻,唇上有個軟軟的東西擦了過去。

時間在這一刻停住了。

秒針走了幾下,在他們的意識裏卻被無限拉長。

直到那被顧終南拍過的稻草回彈,帶出很輕的摩擦聲。

“咳!”顧終南打着毫無意義的手勢,“你真沒事兒?沒什麽就好,我就說嘛,他們這幫人本來就不占理。萬一事情鬧大了,可不更多麻煩嗎?是吧?”

說完,他幹笑兩聲。

可陸青崖卻沒有反應。

顧終南的心裏「咯噔」一下。

糟了,小黃連這種典型的出身書香世家的姑娘,鐵定是保守的,說不準在他之前都沒和幾個男同學接觸過。聽說文人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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