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小黃連,我喜歡你。”
1.
顧終南與蘇二爺借軍火的事情,不日便傳遍了整個參州。參州既不閉塞也不偏遠,這事兒又大,愛讨論的人也多,沒多久就從參州傳出去。而這消息一旦在人群中漫開,每個人要怎麽想,就由不得誰控制了。
國難當頭,這傳言就像是一把幹柴,正好加在原先那些謠言燒出的烈火上,讓「顧終南」這個名字又沸了些,偶爾迸出幾點火星子,都能叫邊上的人燙着幾下。
而随着這借軍火的事兒被傳得沸沸揚揚,那些個流言也更深了幾層。
“什麽,這都哪裏傳出來的?”
蘇曼笙坐在車上,氣鼓鼓地瞪着阿沁。
阿沁拉着蘇曼笙的手:“小姐,您也不是不清楚,這什麽世道啊,最大的事兒也就是這些,誰都愛看愛聽,而看久了、聽多了,連傳數次,假的也成了真的……”
“什麽成了真的?那些人是沒長腦子還是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自己想?任憑別人胡講兩句就信了?現今這年頭,說話真是不用負責任。”
阿沁軟言軟語給蘇曼笙消氣,心裏卻念着,想當初,小姐您不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嗎?不過見了幾面,這還護上了。
“小姐,不氣了,您瞧,這都快到了。”
蘇曼笙往車窗外看,果真看見軍部大門,這才不情不願掏了鏡子出來整理妝容。可她眼睛被氣得紅紅的,眉頭也舒展不開,怎麽看怎麽不好看。
“你快給我講幾個笑話,不然等會兒我都笑不出來。”蘇曼笙着急地對着鏡子左右看,“這副表情難看死了。”
“這會兒笑不出來,等見着少将不就笑出來了……”
“嘀咕什麽呢!快點兒,我真是白養着你了。”
軍區附近沙塵頗重,這車輪向前滾着,後面便揚起一片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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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等車子停下,車裏的人也先是等那些黃沙落地才提着裙擺走下來。
這軍火物資來來回回送了許多次,幾乎每一次,蘇曼笙都跟着過來,說是來散心長見識的,可她每回都是精心打扮了,一到這兒就要找顧終南。
次數多了,大家夥兒也就看出了她的心思。
路過的小兵對視一眼笑了笑,彼此靠着眼神傳遞着什麽信息似的,卻被進門的人一揮手給打斷了。
于老九瞪過去:“這麽閑?”
兩個小兵連忙斂下表情立正站好,于老九見狀也不再多說,只是拍着腦袋替他們少将頭疼起來。
小兵瞟一眼,又瞟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于哥,我說那蘇大小姐對咱們少将夠熱乎的啊,這都連着快兩個月了,按說少将談的軍火早送完了,這後來的都是蘇大小姐自己和二爺請來的東西吧,這位可是真財神爺。”
另一邊的小兵裹着圍巾,白氣從嘴邊冒出來:“那是,于哥,您給我們透個底兒呗,少将和蘇小姐到底有沒有一腿?”
“腿個屁!”于老九一手一下在兩個小兵的腦袋上敲了起來,“再讓我聽見你們瞎說,飯甭想吃了!”
見小兵們老實了,他靜下心倒是尋思了起來:“不過我說這事兒夠玄乎的,那大小姐之前也不是這麽個脾氣啊……我之前聽她那話,不是瞧不上咱少将嗎,怎麽轉性了?我看別是蘇二爺看中了少将,給她灌了碗迷魂湯,這才……”
“才什麽?”
“才換了心思,瞧上了少将,然後……”
于老九說着,轉身,就對上顧終南笑吟吟的一雙眼。
當即他就吓得打了個嗝兒。
“于老九,我說你膽子不小啊。”跟在顧終南身後,陳柯君環着手臂走出來,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大庭廣衆的就開始胡說八道編排上級……現在講得這麽起勁兒,上回我私下問你,你怎麽不說?”
“我……我這不……”
“行了,閉嘴吧。”顧終南擺擺手,“還嫌我事兒不多、不夠煩的?”
他說着往門裏走進去,于老九見他進門,剛出個聲兒,就被他止住:“要說的東西和軍情有關嗎?”
