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所以,接受懲罰吧

1.

經過一天的裝卸,船員們也都累了,吃過飯就早早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休息。

顧淵自然也是。

只是,在把飯菜遞給池渝之後,他就趴在了窗戶邊上,有一下沒一下拿着強光手電筒往天上照。看上去很是無聊,池渝只當他是沒事情做,随手晃着解悶,也沒多想什麽。

卻沒料到,一連幾天,她都看見他這麽照着。

哪怕起初不在意,現在也有些好奇了。

這天船上比較忙,等到顧淵回來住的地方,已經很晚了。池渝白天趁着人少的時候,穿着船員的衣服到處轉了轉,大概熟悉了一下船上的結構。

也不知道顧淵是有意無意,她這幾天進行得很順利。甚至,有一次她溜進一間屋子,差點兒被人發現,緊要關頭還是顧淵将那個人叫走了。

而事後,顧淵問池渝進去做什麽,她搪塞說肚子餓去找吃的,顧淵也只是和她随便說了幾句別的,沒有多問。他對自己很自信,信自己能藏得住她,也信有自己在她做不出什麽危害的事情。

只可惜,她并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池渝根本沒找到自己想象裏的證據。不過這也正常,如果這麽簡單就能找到,那才真的說不過去。

因為餓極了,池渝吃得很快,幾乎是把東西塞進胃裏去的,吃完了覺得有點兒冷,這才發現顧淵沒把外間的門關緊。她看了眼時間,淩晨兩點,估摸船員們早就睡了,她摸索着悄悄走出去。

顧淵所住的地方是起居甲板的最前一側,再拐個彎就是樓梯,上面是放救生艇的甲板。艇甲板上空空蕩蕩,位置很高,視野很好,一眼就能看見全船設置。

而此時,上邊只有一個顧淵。

他靠在欄杆上,探出去小半個身子,拿着強光手電筒往天上照,池渝也順着那束光往天上看去。今天的雲很低,她歪歪頭,甚至能看見雲層上被映出來的一個光點兒。

也就是這時候,顧淵轉身,手電的光束一搖,強光直接對準了她,池渝被光晃得眼睛疼。她一邊擡手擋光,一邊朝他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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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晚上的照什麽?”

她透過指縫,看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可再睜開,眼前的人又是那副拽得欠扁的樣子。

“手電嘛,晚上不打,難不成白天打?”

她一時語塞。

“再說了,想照的也不是你。”顧淵轉了回去,卻也關了手電。

池渝從前讀過一句「海上生明月」,想來或許是美的,卻不知道到底多美。而此時,潮水帶星來,銀白的月光漾在海面上,和着那些落入水中的細碎星光一起,看上去竟也類似于陽光下邊的波光粼粼。

她擡眼,顧淵的頭發上沾了水汽,那些水汽大概也反了些月光。池渝站在他的身邊,總有一種這個人在發光的錯覺。

她順口問了句:“那是照誰?”

顧淵擡頭,側臉的輪廓被月華勾勒出一條銀邊,既清晰又幹淨。

“雲。”他說。

也許這是迷信,也許這樣的話說出來,連小孩都不會相信。可他就是願意去信,信雲的後面是有人的,有死去的親人。

很多時候,盲目比理智要輕松,畢竟,在一定程度上,它能給人帶來慰藉。

“雲?”

池渝不明所以,卻在看見他表情的時候默默腦補了很多。

她眼裏的顧淵,帶着恣意有些傲氣,殺伐果斷遇事不亂,仿佛天生就在領導者的位置。

順着她的目光,顧淵看出來她想偏了,卻也沒打算解釋。

“你出來做什麽?”他轉過身來,靠着欄杆,直直望着她。

“我……”

池渝沒有上來過艇甲板,畢竟白天這兒太過矚目,晚上她不方便出來。這幾天,她一直都是低着頭走,一點點記下來船上的位置。她需要在腦子裏把那些位置做一個整理。因此,借機跟他上來,想看看全船布局。

可她當然不能這麽說。

池渝一時語塞,頓了頓,低下頭去,小孩兒似的嘟囔一句:“出來和你道歉的。”

雖然是借口,可有一件事情,她是真的想和他道歉。

她的聲音太小,顧淵沒有聽清:“什麽?”

