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流氓,你給我站住

1.

洛煜歡第一次見到葉醒,是在出了武館拐個彎後的街道上。

當時她提着斷成兩截的軟鞭要去找兵器鋪老板的麻煩,一手一截,邊走邊掂量着手裏的斷鞭,嘴裏罵罵咧咧。她咬着牙,聲量不大,與她擦肩的人隐約能聽見一句「王老頭,你敢拿這種次品騙我,我看你這生意是不想做了」。

行人側目,只見邊上的姑娘身材高挑,長相秀麗,一身黑衣勾勒出的身段極為誘人,只可惜那張臉上的表情實在太冷,明明白白寫着不好招惹。路人看一眼就回過頭,甚至還往邊上退了兩步,生怕與她挨近會蹭來什麽麻煩。

有風吹開洛煜歡的外套,她此時正上火,風灌進懷裏也不覺得冷。反而還順勢把袖子也撸上去,像是要去和人幹架一樣。

現下剛剛開春,正逢倒春寒,溫度比冬天還低,天黑下來也快得很。寒風在街巷裏撞來撞去,撞出刺耳恐怖的聲音。

可洛煜歡不怕這些,她大步向前,走出了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架勢。不巧,一個轉彎有人也這麽沖撞過來。那是個男人,看着瘦小,力氣卻大,撞得她都往後退了一步。

“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洛煜歡滿腹火氣,可惜她剛剛罵出一句就看見那個男人顫顫巍巍地指着身後:“搶……搶劫,有人搶劫!”

“什麽?”洛煜歡順着他的指向望去,當真看見一個人影朝這邊追過來。

她一嗤,不再計較,還将人護着往後邊推:“你先走,我幫你擋着!”說完就朝着來人走去。

葉醒跑了許久,一路上吸進太多冷風,刺得他肺都發疼,但好在是要追上了。眼見着人就在眼前,他馬上就能把人抓到,他正想再提口氣,後衣領子就被扯住了。

“往哪兒跑?”洛煜歡把人一拎,抵在牆上,“小流氓學什麽不好,學人搶錢?”

葉醒的臉蹭在粗糙的牆面上,鼻間全是牆上青苔的味道。他的衣服很緊,又被人扯着領口,一時只覺得脖子上勒得慌,加之先前跑了那麽久,他使勁兒喘氣。

“你有毛病?”葉醒掙紮着回頭,這才發現抓着他的是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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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知不便和女子動手,只想掙開她的鉗制,可她的力氣很大,抓得又緊,根本掰不開。

“還想溜?”洛煜歡動作敏捷地把人按住,反手一剪,電光石火間将他牢牢鎖在牆角。

她的動作又快又狠,半點不留情,鉗住葉醒雙手的時候都能聽見骨頭的脆響。

“嘶!”葉醒被這莫名其妙的一鬧整得頭發絲都在冒火,“你給我松開!”

“你個小癟三,當街搶錢态度還挺嚣張?”洛煜歡單手按住人,另一只手上纏着的斷鞭一甩,「啪」的一聲抽在牆上,“走,跟我去警局!”

葉醒的耳朵、脖子、臉都氣得通紅,他喘着笑了幾聲,當真被她氣着。

“小癟三?我搶劫?你是不是瘋了?那個人,你放走的那個,他是個小偷!”

“什麽小偷?”洛煜歡一愣,手上的力氣放松了些。

葉醒趁機一掙,從她手下脫身出來。真是晦氣,他暗啐一口。

捂着被扭疼了的胳膊,葉醒恨恨地望着洛煜歡:“我說你這人是不是哪裏不正常?管不好事情別瞎管!還以為自己多英武多厲害呢?那小賊被你放走了,你說現在怎麽辦?你是不是豬腦子?”

“你說誰豬腦子?”

洛煜歡先前被他的話弄得有些心虛,一時恍惚,也不知該信哪個。故而愣怔了些,但也不覺得自己能任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尤其她今兒個本就遇了事兒,心底攢着團火,他後邊的話罵出來更是如同火上澆油。

她一時也懶得再管那些道理,拎着鞭子就往腳邊抽,抽完拿手指他:“你再給我說一句試試!”