于老九頓了頓,搖頭。
“那就住口。”
說完,顧終南便走進去,但他剛走幾步就後悔了。
“終南哥哥!”蘇曼笙從屋裏迎出來,手上提着個精致的小袋子,臉上笑意盈盈,“你可來了。”
顧終南渾身一僵,緩緩回頭,身後于老九一臉無辜地攤手:這可是你不讓我說的。
不遠處,兩個小兵跟着陳柯君憋笑,四個人整整齊齊站了一排開始看戲,新鮮熱乎第一手的,甭提多開心了。
與他們相反的是顧終南無奈想走又不得不去應付的揪心。
“你……”顧終南沉吟一會兒,“你怎麽又來了?”
蘇曼笙癟癟嘴:“我記得你說過我可以來的。”
那還是蘇曼笙第一回來這兒時,顧終南随口講的。他那時沒有多想,只當小女孩沒見過這些地方,又天不怕地不怕,尋個新鮮,和在家待久了出門踏青是一樣的,再加上她畢竟姓蘇,他也不好說得太重,才會客套地對她這麽講一句。
不承想會有今天。
“我那是……”顧終南往後瞟一圈,“你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麽,沒事情要做?要不我給你們安排點兒?”
他這一聲之後,那一排便只留了個陳柯君。
她本就是有事要和顧終南商量才過來的,現在事情沒說,她也不好走,正巧占着便宜,瞧個熱鬧。
蘇曼笙眨着眼睛看他,面上有些擔心:“天氣這樣冷,終南哥哥就穿件單外套嗎?”
陳柯君打量了她一圈兒,又望一眼顧終南,心道,你終南哥哥可比你穿得厚實,小姑娘自己輕輕薄薄不加衣服,關心起別人倒是有模有樣。
“我……”
顧終南本想說些什麽,末了也沒說,要照着她的話頭說下去,恐怕說多久也說不完。
“你若是沒事,還是回家吧,這裏到底是軍區,你一個女孩子少來,不安全。”
“不安全?”蘇曼笙搖搖頭,“終南哥哥在這兒,怎麽會不安全?終南哥哥可是英雄,國土都護得,哪能護不得我。”
顧終南被這左一個終南哥哥右一個終南哥哥弄得腦殼痛,他揉了揉太陽穴,手還沒放下就聽見蘇曼笙問他:“終南哥哥,你不舒服?”
“我……對,我不舒服,我先走了。”
他轉身,對着陳柯君比口型說「快走」,可步子還沒邁開,就被人拉了袖子。
在他身後,蘇曼笙大概也覺得自己是太大膽了,她看他轉回來就松了手。
她吸了吸鼻子,回想起自己過來的這幾次,原先不願面對的想法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盡數湧上頭來。與此同時,鼻腔也被冷空氣激得發酸。
“你是不是在躲我,是不是不想見我?”
陳柯君挑眉,臉上一句「小姑娘終于看出來了」寫得明明白白。
“我每回來這兒,都要同二叔費許久的口舌。二叔不願我來,阿沁也叫我少來,他們都說這兒沒什麽好的,也存着不定的危險,可我就是想過來。”蘇曼笙咬了咬下唇,“我……我就是想見你。”
喲,攤牌了?
陳柯君看得有滋有味的,連顧終南給的眼神都沒顧上。
饒是蘇曼笙這樣心直口快、從來有一說一的姑娘。在說完那些話之後,也覺得有些羞。
她被寵着長大,确實任性了些,可她也知道,女孩子家不該這個樣子。她不該每天全心想着念着一個人,不該在察覺到他的拒絕之後還佯裝不知貼過來,她應當自尊自愛一些,給自己留個體面,她本來就是最愛面子的。
她捏着拳頭,言語間頗有幾分不管不顧的味道:“終南哥哥,我喜歡你,你知道吧?”
