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
“兩地相隔千裏,我知道,我只能陪你一程。”
1.
汽車在後面跟着,他們相攜走了一路,眼看着天色漸亮,顧終南停了下來。
“路太遠,天氣又冷,別送了,回去吧。”他為她攏了攏頭發,“看你這眼圈黑得,昨夜沒睡好,今天又陪我起得這麽早,快回去再睡一會兒。你說,你這不是故意要我擔心嗎?”
她開口,說話時呵出白氣:“兩地相隔千裏,我知道,我只能陪你一程。”
他笑了笑,她總是知道該用什麽辦法治他。用什麽話來堵他,用什麽表情,會讓他不忍心多說她。
陸青崖握住他的手:“但即便只是一程,我也希望能再陪遠些。”
“行吧。”他摟着她往前走,轉頭挑眉朝她笑,“其實我也想要你陪,恨不得你能陪我到東北。可你身子弱,那邊又炮火連天的,險得很……唉……”
顧終南重重嘆氣:“我以前還笑六子想老婆哭鼻子娘氣,這回我別被他嘲回來吧?真他娘的風水輪流轉。”
她似是不滿,臉上卻笑着:“又說髒話。”
“行吧,我錯了。”他乖乖彎腰,“你打我吧。”
顧終南給人的感覺一直像是風沙裏的頭狼,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在給身後狼群做指引。沒想到他也會有這麽一面,對着一個風也喝不得、寒也受不得的小女子低頭,用濕漉漉的眼神溫順地望着她。
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等一個順毛。
陸青崖在他頭上摸了兩把,想了想,又在他的臉頰落上一個吻。
“風塵擾攘,多多保重。”
顧終南摸着臉頰,朗聲笑道:“那可不!就算為了你,我也得保重啊,不然你得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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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完,他緊緊抱了抱她。
離開之前,他說:“我去去就回。”
而她笑着回他:“那我在家等你。”
當夜,陸青崖做了個夢。她夢見一番和平景象,眼前風輕草綠,陽光很好,她坐在湖邊嗑瓜子,希望太陽永遠不要下山。
醒來之後,她有那麽一瞬間錯覺那是真的。
後來在顧終南報平安的電話裏,她對他說了這個夢,而他聽得開心,說這是個好預兆,講不準哪天就實現了。只可惜,話沒說完,那邊就被催促着挂了電話,像是有要緊的事情。
這一邊,陸青崖握着話筒,笑意還沒散,就凝在臉上。
末了,她舒出口氣。
如今世道一天一變,明兒個怎麽樣,誰說得準呢?情況哪能一直壞下去。
至少……
至少,如他所說,這是個好預兆。
随着東北戰事爆發,顧終南打來的電話也越來越少。陸青崖在他臨走那陣,身子便有些狀況,原以為是出了毛病,到李四季那邊走一遭,卻發現是件喜事。
她本想等他回來再說,但這次不比以往,她等得肚子一日大過一日,那邊都沒有回程的消息。最後,她還是妥協了,在電話裏同他講了這件事。
她說這話的同時,顧終南正好聽見警報,剛剛湧上心頭的欣喜沒停上一秒就被這份緊張給沖淡了,原想多問幾句,卻只來得及說一聲「你多注意,別累着了」。
說完,他放下話筒拿了東西就往外跑。這場仗打的是消耗,時間拖得久,等顧終南再想起來自己要當爹這件事,已經是住在戰壕裏的第八個晚上了。
“中将,您笑什麽呢?”
邊上的老兵臉上劃了幾道血口子,嘴唇也幹裂出血。
顧終南抹一把臉:“我愛人要生孩子了。”
“喜事兒啊!”
“對,喜事兒,就是不知道我來不來得及回去看她。”戰壕裏條件艱苦,顧終南倒是習慣了,還覺得比以往更有盼頭,更能撐過來些,“聽說女人生孩子都挺不容易的,我愛人身子弱,上次也沒來得及問,都不曉得那個肉團折不折騰,也不曉得她怎麽樣。”
“這有啥!少将在戰場上能撐住,嫂子在家裏肯定也行。”
顧終南聽了只笑:“這不一樣。”
他說:“我知道她行,但我就是擔心,這玩意兒忍不住。”他指着自己的腦子,“那些念頭自己在這兒轉呢,沒辦法。”
老兵笑得一臉褶子:“理解,理解!”