她稍微把聲音放大了點兒:“對不起啊。”

顧淵有些意外,又是一句:“什麽?”

她說:“我出來,是想和你道歉的,對不起。”

顧淵明顯更怔了些,想了許久,沒想到她有哪裏需要和自己道歉的。于是就這麽看着她,滿臉的疑惑和戒備:“你又闖什麽禍了?”

池渝注意到他的表情,剛想嗆回去,可話才到嘴邊,她又咽了下去。畢竟也不占理,在她的認識裏,做錯了事、說錯了話,就該去改、也該道歉。

這都是應該的,并不是什麽難事,也并沒有什麽難說。

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因為,她的确覺得自己那時候說得過分,可他好像并不記得。

池渝糾結了一會兒,才摸摸鼻子,組織言辭想說法,思考了好一會兒。

“其實你的名字很好聽,淵字有很多種解釋……那時候,我瞎說的。”

顧淵還以為有多嚴重,沒想到是這件事。

“就這個?”他說,“我沒放在心上。”

“名字是我自己随便取的,什麽臨淵而危,沒聽過也沒想過。”他好像并不在意,“不過,我跑了這麽多次遠洋,遇過那麽多次風浪,也沒因為那些危險而怎麽着。那些封建迷信的字面都信不得。”說完,他想一想,又皺了眉頭,伸出的手指幾乎戳到她的肩膀上,“我說你,下次有什麽直接說成嗎?吞吞吐吐的,我還以為怎麽了呢。”

2.

這還是池渝第一次看見有人在被道完歉之後是這樣回應的。

原來以為顧淵冷冰冰的刻板又無聊,可剛剛看他反應,情緒挺豐富的。

只是,為什麽「顧淵」這個名字是他自己随便取的?

這個人的身上,好像發生過些什麽。

只是她沒有問。

他們畢竟不算有交情,所以,不該深究的事情,都不該問。

“行了,原諒你。”顧淵環着手臂,挑了挑眉毛,“裁判機器人的思維和人類不一樣也可以理解。”

被他這句話沖散了之前的疑惑,因為這句話實在是讓她不懂了。

池渝想了想,沒明白:“你說什麽?”

顧淵瞥她一眼:“蜻蜓隊長啊。”

池渝莫名其妙:“什麽蜻蜓隊長?”

“沒看過?”“嗯。”

大概是她這個呆呆愣愣的表情取悅了他,他沒忍住,輕笑出聲,露出兩顆稚氣的虎牙和淺淺的梨窩。

池渝有些愣。

有些人笑和不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風,眼前的顧淵就是。

現在已是夜深人靜,他卸下了白日裏的刻板和嚴肅,解開了制服扣子,也沒戴帽子,夜裏的海風有些大,像一雙手将他的頭發往後捋,露出整張臉來。也就是這時候,池渝在他身上看見了一種叫作少年感的東西。

可是,這個人分明嚴肅死板又毒舌,腦回路也和正常人不大一樣,開玩笑的時候不像開玩笑,不開玩笑的時候更是臉沉得要死,從來不會好好說話,脾氣也不好……

這樣的人,他分明應該離「少年」這兩個字很遠了。

像是聽見了池渝在心裏的吐槽,顧淵吝啬地收回笑容,将嘴角往下壓。

“你這什麽眼神?”

池渝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他看了很久。

她打了個哈哈:“這大冷天的,外邊又偏又黑,你一個人站在這兒,不怕有水鬼嗎?”

“水鬼?”