她目光灼灼,将話說清了。
倒是顧終南,搜腸刮肚找着拒絕的話。他倒是能直說,只是怕直說傷她。
找來找去,他終于找到一句覺得貼切的。
他說:“你還小。”
陳柯君沒忍住笑出了聲。
“我不小了!我虛歲都十六……不,十七了!我能同你在一起的!”蘇曼笙粉着張臉,“只要你答應。”
顧終南嘆了口氣:“那可糟了,我沒想答應。”
“你……你拒絕得這麽快做什麽?我挺好的,真的,我會的很多,你多了解了解再說呀!”蘇曼笙着急,打開提了一路的袋子,“我上回過來,見你桌上擺着盒糖,我……我前些時日,有朋友給我帶了這個。你瞧,這是國外來的,比尋常糖果好吃,是稀罕東西,我就吃了一小塊,剩下的都留在這兒。我存着沒吃,就是想今天帶給你的。”
見着她這樣,陳柯君一下子有些笑不出來了。
若那些傳說沒錯,這蘇曼笙被捧着長大的,她任性散漫都習慣了,卻能一而再地來碰顧終南這個軟釘子,過往種種再加上如今模樣,估計也是動了點真心。
只可惜,她選錯人了。
北方冷得早,尤其最近大降溫,蘇曼笙來時為了打扮,沒穿厚衣裳,現下被凍得鼻子手指都發紅,眼睛裏也蒙着水霧,卻仍固執地捧着那盒糖擡頭望他,想他收下。
可顧終南只是看了那盒子一眼,輕嘆一聲:“你看錯了。”
蘇曼笙愣愣道:“我看錯什麽了?”
“我不吃糖,也用不着這個,你帶回去吧。”
“這麽可能,我問過的!你明明喜歡吃甜的,那些小兵還見過青崖姐姐給你買……”
“那怎麽一樣,她是陸青崖。”
他輕飄飄留了這麽一句,便輕咳着編出什麽類似「身體不适,需要休息」之類沒人信的鬼話出了門。而陳柯君不曉得該說什麽,只拍拍小女孩的肩膀權當安慰,也跟着出去了。
原先留在門外的阿沁小跑進來,猶猶豫豫:“小姐,現在時間也不早了,該回去了……”
蘇曼笙抓着那盒子,指尖都發白。
“小姐?”
蘇曼笙把盒子往桌上一放,抹了把眼睛:“剛才終南哥哥往哪邊走的?”
阿沁沒見過這樣的蘇曼笙,一時怔了:“往……往西……”
“西邊哪是休息的屋子,他理由找得爛就算了,連躲我也不走心。”
“小姐,您是要去找少将嗎?”
“我……”
蘇曼笙忍了許久,終于沒能忍住,眼淚接連着掉下來。
“不找了!”她忍着哭腔,“有什麽好找的,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不喜歡我嗎,憑什麽我每次都要找他?我找他找得還不夠多嗎?我每次出門多不容易,他呢,他巴不得我出不來,巴不得不見我……我巴巴想看他一眼,他只嫌我煩罷了!”
“曼笙?”
門外,陸青崖拿着紗布,正要去李四季那邊幫忙,卻因為這一連串帶着哭腔的低吼而停住了。
“你這是……”
還不等她問完,門裏,蘇曼笙慌慌張張便擦了眼淚。
可她剛想回陸青崖的話,腦子裏就響起顧終南的聲音。
——“那怎麽一樣,她是陸青崖。”
她是陸青崖。
蘇曼笙一下子更委屈了。
蘇二爺年輕時輾轉了許多地方,只後來在長津讀書才待得久些。而她小時候也因為這個,在哪兒都待不熟,沒多少玩伴,唯一關系好些的就是陸青崖。
怎麽就偏偏是陸青崖呢?
“青崖姐姐……”蘇曼笙低下頭去。
陸青崖後知後覺地從她方才吼的那些話裏覺出些什麽,她也不再多問,只過來給蘇曼笙擦眼淚:“這麽難過嗎?”
她的聲音溫柔,為自己擦眼淚的那只手也溫溫熱熱的,蘇曼笙一時不想辯駁,就點了點頭。她不情不願被陸青崖抱在懷裏,鼻子和眼睛都比原來更酸。
過了會兒,她才開口,聲音模模糊糊的。
她說:“怎麽偏偏……”
說了一半,又不講下去。
陸青崖的肩膀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什麽?”
“沒什麽。”
屋檐上覆着薄薄一層冰霜,即便是到了白天,也沒融多少,半天才化幾滴水。這幾滴水,要攢許久,才能從檐邊落下來。
她們站在這兒,聽見滴答聲響,不曉得聽了幾輪。
而蘇曼笙卻怎麽也不再開口了。
2.