顧終南也跟着咧嘴。
月光下邊,幾口大白牙在這兒晃。
荒山野嶺,怪瘆人的。
2.
草長莺飛的月份裏,陸青崖摸着肚子和那個孩子說話。
她給他讀報紙,給他說他父親的故事。
起初還不明顯,日子久了,那個肉團每每聽見顧終南都會有動靜。而陸青崖就對着那一小塊突出,和他擊掌。
隔着肚皮,她碰了碰他。
“你還小,你爸忙,等以後他不忙了,回來了,你們便能見面了。你最好能乖一些,或者不乖也行,你爸也不乖,想來,他能體諒你。”
說着說着,她自己就笑了出來。
“我背着他和你說他壞話,你可不能告訴他,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怎麽樣?”
那孩子又動了動,在她肚皮上凸出一塊兒。
“再擊個掌,我們就算達成協議了。”
陸青崖滿足地笑了笑。
“你爸是個厲害的人,難得有一件事,我能比他強。”陸青崖點着那個肉團,“我啊,比他先認識你。”
屋子裏溫度暖融,近日陸青崖貪涼,不愛蓋被子,卻礙于這孩子,不好不蓋。每到睡覺時候,她都覺得熬人。
總會想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她管不住自己,但他能管。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有沒有受傷,傷得重不重。
這回,他們分開得實在是久了些,她很想他。
戰場上的消息閉塞,彈片橫飛,人命是按秒算的,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穿過這片兇險,來播報新的外況。
日本宣布投降,這事來得突然,廣播也來得太晚,那場仗已經開打,戰場上沒有人知道這麽一回事。身邊的人不知道,顧終南也不知道。
這一日,陸青崖跟着隔壁的嫂子,去寺廟祈福。她原本不太信這個,近日卻覺得神明可畏,有個指望總比沒有要好。
剛一拜完,陸青崖出寺下山,便看見眼前一片沸騰。在那嫂子好奇去問時,她們聽見這個好消息。
陸青崖呆愣地站在寺廟門口被嫂子抱着,身邊每個人臉上都喜不自勝。
竟真的這樣靈驗?戰争結束了?
陸青崖愣愣不敢回神,直到那嫂子笑着哭出來:“走,走,回頭,我們去還願……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我這前腳剛剛許下的,一出門就聽見這天大的好消息,真是菩薩保佑!”
那嫂子踉跄幾步,還是陸青崖扶穩的她。
“哎喲,你瞧我,我還說我要多看顧着你。”那嫂子擦着眼淚,“來來,咱們一起進去,你可仔細一些,莫要管我,多管着肚子!”
“好。”
陸青崖笑着,天光清淺照到她的臉上,映得她明豔動人。
寺裏的金瓦閃着光,陸青崖擋了擋,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稍微揉了一下,再次睜眼,恍惚間卻瞧見眼前是紅的。
被這幻象弄得一陣心悸,陸青崖的臉色霎時白了。
“怎麽了,小陸,不舒服?”那嫂子靠近她,見她有異常,連忙問道。
“沒有。”陸青崖低着眼睛,“沒有……是被晃着了。”
“是嗎?”是啊,一定是。
陸青崖緩了緩心神,邁步進了寺門。
周圍人群擁擠,她落腳的這一聲被沖散在四面八方湧來的無數聲音裏。那些聲音由遠而近,她恍恍惚惚聽見一聲悶哼。
這聲有些熟悉,像是顧終南的。
是幻覺吧。
陸青崖搖搖頭,不再多想。
與此同時,顧終南在戰場上被子彈擊中胸膛。
他意識渙散,不曉得自己在那兒倒了多久,不曉得自己是怎麽被拉回的軍營。他只覺得,自己的意識順着風飄到很遠的地方。他看見她從寺門裏邁出來,迫不及待就上去吻了她。
“小黃連,你看看我。”顧終南的手虛虛停在她的肚子上,“這是我們的孩子?”