“吓唬誰呢,小丫頭?”葉醒一把拍開她的手。

“我說你沒腦子就不要出來逞英雄,怎麽,我說錯了?”葉醒也是個不怕事的,他自認占理,挺着胸脯就往她那兒靠,“我也納悶兒了,你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善惡不分就敢在路上這麽管閑事,我……”

洛煜歡話不多說,提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掄。

葉醒也不是個吃素的,他反應極快側臉一避,躲過了這一拳,可沒想到她這一手是個假招兒!他往東面閃,肚子正撞在她踢來的腿上。那一下踢得很重,他一時間只覺得眼前漆黑,仿佛五髒六腑都挪了個位置。

葉醒疼得單手撐地蹲下,喉嚨裏也漏出一聲悶哼。

“不是挺能說的嗎?繼續說啊!”洛煜歡環着手臂彎了腰,她戳着葉醒的肩膀,“怎麽不張嘴了?”

葉醒擡頭惡狠狠地看她,滿肚子的話想說,偏偏不曉得她是踢中了他哪塊地方,叫他疼得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蹲在原地哼哼,試圖用眼神做刀殺她。

見他成了這樣,洛煜歡正爽快着,突然小巷另一頭傳來腳步聲。

她後退幾步往聲音來處看,這一看就驚了驚。

“小師妹?”2.

來人裹着個小鬥篷,鑲了一圈狐貍毛的帽子好好戴在頭上,她的懷裏揣着個镏金的暖爐,大抵是跑得急了,眼裏含了一汪淚,尖尖的小臉被凍得煞白。

“師、師姐……”

來人喘着氣,喉嚨裏因為灌了風不停地咳嗽。

洛煜歡連忙給她順氣:“你慢點兒,怎麽回事,你這麽着急做什麽?”

小姑娘名叫唐書念,說是武館的小師妹,其實也就是挂了個名頭。

事實上,她是鄰省唐家的五小姐。她自幼身子就弱,算命的說她十六歲這年有個劫,要找個地方避一避才能把她身上的病氣沖了去。而論起這地方,需要陽氣重、能擋煞,唐家想來想去,便尋到了這洛家武館。

“師姐,他怎麽了?”

洛煜歡順着小師妹的指向往地上看,她的眼神裏有些輕蔑:“沒怎麽,是個小賊,師妹你別多管。”

由于家境的緣故,洛煜歡很少見到這樣的女娃娃,嬌小柔弱、性子也軟,一看就好欺負。在見唐書念的第一面時,洛煜歡就想,自己作為師姐,該要去保護她,所以平日裏總對她寵着護着。

武館本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洛煜歡對唐書念又照顧。久而久之,她自然而然便成了這位小師妹最親近的人。

“嘶……你說誰是賊呢?”

葉醒好不容易緩過來些,擡頭就想繼續駁她。

洛煜歡也來勁兒了,她看他恢複了力氣,扯了袖子就逼過去:“怎麽,不服氣?要繼續打嗎?來來來,你倒是給我起……”

唐書念見狀,忙扯了洛煜歡的衣角。

“師姐!”她急得口齒都模糊了,“不是,是誤會!”說完,她立馬蹲到葉醒身邊,“你還好嗎?”

葉醒先前惱火,倒是沒注意來人,眼下唐書念湊近,他這才看清是誰。

“是你啊。”他一怔,“不好意思,沒追上,讓那個人給跑了。”

“不不,是我不好,我弄錯了。”唐書念歉疚道,“對不起,我的镯子放在包裏,沒被偷走,那個人……那個人怕真是自己買的。”

原來唐書念下午出門時以為在老銀樓前邊落了個镯子,她一時心急,尋了許久都沒找見。正巧這時候樓裏出來一個人,他捧着個镯子面露喜色。可在被人看見時,又着急忙慌地收進口袋。

這一幕正巧被唐書念看見。

沒有花紋的銀镯子本就不好分辨,加上她當下着急,拽着男人就要看他口袋裏的東西。男人也是莫名其妙,防備地捂着口袋不肯給她看。

再之後,她便遇見了葉醒。

聽完唐書念的話,葉醒頓住,許久才不可思議似的號了一聲:“那他跑什麽呀?”

