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只要是師姐做的,我都愛吃

1.

我拉蘇妄出來,只是想借機問她離火雙刀一事。可這姑娘性子倔,怎麽問也不肯說,起初還能敷衍我幾句,末了沒話講了,索性閉口不言。

我嘆口氣,只能放棄,卻仍是不放心地同她追加一句:“願意說的時候,一定要和我說。”

她雙眼裏像是養着一片清溪,什麽時候看都水汪汪的。

“好。”

我得了她一句承諾,點點頭就要回去。

“師姐,不找野菜了?”

找什麽野菜?被異獸寄居過的山頭,指不定野菜吸收了它一些什麽東西,誰敢吃。

我邊走邊掏儲物袋,隐約記得前陣子出任務,被村中熱情的大嬸送了些食材塞在裏邊,一直沒有拿出來。儲物袋極其方便,莫說是吃食,即便是一條活魚放進去也死不了,因此不用擔心食物會壞。

“沒關系,我袋子裏有,等會兒回去就說是這邊撿到的就好。”

蘇妄眸光閃爍,欲言又止,好似頗為觸動,卻終究沒再說話,也不知道她在觸動什麽。

我的主意打得好,儲物袋裏的食材卻出賣了我。

宋遠對着我和蘇妄手上捧着的東西沉默片刻。

“師姐不是說去摘野菜嗎?”

我面上一紅,嗯嗯啊啊就要敷衍過去。

宋遠卻不給我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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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起我手裏的東西,語速放得很慢,探究地問我:“地裏長鹹魚嗎?”問完,他又拎着那條鹹魚轉向蘇妄。

他半低着頭直直望向蘇妄手中:“這個季節,哪兒來的青梅?”

我含含糊糊地想将這個話題帶走:“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師弟不要再問了。”說話間我又開始翻起儲物袋,“不是說餓了?我們現在便來煮東西,讓我看看,我這裏有鍋、有碗筷,似乎是上回帶未辟谷的新弟子們歷練時留下的,正巧可用。”我不給宋遠一點兒說話機會,“眼下食材有了,炊具也有了,就差個生火的東西,師弟若是無事,不如去撿點兒木柴回來……”

“我方才便備好了。”宋遠打斷我,指向一旁,“幹木柴沒有,倒是有這麽幾捆枯草,想來夠用。”

我一頓:“那就再汲些水。”

妖獸的眼大如銅鈴,又亮又黑,從藤蔓的間隙中反出光來。我遠它幾步,到邊上拿出炊具,琢磨着能拿這些東西做些什麽。聽說青梅可煮酒,這樣兩個毫不搭界的東西居然能煮在一起,是不是證明了青梅百搭?若是如此,那拿它煮鹹魚應該也沒有大問題。

正琢磨着,我眼睛一瞥就看見身側二人對視。從我的角度看不見他們的眼神,但現下月色昏昏,又在山水之間,并肩都好像好似增了幾分暧昧,更何況對視?但轉念想到他們上一世的關系,我心下了然了幾分。

起初回到這兒,看見他們走近,我曾因為害怕過去重演而籌劃過如何分開他們。現在想想,他們不一樣了,我們也不一樣了,唯獨這段似乎沒變。

大抵是經歷過一次山門破碎,有了心理陰影,任何同過去相似的走向都讓我感到不安。我手上一抖,但很快掩蓋過去,裝作若無其事。

這時,蘇妄朝我走來:“師姐在這兒燒火,我也沒什麽能幫得上忙的,不如我将這青梅拿去洗洗?”

我扯出個笑:“嗯。”

宋遠見狀也湊過來:“那我呢,我有什麽能做的?”

“我……”

我正要說話,宋遠卻在我身邊打量幾眼:“啧,好像沒有別的事兒,那我也一起去洗洗這梅子?”

我努力讓自己的笑容不顯得勉強:“好。”

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我嘆了聲。

想到駐守林外那十八個弟子,雖然現下異獸已被困住,但他們畢竟剛剛入門,這山內我也還沒探過,只能用玉簡給他們傳音,讓他們在原地駐紮。接着,我撿了些石頭壘出個簡易的竈臺,開始往裏邊弄枯草。

宋遠和蘇妄不久便回來了,興許是他們太過般配,我蹲在這兒對比前世今朝,越對比,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如果他們能放過北蕭山,那真是極好的一對,連我都想撮合他們。

可萬一呢?