而她恍惚中聽見他的聲音,仿佛近在耳邊,又仿佛隔了山水重重。
“你怎麽不理我?我回來了。”
陸青崖想再聽仔細一些,可身邊嫂子擺了擺手:“這風好大,刮過林子,響得和什麽似的。”
她聞言喃喃:“原來是風聲。”
風聲?
顧終南站在她的面前,他想要摸摸她的臉。告訴她不是,告訴她,是他在說話,不是什麽風聲,想讓她看他,想問她為什麽要忽視他。
可他伸手,指尖化成灰散在了風裏。
再睜眼,就只看見軍營裏人來人往,醫生們滿臉嚴肅,慌亂中搶救着傷員。
顧終南覺得奇怪。
他分明剛才還不在這兒的。
這是……
他忽然猜到了什麽,用盡力氣想開口,卻只吐出個模糊的音節。
但身邊的人激動不已:“中将醒了,顧中将有意識了!”
“我……”
有一束光強硬地打進他的眼睛裏,強逼着他看開。
被那束光引導着,他想,自己這一輩子,生死裏來去,有摯愛摯友,平淡轟烈、起起落落都輪流着歷過,見過許多東西,各種滋味都懂,說來精彩,好像沒什麽可遺憾的。可當眼前浮現出她的臉,他還是掙紮起來。
即便意識已經很模糊了,顧終南卻始終記得她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看開,她還在等他。
顧終南的求生意識強烈,多撐了許久,他的身體卻漸漸開始不受控制,肌肉無力到拉不動眼皮。他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好不容易掙紮着睜開條縫兒,瞥見的是挂在不遠處的時鐘。顧終南只能大致看見現在是九點四十幾,具體卻看不清楚了。
九點四十幾?晚上?
他這一整天,怎麽過來的?
這個時間……
他想,這個時間,她在幹什麽呢?
他很想她。
老人都說,人這一輩子,會遇見什麽、發生什麽,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走,都是打從出生就注定了,這是命。而那些運,只在小事上管用,大事上,全都不由人。
床榻上,陸青崖睡得不安穩,但她很困,又醒不來,只一個勁兒小聲喚着顧終南的名字。
隔着千山萬水,另一處床榻,顧終南遙遙應着她。
這一頭,陸青崖像是聽見了,終于安生下來,沉沉睡去。
外頭又下雨了。
風聲呼呼,卷起地上雨霧漫起一片,誰踩上去都要被沾染。
但也有例外。
顧終南從病床上坐起來,走到門外,望着遠方,軍營外邊是晴夜,可他透過時間空間,看見了陸青崖門外的雨。他一步便從當下走到了雨霧裏,望着天上黑壓壓的積雨雲,他伸手想接,那雨水卻成串地從他掌心穿過。
他張了張口,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了。
淩晨兩點四十三分,顧終南在軍營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而陸青崖在家中,從噩夢裏驚醒。
她猛地坐了起來——“顧終南!”