“廢話,就你這模樣,不知道的誰不跑啊?說不準那男人還真當是搶劫呢。”洛煜歡站在邊上說風涼話。

葉醒咬得自己牙花子都疼,他一下子站起來:“我尋思誰說這番話都中,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就好到哪兒去了?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人動手。是,你厲害,但你的厲害就是亂對見義勇為的人實施暴力?”

“你……”

洛煜歡想吵回去,但顧忌着師妹的事兒在這,算一算,她也确實理虧。

她只是脾氣不好,但還不至于不辨是非,深呼吸了幾口氣,她一拱手:“今日的事情算我對不住你,也多謝你對我師妹的見義勇為。”她摸出幾個硬幣,“常言道,不打不相識,這個就當請你喝酒了。”

葉醒目瞪口呆。

真是沒看出來,原來她聽得懂人話。

洛煜歡伸手舉了許久,葉醒卻只是幹望着她不接。

她不耐煩地晃了晃手:“你倒是拿着啊!”

葉醒一愣接過硬幣:“對對……”

很快他又回過神來:“不對,你叫我拿着就拿着?是,不打不相識這句話沒錯,但問題在于我們是對打的嗎?你說打就能打,說停就停,怎麽?你做錯了事兒上下嘴皮子一碰說聲道歉,我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這是哪兒來的理啊?法律條文是你家寫的?”

眼見着兩個人又要吵起來,唐書念心底着急,奈何身邊兩人都是不饒人的,一來一往,她有心也插不進去。

好不容易尋着個空隙,唐書念抱住洛煜歡的手:“師姐,是我不好……”

“這事兒和你沒關系。”洛煜歡拍拍她的肩膀。

“對,小姑娘,攤上這麽個師姐算你倒黴,可這倒黴事你也不必老往自個兒身上攬。”葉醒笑嘻嘻地對唐書念道。

“你說誰倒黴呢?”

葉醒也是脾氣一上來什麽話都往外冒的主兒:“說你師妹認識你就是倒黴,怎麽了?”

“你……”

唐書念抱緊了洛煜歡,聲音輕軟道:“師姐!”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師妹平時沒少為這個師姐擔心吧?”葉醒抛着硬幣玩兒,“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和你這師姐繼續吵了。這夜深路黑的,小師妹也早些回去吧。你和你師姐不一樣,你是個女孩子,晚了在外邊不安全。”

洛煜歡被這陰陽怪氣的幾句話激了一激:“你說誰不是女……”

“師姐,走了走了。”

唐書念拖着洛煜歡往回走,走到一半還不忘回頭對葉醒笑了笑。

這事兒雖然是個誤會,但葉醒想幫她是真的。

黑夜裏,她的眼眸如星,閃爍流華:“今天真的謝謝你。”

她的聲音如清泉一般,讓他的火氣霎時消了大半。

他正要回一句「不用」,不料洛煜歡轉回來:“行了,我們回去。”

葉醒剛剛消下去的火氣又升起來。

他翻着白眼冷哼一聲。

這事兒雖然是個誤會,但他和洛煜歡的梁子,卻是真結下了。

3.

雖說鬧了不愉快,但之後的日子,洛煜歡還是照樣過。

她脾氣大,忘性也大,不多久就把這一樁忘了個幹淨。若不是再見到葉醒,她還真就想不起那一天的事兒了。

這天,洛煜歡早起開門,帶着武館的師弟打了套拳就轉去了新招來的弟子處。

她是大師姐,又是武德堂的堂主,按說新入門的小弟子不歸她管,她過去也就是和人打個招呼,讓新來的認個臉。照她的性格,話都不會多說幾句,吃個茶的工夫就該回來。

偏偏這回出了意外。

武德堂的弟子們剛剛坐下休息就聽見外頭咋咋呼呼的聲音——

“不好了,大師姐和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怎麽回事兒?”

來人興奮道:“洪師父新招了一個小弟子,當衆說他有資質,是個習武的上練武臺就說比一場!”

“什麽?大師姐要和新入門的比武?”最邊上的少年抓一把瓜子就往外跑,“走走走,快去看個熱鬧!”