火星濺在我的手背,我慌亂間拍了兩下,将手背拍得一片通紅。

現今發展好不容易同前世有了區別。萬一他們在一起之後,又同過去一樣一起怨恨上了北蕭山,讓未來朝着上一世發展怎麽辦?我害怕,我不想拿北蕭山的未來打這個賭,可我能說什麽?我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心底煩悶,于是不再開口,只一心煮着吃食。

煮的東西很好弄,水燒開再等會兒就行。

我心裏有事,話便不多,竟差點兒沒注意他們也是兩兩無言,還都盯着我看。

我一愣:“你們看我做什麽?”

“總覺得師姐像是忽然生出了心事。”宋遠環臂,右手食指在左臂上一點一點,“忽然就不大開心了。”

“你……”你是看相的嗎?

我被他這話一噎,心思千回百轉,卻只能笑道一句:“你別瞎說。”

“瞎說?不是吧,我看人很準的。”宋遠走到我面前蹲下,與我平視,“雖然師姐不喜歡和我親近,但我是拿師姐當可親近的人的。看師姐煩心,我也覺得煩心,只是,師姐既然不願和我們說,我也便不問了。”

聽他說不再多問,我松了口氣。

“可我畢竟還是想親近師姐。”宋遠表情矛盾地前後晃,好像五六歲的孩子一樣,“師姐,你看,我們既然能走到一起,那就是一路人,你真的不和我們說說?哪怕是講幾句你讨厭的人的壞話呢?”

這個人怎麽這麽會撒嬌?還撒得怪自然的,不招人厭煩。我心裏莫名生出的的郁結之氣又莫名散去,我下意識地望向蘇妄。

蘇妄不願和我說心底的難事,我也不願對他們吐露心扉,只宋遠傻傻說我們是一路人。然而是不是一路人怎能這麽判斷呢?且不說我心裏藏了一件與他們相關卻無法開口的事情,就算沒有這麽一樁,人和人的相處也沒那麽簡單。

畢竟能走到一起是一回事,能一路同行、長長久久走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一概而論。

我這麽想,卻怕掃了他們的興,沒有多說,只是笑笑,拿出哄孩子的語氣:“沒錯,可我現在是真的沒什麽不好了,若還有下次,我定與你們說。”

接着,我打開鍋蓋,拿起長勺,攪了攪裏邊的湯。

湯水發渾,顏色不太好看,但沒有毒,也熟了。

“剛才是誰說餓了,要先來一碗嗎?”

我舀了勺湯進碗裏,又撈了一塊鹹魚和幾顆青梅,轉頭将碗遞向他們。

蘇妄和宋遠卻忽然怔住,同時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像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附身了似的。

我想了想:“是怕不合口味嗎?可現在也沒有別的了,将就将就吧。”

蘇妄的眉頭抽動幾下:“師姐,我已然辟谷,方才是宋遠師弟叫喚着肚子餓,不如先給師弟嘗嘗?”

宋遠緩緩轉向蘇妄,不知為何,笑得有些僵硬:“那就多謝蘇妄師姐了。”

說完,他接過,端碗将湯一氣飲盡:“雖說辟谷期已過,但偶爾吃點東西也是趣味,這,大師姐做的這道,這道……”

“青梅煮鹹魚。”我見他不知菜名,立刻報上。

宋遠微微笑笑:“我覺得蘇妄師姐也該試試。”

我又拿起一只碗:“不着急,沒關系,這兒還有一鍋呢,多吃點兒。”

看來他們之前的反應不是不合胃口,只是怕對方餓着,我就說嘛,我做的菜怎麽會不合他們的胃口?

端碗遞給蘇妄,她猶豫片刻才接過:“謝謝師姐。”

這個表情……是感動嗎?