聽見她的問題,顧淵的眼神帶上了點兒不可思議。有時候,他是真的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東西。

他的話音剛落,海面上有魚被船甲上的燈光吸引得跳了幾下,那魚來去太快,池渝沒看清楚,被吓了一跳。

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池渝靠過去了一些。

“顧淵。”她語速很慢,“你們這船上沒出過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顧淵揉了揉眉心。

雖然他也被人說過不太會說話,然而,比她還是要好一點兒。什麽叫這船上沒出過什麽奇怪的事吧?怎麽,難道這裏該出什麽事嗎?

顧淵頭疼地把頭發往後狠狠撸了一把,整個人連頭發絲都透着對她的嫌棄。

池渝本來是随口說說而已,說完就打算回屋子了,卻沒想到,眼前的人忽然俯身,湊到她的耳邊,用幾近氣聲的聲音森森問了一句——

“你看我像顧淵嗎?”

都說人吓人吓死人,池渝之前受到的所有驚吓加起來都沒這一下重。風聲和着他刻意壓低嗓子發出的氣聲,成功地讓她背脊一涼,下意識就驚叫出來。顧淵反應極快,她不過剛剛出個聲他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整個人給按在懷裏。

“給我找事兒是吧?”他的聲音惡狠狠的。

而她僵硬着背脊,臉頰貼上溫熱又堅硬的胸膛,鼻尖傳來的是陌生的來自異性的氣息,她眼尾一抽,抓住他還沒拿開的手,張嘴就咬了上去——

“啊——唔!”顧淵一時不備,被咬得吃痛,叫出聲來,可不過剛剛發個音兒,他很快捂住自己,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幹嗎?”他壓低了嗓子吼她,而她咬着不松口,只是擡起眼睛看他。

眼看那個地方就要滲出血漬,顧淵覺得自己的脾氣幾乎變成實火燒到頭頂了,然而池渝卻是一點兒沒感覺到。

此時,顧淵眼裏「不可理喻的女人」也是騎虎難下,她原本也就是一時沖動,咬一口就準備松開,可他那樣一吼,她反而不能松了。就像小時候打架,本來打不過了認個輸也沒什麽,可一旦身邊有人就此讨論,那就是硬挨也得挨過去。

雖然,這樣的心理,的确有點兒幼稚。

池渝默默數了兩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松了口。

卻沒想到,她剛松口,顧淵一個彎腰蹲下來就把她往肩上扛,接着大步走回了屋子裏。

3.

船員的房間都不怎麽大,床離門口就幾步的距離而已。

因此,池渝剛剛被扛進來,上一秒聽見門被甩上,下一秒就被丢到了床上,整個人都是蒙的,甚至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麽事、要發生什麽事。

接着,顧淵朝着她走來,池渝掙紮着想爬起來,卻不料顧淵單只手就把她按了回去。池渝扳了一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沒扳動,反而被他用另一只手鉗住了手腕。

他單膝跪在她的腰側,微微俯下身,近得連呼吸都感覺得到。而池渝就這麽驚恐呆愣地盯着他,怎麽都回不過神來。

“咬得挺狠?”他皮笑肉不笑地問她。

“啊?”或許是對這個距離不适應,池渝的思維短暫地停滞了一會兒,“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努力讓自己淡定,開始回想自己剛才是不是太過分了,随後又在心裏默念了幾遍「能屈能伸,人在屋檐下,要忍要忍」,然後硬着頭皮軟着嗓子委屈巴巴開口。

池渝的眼睛很亮,眼型有點兒圓,配合着她現在的表情,看上去特別誠懇,頗有幾分情真意切的感覺。

“我錯了,不然你咬回來?”

顧淵眉頭一挑:“咬回來?”他笑得危險,“好主意。”

池渝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想推開他,卻怎麽也掙不脫被他握住的手。

“你想幹嗎?”随着眼前的人越來越近,她也逐漸警惕起來,“喂,顧淵,你想幹嗎?”

顧淵停在她眼前幾厘米的地方,聲音有些暧昧——

“你猜?”