這幾天,顧終南也不知是在忙些什麽,他白天黑夜的總泡在書房。仿佛一下子多了許多處理不完的公務,也多了許多接不完的電話。
好不容易得閑,還是因為說領了任務,第二天一早要帶幾支隊伍,清理一夥流竄的日軍。可在這之前,他們從沒聽過,哪裏有一夥日軍在流竄來着。
當夜,顧終南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喝酒。
這山地不高,坡頭有塊平坦地方。坐在這裏,低頭,隔着下邊絲帶細的小溪,能看見對岸燈火人家,而擡頭,就能看見星河璀璨,月明如霜。
是個好地方。
可顧終南每回來這個好地方,帶着的都是不怎麽好的心情。
他越來越忙了,處理公事的時間占據了一大半,可他還是有些事情放不下,非得把它摸清楚。
一是他爹的死,一是陸元校長的案子。
他揉着太陽穴。
前前後後這麽久,他才終于理清了個大概。
那張烏酉是齊家的人,而齊家親日,舉家都是漢奸。
陸元校長大概是碰巧撞破了張烏酉這一樁才遭的災禍,原本不是一件多難的案子,偏偏刑偵調查局裏有齊家的人,給他爹添了許多困難。
而這也是他爹被害死的導火索。
那齊家早盯上了刑偵調查局局長這個位置,偏巧這次撞上張烏酉和陸元校長的事情。張烏酉一方面想解決這一遭,坐穩長津大學校長的位置;一方面又想向齊家表現,可他對這些業務不熟,才錯找了青幫。
那青幫一夥都只認錢,在綁了顧常青之後,發現他身份非常。于是又聯系了顧家,想收雙份錢,做一單事,沒承想那顧家又給他們添了顧終南這麽個麻煩。
而後來,就是他知道的。
他逃出來了,張烏酉怕有萬一,聯系了齊家将青幫收撿幹淨,而顧家自然也不會和他多說什麽。所以他才會陷在這些個迷霧裏,亂了那麽久。
再後來,齊瑄成了刑偵調查局的新任局長,而他被打壓,浮浮沉沉,就到了現在。
現今國家動蕩,那齊家見勢不好,竟開始利用動蕩中的漏洞鑽空子,做出許多可恥的事。顧終南原先想着等證據确鑿再從明面上來打壓齊家,可眼下那邊的手都伸到軍部來了,再等,就來不及了。
于公于私,那齊家,他都是非除不可。
只可惜齊家明面上沒出過什麽漏洞,不止沒有漏洞,平素還友愛鄉鄰,偶爾會給流民施粥,比誰都慈善,菩薩似的,加上齊家是大族世家,頗有美名,把他顧終南和齊家放在一塊兒一比,效果也挺鮮明的。
有個詞叫百口莫辯,興許有些東西就是講不清楚。
顧終南又灌一口酒。
那齊家最主要的勢力不在華夏,他真要端了它,也不是辦不到,只是若他這一動作,恐怕外邊那些髒水要将他淹得更狠一些。
但這也沒什麽。
就是些流言而已,有什麽好怕的?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喝酒?”
顧終南沒回頭。
陸青崖走上前來:“我剛才去你房間和書房都沒找着你,問人也都說沒看見你,才想到了這兒,竟真的碰上了。”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心情不好?”
顧終南帶了一瓶酒、一個杯子,他想發洩又怕喝醉,只一杯杯給自己倒着。
“是不大好。”
他聽她輕嘆,倒酒的動作一頓。
“要不然,你叫我一聲終南哥哥聽聽?”
陸青崖一滞:“什麽?”
“你叫我一聲,沒準兒我心情就好了。”
“你這個人啊。”
顧終南見她終于有了笑意,這才放下心來。
也不知是從哪時起,他竟見不得她為他擔憂嘆氣了。
“小黃連……”
她來之前,他只低頭看着煙火人間,是她來了之後,他才微微把頭擡了起來,看見星月交輝。
“外邊都在傳,我買軍火,是要反了。如今內憂外患,若我這時反了,以後可是要被罵成百上千年的。而你為我出謀劃策,這事知道的人也實在不少。”顧終南微頓,“你有沒有擔心過我會連累你?”
“沒有。”她答得肯定,“你不是那樣的人,做不出那樣的事。既不存在,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想嘆,想說什麽,最終卻都化成了聲輕笑。
到頭來,還真是她。“你笑什麽?”