說來,當年拜入北蕭山登記名錄,蘇妄似乎也是孤身一人,沒個來處,和我一樣。想來是沒有人做過東西給她吃,才會叫她連一碗這麽粗陋的湯食都覺得感動。

甚至後來叛出師門,興許也有山門中無人真心對她的緣故在裏邊。這孩子也是可憐,我思及此,不由得心軟了幾分。

“你們若是喜歡,往後我再做給你們吃。”

宋遠的表情幾乎稱得上震驚了。

蘇妄更是被嗆得咳了幾下:“不,不敢麻煩師姐。”

“不礙事,不麻煩,炖一炖而已。”

我将她手上飲盡的湯碗拿過來,又盛滿遞回去:“野外天涼,我剛剛碰到你的手,冰塊一樣,快把湯喝了暖暖。”

蘇妄抿了抿唇,言語間似有掙紮,她頓了幾回才開口:“師姐,你,你要不要也嘗一嘗?”

我?這裏說是一鍋,實際上盛不了幾碗,我是長輩,又時常可做給自己,我吃了,他們就少了。

“我不餓,你們吃吧。”我将火熄了,望一眼遠天,念着那些禦劍而來、觸障失蹤的師弟師妹,心底有點擔憂。

多挨一分便多一分危險,依照宋遠先前描述,我琢磨着他們應當是被撞傷在山外,沒進得來。可青要峰太大太廣,我們三人就算分開找人也難以尋見。更何況深山入夜,地遠偏僻,誰知道外邊兒有什麽呢?

我一邊憂心,一邊拿出玉簡與葉師兄簡略說明了情況,只是葉師兄不知在做什麽,一直沒回我。我捏着玉簡的手指緊了緊,擔心他們歷練路程有什麽不測。

四師叔從前打趣,說我慣愛操心,不像大師姐,倒像個老媽子,也許真沒說錯。

我心裏發堵,揮一揮手:“等會兒吃完了,我把東西收一收,傳音給師父說明異獸和前來支援的師兄弟情況。明日一早,我們便與葉師兄會和、處置好異獸之後,便與他們一同尋人。”

2.

我儲物袋中的帳篷只小小一頂,最多能睡下兩個女子,可我作為大師姐有責任為師弟師妹們守夜,而蘇妄和宋遠不論是怎樣關系,現在也不合适睡一起。

是以,我想着把帳篷讓給蘇妄。

卻不料她搖搖頭:“我陪着師姐。”

“這……”

成年人的社交禮儀,我明白的,她推托一番,我推托一番,宋遠再推托一番。最後維持原計劃,蘇妄進帳篷,我和宋遠輪流守夜。

我念及此,将目光遞給宋遠。

“也好,我今日也确是累了。”他打了個呵欠,往帳篷處走去。

我:?

這是什麽新型玩笑嗎?等到了帳篷門口再轉個身?說我騙你們的?還是師姐去休息?年輕人愛玩的小驚喜已經進化成這樣了?

正在我的思維瘋狂發散之際,宋遠反身鑽進了帳篷,進去以後還不忘回手把門簾拉上。

我忽然有點兒懷疑起了這個世界。

若說前世我滿心疑惑,不懂為何宋遠會追随蘇妄叛逃反攻,那麽現在我就開始可惜起了這個小師妹來。這麽好看又體貼,待人溫溫柔柔的女孩子,她看上了他的哪一點?

這個時間段,除了我窺到那些奇怪的地方,宋遠也沒展示出什麽特別之處啊?

莫非這就是真愛嗎?“師姐……”

蘇妄将我從迷惘中喚醒。

她好像準備說些什麽,開口時順手撥了撥才生好的火堆。

大概是蘇妄手中的木枝有些發潮,伸進火裏不多時便燒出噼啪聲響和幾點火星。火星迸出,落到她的裙擺,灼出一個小洞。她見狀一愣,話也不再說了,倒是我一驚之下給她拍了拍。

“師姐。”她制止我,“不過是火星子,不礙事的。”

我瞪她一眼:“古時曾有烈火燎原,它的源頭就是你口中不礙事的火星子。”

夜風裏火光攢動,她面上被火堆映出的光也明明滅滅,只眼睛裏始終籠着一小團,天上星辰一般不曾黯過。

我為她拍完裙擺,氣氛便沉默下來。

許久她才下定決心似的,從儲物袋裏取出一雙長刀。

那雙刀漆黑,刀背和刀腹上卻鑲着金色細紋,細紋勾出一個像山谷又不像山谷的圖案,刀柄處有序鑲嵌靈石數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華美。