衣衫被汗濕了粘在身上,陸青崖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汗。
是夢。
被這個夢吓得肚子都縮了幾下,她忍着疼安撫着這個孩子,一個人坐在床上緩了許久,再躺回去,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最後,她索性起身,在屋子裏走了幾圈。
聽着外邊雨聲潺潺,陸青崖坐在桌邊喝茶,手裏握着的是他的杯子,茶壺邊放着的報紙上喜氣地登着歇戰的新聞。
陸青崖看着這兩樣,覺得心底稍安了一些。
還好,都是夢,都結束了。
她低頭,撫上自己的肚子。
都結束了。他不日就能回來。
她緩緩起身,扶着窗欄,在心裏念着那個名字沒喚。出口的三個字輕輕淺淺,是一句「我等你」。正文完)
番外一有月侵衣
我這一生能與他相關,也只是他的不緊要人
我也沒想過自己能活這麽久,能從那個年代走到現在。眼下四方太平,新生的孩子都不曉得戰火模樣,他若能夠看見,應當會很欣慰。
你問他是誰?我可不能說。
我若說了他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有人說他戰功顯赫,有人批他立場不明,而他不愛辯解,也從不在意自己身上那些争議。他活着的時候,風言風語很多,是他死了以後,才變成大家認可的英雄。
年輕時我為他氣悶不值,和人吵過許多次,現在老了,還是會氣,只是争不動了。你若要聽故事,就別問這麽多,我不想再來争辯。在我這兒,他是我愛着的人,但歸在感情裏,這個故事可能不大好聽,他有妻有子,是別人的愛人。
你別看我現在住在這裏,家徒四壁、孤零零的,沒有人也沒有錢,其實我的出身不錯,我二叔曾經是全國最大的軍火販子,販賣這些的大多沾黑,我也跟着他見了不少當面人背面鬼的家夥。我那時還小,才十幾歲,心智不成熟,沒經歷過什麽。但見過的東西已經比同齡人多出許多了,分辨力也好,最擅長看人。
可再怎麽擅長也還是會有失誤的。
人啊,倘若你一開始見他便覺得他好,那麽之後他再好,也不過就往上添了一點兒。可若你之前誤解了他,以為他同那些人一樣,兩面三刀,那麽哪怕之後你只看見了他半分的磊落,你也會覺得這個人不一般。
我與他就是這樣。
第一次我見他,只當那是個尋常俗人,不值多提。
倘若我只見了他那一面多好啊。
對不住,我是不是走神了?
其實這印象是怎麽轉過來的并不重要,他早不在了,你不認識他,我也講不清,你不會知道他是多好的一個人。
什麽,你也喜歡過一個這樣的人嗎?不如你同我說說?
你們是這樣?我說句話,或許你不愛聽。
我和你不大一樣,我愛的那個人,他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坦蕩光明,半分虛僞也沒有。他沒吊着我,也沒故意給我什麽希望。
他很好,只是不對而已。
你這丫頭……很好和不對是能共存的,我之前都說了,我和他的故事,大部分和他不相幹。
不是因你問的不開心才不想說了,是我忽然有些感慨。
也沒什麽,只是覺得,我們之間,實在差點兒緣分。
緣分這個說法,我是後來才信的。年輕時不愛搭理這個,總覺得我能握住所有東西,也因為二叔寵我慣我,讓我有種錯覺,以為,不論什麽,我去要就能得到。
我向來是個敢争的。有那麽一段時間,我總去找他。
還記得有一次,他在外面站着,手裏拿着份文件,低頭在看。陽光從後邊照過來,灑在他的脖頸上,我想拍上去,又不想拍上去,怕把那片光給拍碎,可他轉過來了。
我一邊高興,一邊可惜,不知道在高興什麽,也不知道在可惜什麽。
當時,我想得很多,卻唯獨不曾想。從始至終,我的那些心思,也就是我一個人的心思,和他沒什麽幹系。
他什麽也不懂。
他轉過身,是為了同我說,該回家了,少來找他。
說來也是,其實我們本就不該多有交集。若沒那幾次碰面,就算我知道他有多好。但他那樣的人物,我遠遠看上幾眼也能知足的。偏偏我們相識了,也因為這個相識,給了我一些念想。
人欲無窮,我與他走近之後,便想更近,連着見了兩天,便想天天相見。
可現在想想,我同他,就連最初的認識都像是賒來的。