“我笑今夜好風好月,我卻自尋煩惱,還好你來寬解了我。”
他與她對視,兩人同時一笑,先前所有的複雜心思,仿佛也就在這麽一瞬,消散在了這一笑裏。等煩憂沒了,他再看眼前,心底便生出幾分豪氣。
顧終南晃了晃酒瓶,就剩個底兒了,估摸着倒進這小杯子裏,正好能倒滿三杯。
他起身,身影在月光下打了個旋兒,朔風獵獵,刮得他身上厚重的鬥篷都揚了起來,邊上鑲着的那圈狐貍毛更是絲絲向後。
“我明日要去做一件事,為公為私,我不覺自己有錯,可外頭無人信我。”
陸青崖仰着頭看他,星月投來的冷光将他的輪廓勾勒出來,而他的面上隐隐有些悲色。
他說:“我從前不知該怎麽評判戰争,今日忽然想開了,是天地無垠,人心有界。”
陸青崖沒怎麽聽懂。“什麽?”
顧終南忽然笑了,他為她解釋:“地球是圓的,若要沿着直線來走,它便是個環,你怎麽走都碰不到壁壘,于是便會得出結論,說世界無邊。的确,世界無邊,地界卻是有限的。有限的東西,誰都想多占一塊。戰争的根本,是人心有界。”
“打了這麽久,拼了這麽久,兄弟們真刀真槍、拿命來換的,原來是這個。”
陸青崖微微皺着眉,目光所至,始終是他。
顧終南像是有些醉了,又仿佛清醒得很。
他朗聲向天地——
“我今日有酒,想敬這三杯。”
清亮的酒水倒滿了杯子,又被他一揚手灑在了地上。
“敬一杯疆土,我華夏地大物博,悠悠廣闊,有山水河川,有黃沙曠野,容得下豪情萬裏,也當容得下我軍凱旋,戰士們安然康健。”
“敬一杯生死,我曾和弟兄們許諾、和他們的家人許諾,說我們都會活着回來。我說我們今後榮辱與共,臨別卻成了生死相托。是我食言了。”
“敬一杯虛名,世人大多議我論我,知我也不知我,懂我也不懂我。我自問磊落,對人對事皆無愧于心,故曾為此不平,現在想來卻也罷了,浮名罵名,都是小事。”
顧終南說完,低頭,晃了晃酒瓶。
“咦,多了一杯。”
他勾出一抹笑來,如萬千煙花一時綻放。黑夜裏,他轉身望她,俊美張揚,讓人心驚。
陸青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凜凜寒風帶起墨發飛揚,發絲微涼,拍在她臉上有些疼。顧終南看着她,眼前的人鼻尖和眼睛都紅紅的,像是被凍着了。
他于是蹲了下來,單手解開鬥篷,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只着單衣,周身像是籠着一層光。
他半跪在她面前:“這最後一杯就敬你吧,小黃連。”
他說着,聲音輕了下來。
“等我回來。”他蹲下身子,帶着淡淡酒香将她擁入懷中。
他想說些什麽,最終欲言又止,只是又道一遍:“等我回來。”
兩個人靜默無言。
許久,她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陸青崖粲然一笑,眼裏帶着微光。
“好。”3.
在山坡上喝酒的那一夜,回憶裏,它被星光月光籠罩着,再怎麽看都蒙着層光影,也因為這麽一層,陸青崖每次回看,都覺得不像真的。可現實明明白白,也不是觸不到的幻夢,即便不像,那也發生過。
陸青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屋子了,她只記得,在回去之前,他吻過她。那個吻很輕,一觸即分,短之又短,卻帶着他的一片真心。
次日,顧終南很早就走了,帶了一撥人,說是要去剿了那夥流竄的日寇。
但她總覺得沒那麽簡單,又或者不止她,很多人都這麽覺得,只是沒一個人敢說。
藥房裏,陸青崖點着陳柯君要的東西,清點完畢,在交給她時,終于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知道少将到底在幹什麽嗎?”
陳柯君接過那個小包,若有所思般看了陸青崖一眼。
随後,她沉了沉聲音:“他的事情不該由我來告訴你,雖然他不願多說,但若是你,你可以去問,我想他不會瞞你。”
“可我……”
“你這是擔心他,又不想讓他知道你擔心他?”