“快走,快走!”

裏面的座位上有個老實孩子:“若是大師姐責問起來……”

“你傻啊!法不責衆,咱們一個不留地過去,大師姐能說什麽?”

老實孩子很快被說動,霎時,整個武德堂四散一空,全聚在了武智堂裏。他們到底還是來晚了,此時的武智堂人擠人,全是看熱鬧的,可熱鬧也到了尾聲。

武德堂的往前邊問了一句:“這位師兄,借問一句,裏面這是打完了?”

“那可不,我和你說……”

武德堂的人心急:“結果怎麽樣?”

被問話的人理所當然道:“自然是大師姐贏了。”

臺上,洛煜歡擦一把汗,把毛巾往下一甩。

“都在那兒嘀嘀咕咕什麽呢?不用練功了?”

葉醒站在她面前,微喘着望向她。

他是真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詞有一天會落在他們頭上。葉醒在她轉回來之前低了眼睛,暗暗咬牙,心道這兒可能是容不下他了。

他生在街巷,無人看養,吃着百家飯長大,打出生起就在混日子,而進武館是他生平第一件想做的事兒。他為此努力了許久,因為這個理由被淘汰,他實在有些不甘心。

“天才算不上,但有兩下子。”洛煜歡朝洪師父點點頭,“資質還成。”

葉醒聽見這話也不理她,她眯了眯眼睛。怎麽,這是覺得大庭廣衆之下輸給她沒面子?她輕一勾唇,沒空理會他的心情,只是甩了甩拳頭。

跳下臺去,洛煜歡接過洪師父遞來的茶:“謝謝。”

“老夫識人向來都準。怎麽,不騙你吧?”洪師父笑眯眯的。

洛煜歡微微低頭:“您識人自然是準。”

在這個武館裏,洛煜歡說是大師姐,實際也是少東家。她的輩分高,本事大,按說是高洪師父一級的,可她敬洪師父有真本領,在他面前,總以晚輩自居。習武之人有些傲氣實屬正常,脾氣不好也能理解,洛煜歡說來不好相處。但正如洪師父自己所說,他識人向來都準,他實在是很喜歡這個丫頭。

“既然你也認可,那這孩子便直接收入武德堂吧。”

洛煜歡眉頭一挑,本想反駁說「這麽越級可不合規矩」。可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見葉醒失神地站在那兒。他抿着嘴唇,雙手垂在身側,不曉得在想什麽。她歪了歪頭,放下茶杯又跑上去。

“喂,小子,”洛煜歡環住手臂,“若你真想留下,入我武德堂,以後便要記得遵規守矩。我不收徒弟,你跟着堂內弟子喚我一聲師姐就是。當然,若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留下?入堂?喊師姐?

葉醒一驚,擡頭:“你願意留我?”

她該不會是忘記那天的事兒了?

洛煜歡下巴一擡:“你是殺過人放過火,還是做過什麽喪良心的事兒?我洛家武館除卻作奸犯科的小人不收,餘者,凡有意願,都可憑本事進來。這條就貼在門上,怎麽,你進門是低着頭的?”

“我……”“你願是不願?”“我自然願意!”

洛煜歡點頭:“很好。”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高長的馬尾在空氣裏一甩,發尾擦在他的下巴上。

葉醒微頓,下意識地在下巴上摸了摸。他覺得有些癢。

“等等!”

洛煜歡回身:“又怎麽了?”

葉醒不解,若不是故意為難,她為什麽要和他比試呢?

“你先前為什麽要和我比武?”

自然是因為能得洪師父誇贊的好苗子不多,她對此也有些好奇,只是她沒耐心用其他方法察人,于她而言,最直觀的就是打一架。但她懶得解釋,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

是以,她輕嗤一聲:“手癢。”說完便離開了。

洛煜歡這兩個字引起下邊一片哄笑,葉醒被晾在臺上,他沒想過她會是這麽個回答,聽得一愣。這時,他的心情已經轉了三轉,現在又是複雜,又是開心。

他到底是留下了。

葉醒擡頭,正巧看見洛煜歡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他的拳頭握了又松,末了垂在身側,唇邊勾出個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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