但那次回家,我還心存僥幸,對他抱有希望。
真正傷心,是聽見他無意吐露的心聲,他不接受我送他的東西,只接受他後來愛人送的,他說,我同她不一樣。我再怎麽敢争,也不是個鮮廉寡恥的人。更何況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擺在那兒,誰都清楚,我哪能再送過去給人當熱鬧看。
我們就這麽疏遠了。
原以為這是結束,不料後來我家突生變故,我又去見了他一次。再見時,他同他的愛人已經結婚了,他們看起來和諧自然,實在是好,好得讓我都想祝福他們。
可我心裏到底還有他,你說,我的祝福哪說得出口呢?我騙不過別人也騙不過自己,我心知無望,卻依然存有僥幸,希望自己于他是個例外,希望有朝一日,陪在他身邊的人能換成我。
這樣真壞啊。
遭受變故之後,我無依無靠,又見到他,本能地便想去依賴。
這個想法太可怕了,我抑制不住,我怕自己做出些不好的事情。于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好自己,離開了有他的地方。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和他的故事,說起來也就到這兒,再往後,就是我自己過下來的日子。
我心裏清楚,他覺得我是大小姐,什麽都做不好,每每想到這個,我都憋着一口氣。
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萬幸我遇見了個好人,老叔是個大夫,做他的學徒可以包吃住。
我就是這麽活下來的。
做學徒的日子很苦,我從小被嬌養着,什麽也不會,是真的從零學起。其間每每忍不住,我就把那口氣提出來想想。興許我該謝他,若不是他,我怕是撐不過來。
老叔人好,又是數十裏村鄰間唯一的大夫,每回附近有人生出意外,他都要翻山越嶺去給人看病。當時還亂,山林裏總有匪徒,有次我跟着老叔去鄰村,遇見了這麽一撥,我被砍傷了腿……對,我這條腿啊,就是那時候斷的。
不過我們還算有運氣,我和老叔跑得快,躲進了一個小地洞裏。說是躲好了,但我很害怕,怕得想了許多,以為自己要死了,想留個遺言。
說出來你別笑,那個當下,我咬着牙,用手沾腿上流出的血,在地上寫,若我死後,他為我而難過,把這件事寫在紙上,燒給我。
但你看我現在還活着,就應當猜得到,我們被救下了。
可巧,救我的那支隊伍是他身邊的人,他們還認識我。我當時慌亂,第一反應就是跛着腳去擦那行血字。
真難擦啊,我擦了半天都沒弄幹淨,還是那個姓于的老兵臉色尴尬地拽了拽我,叫我別擦了,說他們不會講出去,更不會告訴他。
聽見這句,我才心安一些。
若他知道這樁,怕是會笑我吧?那個曾經風風火火追着他說喜歡的小姑娘,後來竟那樣藏着掖着,生怕被他聽見,說她還惦念着他。
雖然偶爾我也希望他能知道,出自一些不好的小心思,比方,我希望自己能打動他。但那也就是腦子裏轉個圈就過去的事情,停不了多久。
這些個心思七彎八繞的,讓你見笑了。
不過,他還活着的那些年裏,我是真的想他,真想找他。電話撥了無數次,每回都是差着最後那個數字沒按又被我挂上,沒一回是真撥給了他的。
對不住啊,我的眼睛有些難受,我緩一緩。
對了,你瞧這份東西厚嗎,裏面是我做的剪報。
我每回想他,都是看報紙,這些紙張黃了也脆了,好在字兒還清楚,裏邊還有他的照片呢。那張我翻得最多,現在不敢動了。這些東西和現在隔得太久,我翻壞了,就沒有了。
他是個名人,經常上報紙,聯系方式是保密的,但我知道該怎麽聯系他。我也知道,那樣的情境下,我找他,他肯定會理我。
可他那時候已經結婚了,我又惦着他,哪能随便找他。
換句話說,就算我真的打電話找他,又能說什麽呢?你瞧,我還不如就看看報紙,對着報紙我還能放松些,還沒有那麽多的顧慮。
年紀大了,說話颠三倒四的,記性也不好……我只能想一點兒說一點兒,你別嫌我。
哎,我剛剛是不是和你說過,在認識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來着?