是也不是。
陸青崖心情複雜,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麽形容。
陳柯君拍拍她的肩膀,促狹一笑:“沒多大事兒,他辦得好,唯一不好的,是這事說不清。這不是什麽非黑即白的東西,不過他說了,他會小心,不會留痕跡,就算有人猜見也抓不住他。人言而已,別太緊張。”
人言而已。
在聽見這句話時,陸青崖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那些漫天的謠言裏,她不過随意摘了幾句出來,就都知道了。
又是齊家。
在許久之前,顧終南就同她說過齊家。雖然說得不多,但她也并不蠢,不是聽不出來。然而真要講來,現在不是個好時候,顧終南不該選在現在動作,她想,怕是那齊家在什麽地方動了什麽手腳,而他不得不下手了。
果然,沒過多久,報紙上就登了消息。
說是有一夥流竄的日軍到了平都肆意作惡,而當地受害最深的就是齊家大院,一夜之間,齊家就這麽沒了。也是禍不單行,同夜,刑偵調查局的局長去查案子,在路上遭了車禍。這兩件新聞排在一起,大家聯系着看,都說這齊家是真造孽。
不過一個晚上,橫禍全飛到他們那兒了。
這是個登出來的大新聞,而沒登出來的,是各個地方幾天之內都少了些人。那些人多是同齊家沾親帶故的,什麽身份都有。但都是單個單個的,身份也沒那麽顯赫。除了明白人,尋常吃茶的群衆都不怎麽看得出。
又過幾天,報紙上有了新的消息。
而與這份報紙一起出現的,是消失許久的顧終南。
顧終南走進屋子,人又瘦了一圈,精神卻好,極開心似的。
“小黃連,我回來了。”他抽出陸青崖手裏的報紙看一眼,“我人都在這兒了,還看什麽報紙,看看我呗。”
這幾日她只是待在這裏幫李四季整理東西,沒人告訴她顧終南今天會回,她也沒個準備,一下子見他出現,難免顯得有些難以置信。
“你……”她結巴了下,“你沒事兒?”
見她是這反應,他也就明白,她怕是猜到了。
“沒事兒,挺好的,累是累點兒,但心裏舒服。”
顧終南不欲多提。
“別的不管,現在我回來了,那我臨走之前和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該兌現一下?”
臨走之前?陸青崖一臉疑惑。
臨走之前,他說過什麽嗎?
“你不記得了?”顧終南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我不是說了嗎,等我回來,你嫁給我,你答應了呀。”
陸青崖腦子一蒙,仔細将那晚回憶了一遍,卻半個意思相似的句子都沒找着。
“你什麽時候說的?”
“我在心裏說的。”顧終南理直氣壯,“我說等我回來,說完就在心裏補了一句「你嫁給我」。你說巧不巧,我這剛一補完,你就答我說好,我還以為你聽見了呢。”
陸青崖被他弄得一愣,覺得好笑。
但她還沒笑出來,就看見顧終南轉身往外跑,再回來,手裏便多了一捧花。
那捧花像是他心口開出來的,熱烈而擁擠,死死堵住了她,讓她開不了口說話,只能把花接住,抱在懷裏。
“其實不是開玩笑,我很早就在打算了,只是心裏壓着事兒,才一直拖到現在。”
他分明在笑,卻是笑一會兒停一會兒,那幾分緊張怎麽都掩飾不掉。
顧終南又想起陳柯君說他的那些話,她總喜歡給他潑冷水,可那冷水也是事實。他也知道自己容易惹人厭,沒什麽好性格,以前自大,後來偏激,到了最近才稍微好那麽一點兒。而那一點兒的好,還是從他的小黃連身上偷來的。
是以,即便他們都說叫他不用多想,直接問了就是,說誰都能看出來,陸青崖心裏是有他的,他也還是難免有些忐忑,總覺得該多準備準備。
然而準備了半天,最後都是空的。一會兒嫌花哨,一會兒嫌不真誠,想來想去,還真不如直接說,那些花樣确實不适合他。
“小黃連,我喜歡你。”
畢竟是沒說出過口的話,顧終南原以為自己會說得別扭,可他看着她的眼睛,上下唇一碰,這句竟然順順當當說了出來。
“我看今兒個天氣挺好的,要不你考慮考慮,嫁給我吧?”