池渝閉上眼睛,猛吸幾口氣。顧淵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雖然幼稚,卻不得不說,看她這副表情,他還真有一種報了仇的快感。

可惜,顧淵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報仇的快感」多久,就被拼命彈起來的池渝磕得眼前一黑。

捂着額頭飛快從床上蹿起來,池渝一邊倒吸着冷氣覺得自己剛才磕重了,一邊又得意揚揚沖着顧淵吐舌頭。

“當我腦袋白長的嗎?嘶——”池渝在說話的時候,本是要跑回裏間的。然而可能是實在沒有注意,在轉身的時候,竟直直地撞在了門框上。并且,撞到的還是她剛剛才磕完顧淵的地方。

這一下撞得很重,撞到了鼻子,池渝被撞得有些蒙,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身後的人扯住手臂,腳步一旋又摔回床上。

“喂喂喂,我剛剛,我錯了錯了……你真的,你別亂來啊!”

眼前的人咬着牙,明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我要是再信你,我就是池渝!”

池渝:“啊?”

這句話怎麽好像有哪裏不對?

可她已經沒有那個多餘的腦子去想哪裏不對了。

因為顧淵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來一根布條,那東西很細,像是捆什麽小東西的,卻也很緊。他一圈圈纏住她的手腕,接着用一只手壓住,空出了另一只手。

做完這些,顧淵勾起嘴角,看上去竟帶了點兒邪氣。

“怎麽,怕了?”

池渝這下是真的有些慌:“你……你別亂來,我……哎!”

“想什麽呢?”顧淵心情頗好地給她彈了一個腦崩兒。

因為常年海運,他的手勁很大,這一個腦崩兒在池渝感受起來,和一記天馬流星拳也沒差多少了。更何況,他彈的還是她剛剛磕到的地方。

“喂!”

池渝挨了這一下,眼淚都出來了。

可顧淵看上去笑得更開心了些:“疼嗎?”

問話的時候,池渝看見他的額頭也是紅紅一片,明顯是她剛才磕出來的。于是心裏叫悔不疊,早知道這個人報複心這麽重,她就老老實實服軟認輸,不和他硬抗了。

“我真的錯了。”池渝低着眼睛,看起來很是乖巧。

可惜,顧淵已經不吃這套了。

“對啊,你是真的錯了。”他滿臉嚴肅,說完,又彈了一下,“所以,接受懲罰吧。”

恍惚間,池渝仿佛看見了一只惡魔,他露出了犄角,露出了尾巴,也露出了笑。

“嘶……”池渝又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看來,這回只能認栽了。

4.

分明在睡覺之前出了氣,心情舒爽,卻不知道為什麽,他又做了這個夢。

一個與「舒爽」兩個字沾不上半點兒邊的夢。

夢裏,顧淵回到了過去,七八歲的年紀,分明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迫懂了許多東西。

天上下着雨,淅淅瀝瀝的,而他站在街邊,沒傘也沒有遮擋物,滿身狼狽,頭發上也不知道沾了什麽東西,灰灰白白,粘結成塊。他手裏是一只缺了口的小碗,他微微駝着背,一雙黑亮的眼睛帶着期盼,看着身邊來來往往的人。

只是,沒有人願意看他一眼。

從天亮到天黑,他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一個人。

那人穿着海員制服,手裏拿着一顆奶糖,中文蹩腳得很,他很努力也沒聽懂他說了什麽。

沒聽懂,卻假裝聽懂了,裝出了意外,裝出了驚喜,裝得很期待,裝出一副讓人不忍拒絕的模樣。

小小的流浪的顧淵賴上那個海員,最終成功地跟着他離開了那條在他記憶裏滿是灰暗的街道。

大人以為小孩子是不會有心機的,所以他們願意相信孩子。

顧淵不知道別的小孩是什麽樣的,他只知道,自己從來不是那樣的孩子。

也許那樣做不對,在某種意義上,那是利用。利用對方的善良,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他實在很想離開。

這是他能留在這條街的最後一個晚上,再不離開,晚上那些守地盤的人回來,他又要挨打。其實,挨打他是不怕的,他挨過許多次了。可這次,他跑不了也走不動,以那些人的狠辣,不能逃,怕是要被打死。