當年我什麽都不會,每天就追着他,追不上就哭。我偷偷哭過許多回,但我每次都躲得好,沒被他發現過,只有一次不小心,被他後來的愛人發現了。
你現在這麽年輕,正是好年紀,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能明白那是多丢臉的一件事情。
前些年我去看了他的愛人,之前沒告訴你,我和他的愛人很熟,我們甚至比他還先認識。只是有些意外,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差點兒沒認出我。
她的眼睛不大好了。
我聽人說,那還是他去世的那年弄的,他們說她哭得太厲害,幾乎就瞎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全世界,我最愛他,可見了她,那麽一比較,發現我還是差了點兒。她還在等他,固執地不願承認他回不來,而我只是想他。
我本想勸她放下,但話還沒出口就看到邊上窗戶上映出來的我們。兩個沒幾根黑頭發的人,能再活幾天都不曉得,放不放下的,好像也無所謂了。
于是我不說話了,我只聽她說。她和我講,在結婚之前,她便同他承諾,往後過日子,只要他不變心,她就不變。而在他離開之前,她也答應了等他。她說如今他沒有變,只是沒回來,她也不能說話不算數,她那麽愛他,總不能食言,不能騙他。
聽到這句,我有些羨慕。
我也希望自己當初是同他有一個承諾的。這樣,也不至于用着一個「不緊要人」的身份,孤寂了這麽一輩子。除了那些蒼白的話,除了說我願意,不知如何反駁別人說我不值。
那個說我不值的人……
別誤會,那個人沒什麽壞心思,我知道他心疼我。
那是我還算年輕時遇見的人。
在健康的年紀裏,我不曉得大家對跛子有那麽大的歧視,是我這條腿廢了之後,我才從周圍人嫌棄的眼神裏知道了這件事。我跟着老叔過了好久,老叔總是嘆氣,他想治好我的腿。可惜,老叔是大夫,不是神仙,沒有點哪兒哪兒就能複原的法術。
總有些病症是藥不能醫的。
老叔記挂着我的腿,臨去時也沒松口氣,他擔心我一個小跛子生活艱難。我沒什麽用,那時只是哭,也沒能說幾句讓他安心的話。這件事,即便是現在,我也還是想想就難受。
再後來,我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不會歧視我的腿,還為我心疼,那個人很愛我,我明白,我也想過接受他。那個世道人人颠沛,誰不希望被珍重愛惜呢?
可說句酸的,即便如此,我的心裏也始終關着一扇門,而握着唯一那把鑰匙的人,他不願意來開。我心裏有人,忘不掉,自然沒辦法接受他,那太不負責了。
我很抱歉,也開始在日記本裏抱怨,說都怪你。合上日記之後又恍恍惚惚嘆了口氣,翻回去撕掉了那一頁。
其實不怪他,這哪能怪他?
我心裏清楚,會那麽寫,就是覺得委屈。
你說奇不奇怪,分明是自己的選擇,沒人逼着你迫着你,你自己這麽做了,人家也不希望,也不願意,可你總還想轉頭怪人家,總還覺得自己委屈。
你說,人多壞啊。
不過,再壞也到頭了。
我今年要八十四歲了,就差這幾個月。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是個坎兒。近日裏,我自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這次過不去了。
你是個好孩子,你別哭。
我這就是個故事,你就當順耳聽了一段,別往心上去。而生死這回事,我是個老人了,見得多,自己早也有了準備,人生一世草生一春,這很正常。
你非要問我有沒有遺憾,那也有。
但不重要了。
我都活到了這把年歲,還有幾件事情是算重要的呢。
唉……
前頭不願意和你說他是誰,可我講了這麽久,看你的模樣,怕也猜到了。他叫顧終南,打最後那仗時他還是個中将,可你們曉得他,都是叫的上将吧?
那是追封,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戰之後與他相關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
他啊,真是錯過了好多東西。
他錯過了最想見到的戰火停歇、國泰民安,我猜他會遺憾,我好想去告訴他,想把現今的景象給他描述一遍。但就算去了地下,見了面,和他講這些的怕也輪不到我。
他還有愛人呢。你要回去了?
是啊,天都快黑了,你快回吧。
我……我也有些困了。
不妨事,人老了,難免嗜睡,沒什麽別的。
你走吧,記得把門帶上,我看着你走了再睡。
好孩子,再見啊,我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我也上了年紀,嘴裏說的腦子想的,沒一個能跟上時代,人也發散着股陳朽味道,沒人願意看我聽我。你今兒個陪了我一下午,我很開心,若下次我再想起了別的,我還給你講故事。
走吧,路上當心些,天真要黑了,我也睜不開眼睛了。
我有些困。我很困。我撐不住了,孩子。
再見啊。
番外二山河與歸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終南:
怕電話擾你,所以寫信,也不曉得你幾天才能看見。不過就算不是及時,這幾天我也一直是念着你的。
昨日不忙,我出去在茶館裏坐了會兒,聽見隔壁有人唱了《勸人方》。我記得上一回同你出門也是聽着這首,你還在聽見「那座煙花柳巷君莫去,有知疼着熱是結發妻」時笑着在桌下捏我的手跟着那曲子亂改唱詞,唱「煙花柳巷我才懶得去,知疼着熱懂我者是你」。
想着實在好笑,若我有相機,真該把你那刻拍下來,好好收着,放到現在寄給你,讓你看看自己那時是什麽不正經樣子,好好笑一笑。
怎麽,你想起這樁事了嗎?