我不禁愣住。這……

“師姐,這是離火。”看出我的疑惑,蘇妄開口解答,“師……不,是我,我從前一直以靈力覆蓋其上,可前陣子突然出了些事情,無法再用障眼法遮蔽它本身的模樣。”

她說着,停了下來。

我隐約覺得她這句話有哪兒不對,可又想不出來到底哪裏有問題。

所以,意思是,這華美雙刀便是她從前慣用的那兩把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離火?大概是見過宋遠随手掏鲛珠這個世面,面對蘇妄這雙離火,我也不過怔了片刻便回過神來。

“你前陣子出了什麽事情?”

我同葉師兄帶新弟子歷練也沒幾天,加上師父常常會用玉簡給我傳話,沒道理山門出了事兒我卻不知道。

蘇妄啓唇,可事不湊巧,正在她要開口的那一刻,我的玉簡亮了起來。

我低頭望一眼,葉師兄終于回我了?

“師姐,離火放在儲物袋中幾日了,我一直沒擦拭它,你可帶了軟布?”

當我再次擡頭,便看見蘇妄低頭垂眼,握着離火,這麽問我。

“有。”我遞給她。

“師姐的布上有灰,我去溪邊洗洗。”她說着便起身離開。

其實沒關系,我同葉師兄不過是商量些小事,她不必這麽避開。我想喚她,可她走得很快,我沉默片刻,掏出玉簡,便聽到了葉師兄的聲音。

3.

葉師兄是個悶葫蘆,說話簡要得很,即便是面對面也多不出幾個字。因此,我們很快便說完了,我本來想禮貌性同葉師兄道一句晚安。然而玉簡頃刻暗下,想必那邊的人已經将它收了起來。

還好我同葉師兄一道長大,已經習慣了這種尴尬。

涼風吹過,我到溪邊去尋蘇妄,她沒有擦刀,只是對着溪水發呆,眉眼低垂,是分明難過卻不願吐露的樣子。

那些未出口的話,我猜到她不會再說了,卻還是想問一遍。

“師姐,我只是想問你借布。”她笑笑,“沒有旁的。”

沖動不是什麽好事,但将心事深藏、不善言語的人,許多時候要說什麽,都只能靠那一時的沖動。這陣過了,下一陣便不定要到什麽時候。

我接過拭劍布,用另一只手摸摸蘇妄的頭:“好。”

夜下銀河垂地,溪流如練,流水被一塊突出的黑石劃破,又在黑石的另一面彙聚,重新變得平整。

“對了,我曾經去藥王谷替師父拿丹藥,碰巧當時谷主制虛形散漏添了一味什麽東西,我不太懂,但他說制失敗了,順手給了我。我一直用不上,便留到了現在。”我掏出一只小瓷瓶和一張符,“這東西對人沒用,偏适于靈器,只要将它和你的指尖血混在一起,抹于靈器上,心底念着你想要它變成的模樣,佐以符咒,便可達到一種類似于障眼法的效果。”

我不清楚蘇妄原先是怎麽将離火化形成那樣的,我也沒指望能問出來。但她煩心于此,這個東西倒是能派上些用場。

“只是它騙不過師父師叔,騙不過修道大能的眼睛。若你不願被人發現離火原本的模樣,還是小心些吧。”

“師姐不問我嗎?”

“問什麽?”我一時反應不及,但很快腦子轉了過來,“我最害怕自己不願提及的東西被人深究反複問起、要我給個答案,都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是?你不願說,便不要說,沒有關系,今夜之事我不會告訴別人。”我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她一愣,眼睫微顫。

“師姐……”蘇妄輕輕喚我,聲音有些啞。

見她總不接,我只好直接塞過去:“這東西于我是雞肋,留着也是占地方,若你能用上,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星光月光水光投在夜間清冷浮動的水汽上,散出一片光霧,攏在周圍,而蘇妄就這麽乖乖巧巧坐在薄薄光霧裏。她雙手捧着瓷瓶,也不說話,只兩側有散發落在頰邊,遮了她小半張臉。

半晌,我才看見蘇妄抿一抿唇。

她聲音輕輕,神态卻近乎木讷,許久才喃喃一句:“多謝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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