的确,外邊雖冷,陽光卻好,那金光一片,照得哪兒都暖融融的。陸青崖往外看,不經意間看見一排發頂。
這地方不大,窗戶也矮,不好藏人。
更不好藏這麽多人。
難為他們了,蹲了這麽久,居然連個聲兒都沒出。
陸青崖不自覺走了會兒神。
顧終南見她恍惚,好不容易攢出的鎮定勁兒過去,伸手就在她眼前揮了幾下。
等人再看他,他又不自在了。
他本來就是急性子,問完也是着急的。
可她溫溫婉婉慢慣了,他這一句來得突然,或許一時之間沒有準備,難免會反應不及。
“不如……”顧終南咳了幾聲,“我也清楚,這種事情确實需要考慮。若你現在沒想好,過幾天再答我也可……”
“不用考慮。”陸青崖小聲截住他。“我想嫁給你。”
這句比之前的聲音更小,即便顧終南就站在她面前也有些沒聽清。
可他回味兒了一下,眼睛立刻便睜大了。
屋裏兩人四目相對,屋外的人卻一個一個頂着牆,急得不行。他們貼得一個賽一個的緊,若這兒建得不結實,恐怕那牆早被他們推倒了。
幾個老兵面面相觑,這裏邊的動靜怎麽越來越小了?于老九心一橫,擡起頭就要去看,卻被邊上的漢子拉了回來。
那漢子比着口型:現在探頭出去,找死啊?
于老九抓心撓肝:你不好奇?
幾個人啞巴似的比畫了半晌,好不容易互相壯了膽子,決定一起探頭,邊上的門卻忽然一響,最邊上的于老九還沒回頭就被踹了一腳。
“趴在這兒幹什麽呢?”
顧終南牽着陸青崖,擡着下巴瞅他們。
“聽牆腳啊?”
“這,沒有……我們這不……”于老九目光閃爍,“我們這不是看快過年了,打掃衛生來着,這牆根兒不幹淨。”
另外幾個蹲在那兒的随聲附和:“是不幹淨。”
“這兒也得擦擦。”“還有這兒……”
顧終南挑眉:“是這麽回事兒呢。那你們人這麽多,光弄這一個地方也不像樣子啊。來,自己分配着把地方都掃了,晚上我檢查,不幹淨可沒飯吃啊!”
于老九苦着臉:“這……”
“好了,你也不是沒發現,現在弄這些做什麽。”陸青崖拽拽他的衣角。
顧終南将她的手牽得更緊了些:“聽你的。”
他對着她笑得溫柔,轉回來又板起了臉。
“走吧走吧,算你們運氣好。”
陸青崖有些貧血,唇色一直很淺,現在卻泛着點兒紅,還微微帶了水光。于老九眼睛尖、腦子活,一下想明白剛才他們沒看見的地方發生了什麽。
這是成了?
他轉了轉眼珠:“謝謝嫂子!”
有了他這一聲,剩下幾個都活泛着跟着叫了一聲兒。
陸青崖被這麽一叫,整張臉連着耳朵尖尖都開始泛紅,顧終南倒是沒說什麽,反而還挺自豪似的,偏頭看她。
等人都走了以後,他才假正經地斂了笑意:“害羞了?”
陸青崖瞪了他一眼。
“現在是開頭,害點兒羞也沒事,反正日子還久,你總會被叫習慣的。”
顧終南彎了腰,湊到她面前,輕輕吻了吻她的鼻尖。
“你都答應我了,你不能反悔。”
陸青崖被他弄得有些癢,她皺了皺鼻子:“誰要反悔了。”
顧終南眼睛都笑彎了:“怎麽,你心底這麽看重我呢?你這樣可不行,應該多讓我緊張會兒。不然我拿捏着你對我的感情,不珍惜你了,這可怎麽辦?”
陸青崖沒想過這個,但她也不願去想。
她知道他不會,就是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可眼下見他笑成這樣,陸青崖也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她被逗得不好意思。于是收回被他牽着的手:“那我以後不說了。”說完,她自顧自走出去。
倒是顧終南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後:“別啊,你別惱,我瞎說的。我特別喜歡聽你說心裏有我,你要是不說,那我可慌大了。小黃連?生氣了?哎……等等我……”
清風朗朗,軍區與外邊隔着道道高牆,牆裏是他們自己的地方,走到哪兒都是他們自己的人。
大家看見他們,從來都是笑,打趣也是善意的,顧終南不怕被看見,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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