我前些時候看報紙,報上說的比你和我說的嚴重得多,你還想瞞我,我明白你不願叫我擔心。但你換了位置想想,若你是我,而我是你,你能不擔心?你們那兒日日緊張,你總喜歡把自己繃緊着,眉頭中間即便不皺着都有紋路了。我也不多講你,寫這封信,只是想告訴你,我還在心疼你,你多保重些不行嗎?
你們時間少,沒工夫寫信,我曉得。但若你那兒戰事不那麽吃緊了,記得給我回電話,我牽了電話在房裏,只要你打,我總能接到的,我日日都在想你。
青崖小黃連:
電話那事依你,但凡我有個空兒,我都撥給你。戰場上炮火紛飛,都是不好聽的聲音,我一點兒也不願它們入我耳朵,我只想聽你的聲音。但你也不要日日在房裏守着,李四季同我講了,最近天好,你該多出去走走。
這書信也是,不回不行,你都寫來了,肯定是希望我回複的。也沒有刻意擠時間,是這幾夜我心煩難寐,與其強行睡眠,倒不如起來給你寫個信,比在榻上輾轉好過得多。
我以前确然不愛惜自己,你為我擔心也情有可原。但如今我有你有孩子,雖然那孩子還沒出來,但也沒關系,畢竟主要是你,我還能不保重?你也是,都不信我。
不過也罷了,我愛看你為我擔心。你要想我,也可多想想。
不止對着那小調兒,對月對風對雨對沙,你都可想我,我喜歡你想我。
丈夫終南終南:
聽說你的手傷了?我聽描述怪吓人的,連帶着孩子都在肚子裏抽動兩下,我曉得你沒那麽多時間休息,要你靜養也是奢望。等你回來,我給你炖湯,你安睡幾日,好好補補。
我今日午間小憩,半睡半醒時恍惚夢見你,你也沒個正行,一來就要彈我肚子,吓得我忙伸手捂,怕你彈疼了孩子。就這麽一捂,我便醒了,早知不動了,讓你彈它,也正好告訴孩子你有多壞。
不過就算壞也沒什麽,我橫豎都嫁給你了,我是你的妻子。
剛剛想到,結婚時你同我承諾過,說以後但凡與你有關,你都聽我的,但吃藥這一樁你可沒真聽過。現下好了,我不在你邊上,你更可不吃了,左右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敢迫你。
說來說去,原本心疼着你,竟說氣了,不願多寫了。
你着重些自己,注意休息吃食,別太累。
青崖小黃連:
我這幾日按時服藥,按時睡覺,傷處休養得好了,右手寫字,左手都能擡着壓紙,不止壓紙,舉些東西也都可以。若非服藥用藥,是沒法好這麽快的,你要信我,我幫我妻子照顧她丈夫照顧得極好,我知你疼我。
這兒的天不好,近日總有雨,路上交通緩慢,我才收到你的信,才看見你說生氣。但你晚間給我打電話,話裏話外都在笑,想着這氣應當是消了,消在那慢吞吞的來路上,看來這慢也還是有些好處的。
你盡可以和那孩子說我多壞,我不介意,只懷疑你說不說得出來,你本就不會說人壞話。更何況你這般愛我,怕是只會和孩子誇我。我極懂你,你這麽可愛,我真是愛你得緊。
小黃連,你等我回來,回來以後,我定好好抱你吻你。
愛你的丈夫終南終南:
這些時日肚子鬧得厲害,我久坐不住,站立又不安,許久沒動筆寫信。今兒個,他消停了些,我去了一趟寺廟,那寺很靈,我剛祈禱完歇戰,一出來就聽見了這個消息。
想必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回來了。
也不曉得,是我這封信先到你那兒,還是你能先到家呢。你加油争争腳步,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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