他已經三天沒吃到過東西了,挨不住的。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的這個地方,他只知道,這兒離他的家鄉很遠,遠到他連這邊的人說的一句話都聽不懂。将這麽小一個孩子遺棄到陌生的國度,也許那個丢下他的人本意就是想讓他死。

還好,他遇見了這個海員。他知道,原本這個海員不過只是收留他幾天而已,可後來,他并沒有送走他。他成了他的養父,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沒有平靜的過渡,他直接就陷入另一個讓他窒息的夢境——

顧淵眼睜睜地看着養父一夜老去。這時候,養父的衣服不見了,他被小孩扔石子。因為落單被許多人圍着打,他們叫他「海盜」,叫他「竊賊」。

夢裏的顧淵不知道這是為什麽,養父分明是一個好人的。

他想上前,卻只能站在原地。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被繩子捆住了。

扔石頭的孩子們朝着養父吐口水,大人圍着養父拳打腳踢。

少年顧淵紅着眼對着孩子和大人大聲喊:“這不公平,那不是我爸做的,那不是!你們什麽都沒調查清楚就這麽對他,這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活在這世上,就有許多不公平伴随着出生就注定了,他從小就懂這個道理,卻屢屢為此無措和憤怒。

小小的顧淵在剛被送去學校的時候。因為地域差異,語言不通、文化不同,與人鬧出過些誤會,也被周遭的人排斥。

他也時常不解,為什麽他沒有做過壞事,卻不能被人接受;為什麽他不是那個惹事的人,同學老師卻不願意相信他;為什麽圓滑的人總能處得很好、更得人喜歡;為什麽大家寧願帶着面具說違心話,也不肯好好說出內心的想法。

曾經的種種不解,現在的顧淵把它當作一種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很正常。可在從前,他一直覺得,這是很病态的。

于是逐漸游離,于是日益冷漠,于是變成了不合群的存在。雖然一個人的感覺并不好,可那也比曲意逢迎好過多了。

笑久了,臉會僵的。

帶着這樣的想法,他的表情越來越少,獨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

在哭喊和叫罵聲裏,顧淵的眉頭皺得發疼。

隐隐約約聽見遠處傳來一個缥缈的聲音——

“喂,你怎麽了?”

兒時的顧淵很希望有人能這麽問他。可惜,這句「怎麽了」從來沒有到來過。

“你醒醒,顧淵,醒一醒……”

醒醒?這又不是個夢,哪裏是想醒就醒得來的。

“顧淵,顧淵?”

那個聲音一直響在他的耳邊,聲音的主人似乎想撕開囚住他的困境,很輕,下手卻準确。

它捏住了這片空間的兩端,慢慢扯開,顧淵看着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看着它逐漸破碎,而那個聲音卻随之變得清晰。

“顧淵?”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面前的池渝。

紅而微腫的額頭,一雙哭過的眼睛。是他睡前看見的樣子。

沒記錯的話,還是他弄的。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

夢境中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顧淵抹了把臉,一時有些恍惚。

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還挺別扭的。

5.

池渝完全沒有想過,顧淵這種人也會做噩夢,也會在夢裏呼叫,甚至眼角帶着水光,睫毛被浸出的眼淚打濕,從根根分明變成一簇簇。

顧淵明顯還沒醒,他蜷在那兒。平日裏高高瘦瘦站得挺拔的人,此時居然蜷成了一團,毫無動靜。

之前看到顧淵居然會哭,這個發現可以說是很驚悚了。

池渝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完這個事實,開始叫他。一聲兩聲,一聲兩聲。

“顧淵?”

終于,他的睫毛顫了顫。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

他睜開眼睛。

明明是在哭的,那眼神卻極冷,不像受傷的小獸,反似捕食中的猛禽。

在被他盯上的那一刻,池渝不自覺收回了為他拍着背的手。

而這時候,顧淵坐起身來,他低下眼睛,拿手按着太陽穴,聲音沙啞:“吵醒你了?”

池渝立即感覺到他不自在。

在這之前,池渝一直覺得盛氣淩人的顧淵讓人喜歡不起來,卻是這一刻,她忽然有點兒心疼他,覺得比起這樣的落寞神态,還是平時的張揚更适合他。

“沒有,我沒睡熟……”

“抱歉。”即便不久前還在哽咽,可再開口,顧淵的聲音裏已經不帶一點兒情緒,“我偶爾會做噩夢,如果以後再聽到,你可以當作沒有聽到。過會兒就好,不必特意來叫醒我。”他大概覺得不自在,于是習慣性用不耐作掩飾,“我睡眠不好,你叫醒我,我等會兒如果睡不着了,第二天沒精神工作,這樣很煩。”

話裏話外,說的都是「別老給我添麻煩」。

要放在平時,池渝這麽一番好心卻換得對方這樣不耐煩,她一定會生氣。可在這個當下,她看着眼前的人,聽着他能嗆死人的話,卻居然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情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睡醒,他還沒提起全部的精神、打不好掩飾,池渝明顯看見他的言不由衷。

她認真地盯着他,認真開口:“其實做噩夢會害怕挺正常的,又不丢人。”說完,轉身給他拿了杯水,也掩飾住自己的笑意。

倒不是在笑他,只是顧淵這個樣子,實在有點像鬧別扭的小男孩。明明內心壓抑得不行,卻還為了面子想把人趕走,口是心非。

“做噩夢就該叫醒,醒來了睡不着,那就數羊。”池渝說,“再睡不着的話,我給你講故事啊。你喜歡《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顧淵微怔,接過水杯,愣愣地盯着杯子裏一圈圈波紋輕笑一聲。

“你笑什麽?”池渝覺得奇怪。

“沒什麽。”顧淵一仰頭喝完杯裏的水,随手将它放在床頭櫃上,“就覺得你額頭上那塊紅紅的,挺好笑的。”

池渝:“……”

之前可能是她眼睛壞了!這個人啊,惡劣得很,根本不值得同情。

“不好意思。”感覺到池渝的不悅,顧淵毫無誠意地道了歉,“但你的額頭真的有點好笑。”

池渝:“……”

顧淵指了指:“不小心想起了壽星公,雖然你的比他的矮很多。”

池渝的眉尾抽了抽。

顧淵起身,到抽屜裏翻出一個小瓶子:“睡覺之前想給你的,可你跑得有點快,于是準備明天給你。但現在你出來了,就拿去吧。”

池渝接過,語氣不怎麽好:“這什麽?”

“擦額頭的。”

池渝掂了掂,決定不道謝了。

“還不都是你打的。”

彈的時候沒注意,現在才借着月光看清楚,他下手的确有點重。

“對不起。”他說,“我下次輕點兒。”

池渝:“下次?”

從夢裏緩過來,顧淵已經明顯褪去了剛醒來時的低落。他聳聳肩,看起來很是輕松:“如果你不再來惹我,那也可能沒有下次。”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池渝仿佛從他的臉上看見了四個字:你自找的。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晚安!”說完,轉身就進了自己的屋子。

而顧淵在看着她摔上門後,掏掏耳朵,又躺了下去。卻不小心在側身的時候看見枕頭上掉了一根頭發。

這麽長,不是他的。

他捏着,定神看了看,随手丢在了地上。

說來,他經常會做這個夢,可卻始終不能習慣。每一次,他都要過很久才能從這樣的情緒裏走出來。

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有這麽一段過去,記憶深刻、顏色厚重、不願意想起卻又無力去忘記,反正他是有的。

他不想面對卻沒得選擇,只能在那些片段裏做着逃避。即便當初無力反抗的那個孩子早已經變得強壯。按道理來說,現在的他将過去甩得那麽遠,早該有面對它們的勇氣了。

然而,不是什麽都能按道理說,因為不是什麽都有道理。

可這次與從前不同,顧淵想,雖然覺得尴尬也別扭,但有人在身邊陪着,真的比一個人好受一些。

即便這個人真的是一個麻煩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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