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珍重
“爹爹,快看,這是我寫的字,好看嗎?”桌案下傳來軟糯糯的聲音,探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司空靜眼神盡是溫柔,他執起那張紙,而後哈哈大笑,稱贊道:“不錯,真是好字,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
他放下那張紙,抱起小雲昊,“哎呀,昊兒長大了,又變重了呢。”
小雲昊眨了眨眼睛,臉龐羞紅。
司空暮這時跑了進來,氣哼哼道:“爹你又騙我,娘生的是女孩,不是男孩。”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那可是你妹妹,” 司空靜諄諄教誨,“做哥哥的要照顧妹妹,知道嗎?”
“我也可以當哥哥了嗎?”小雲昊傻乎乎地問道。
“是啊,小笨蛋。”司空暮不停地戳他的包子臉,小雲昊不滿地拍開司空暮的爪子,“哥哥讨厭。”
司空靜開懷笑了,放下小雲昊,讓他倆打鬧去了。他自己手捧起那張紙,眼神流露着喜色,臉廓暈着溫柔慈愛的光芒,小雲昊看到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
這一輩子想忘也忘不了。
“啪嗒”一滴淚水自臉頰滑落,柳小垂緩緩睜開眼簾,眼神泛着迷離哀意,手指動了動,恢複了知覺。
他深呼吸一口氣,手撐着床直起上身,望向窗外,此時夜色正濃。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卻深知自己時日無多了,心跳正在變慢。
“爹……”就算是說一兩句話也好,他好想見見爹娘,柳小垂這麽想着,就穿上了外衣,收拾了包袱,腳步向外而去。
可走到外面,他突然滞住了,想起那人堅決的話語,內心又是一陣不舍。忽然間,院子裏響起窸窣的腳步聲,他凝住了呼吸,緊張地退了一步。
“別怕,是我。”一點燈火亮起來,迎面而來不是姜風珏,而是衛和子,她臉上深深的擔憂。
“你不能走,”衛和子艱澀地說着,“你……應該知道自己的病情吧,醫者父母心,我還是希望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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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垂搖搖頭,“生死無常,我早已看開。但我心系親人,我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看來你心意已決,我也沒有理由任何阻止你,”衛和子內心長嘆,她走近,表情很認真,“可是他很擔心你,至少給他留一封信吧。”
柳小垂低下了頭,“……我這輩子看來是要辜負他了,我怕我回不來……”
衛和子走進裏屋,放下燈籠,拿出了筆墨紙硯,神色淡然,“我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我可以告訴你,死的人走了,活着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更何況他姜風珏還沒有那麽脆弱。”
“你騙他一輩子,總好過讓他恨你一輩子。”衛和子開始磨墨。
柳小垂訝異,她這是在教他騙姜風珏?他心裏惶恐,不敢下筆。
“怎麽,不敢?”衛和子問道,柳小垂擰了眉,咬牙道:“誰說我不敢,可是騙他哪有那麽容易,此事得斟酌。”
“……”衛和子不解,柳小垂低眉,握住了筆,心裏下定了決心,落筆竟是如此淡定從容,數行字凝着寥落與哀傷。
“有勞衛大夫幫忙。”柳小垂寫了落款,遞給她兩封信。衛和子看了一眼,驚訝了一下,卻還是應了。
“我會送到的。”衛和子心中也有了定奪。
柳小垂拿起包袱,走之前,還是恭敬地躬了一禮,“麻煩衛大夫了。”
“別這麽客氣,反正我做的不過是送信人而已,”衛和子微微一笑,“快走吧,但願來得及。”
“多謝。”柳小垂感激地說了一聲,很快離開了房間。
衛和子望了一眼屋內,捂住胸口,“但願真的能騙到姜風珏,可別殺了我啊。”她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還好我沒告訴師父。”衛和子默默地想,其實她覺得自己的師父陸彥更加可怕,她怕自己被趕出師門,那就真的流落街頭了。
再入繁錦都,心境卻是大不同了,街道外熙熙攘攘,而王府門前一片蕭索凄涼,落葉滿地無人掃,門上紅漆褪色已久。柳小垂看到此景,愧疚苦楚一起泛上心頭。
他猶豫了許久,正要敲門時,忽然間,門打開了,探出一張蒼白的臉,正是鐘管家,他看到柳小垂,也是驚了一下,繼而緩緩露出整個身子。
“姜公子怎舍得讓你來?”鐘管家脫口而出便是這一句。
“……”柳小垂內心想果真如此,鐘管家是姜風珏的人,難怪他姜風珏遠在百裏之外,還能了解這些司空家近日的事。
鐘管家見他苦澀無奈的笑容,心下惶惶然,往周圍一看,的确只有他一個人。
“王爺不在王府,他在司空明府,在為明老爺守靈。”鐘管家嘆了一聲,從門內提出食盒,沉甸甸的樣子。
“您能帶我去見他一面嗎?”柳小垂幫他拿過食盒,語氣懇求急切,看得鐘管家心疼不已,他想着這真的是他們家的二少爺嗎,受了那麽多的苦,如今家離破散,這孩子又何必回來呢。
但是勸告的話他現在說不出,鐘管家點了點頭,示意柳小垂跟上他。
兩人是從司空明府的後門進的,一路上,柳小垂的內心始終很壓抑。
府內一片白色,司空明府的弟子個個忠心義膽,竟不眠不休守了七日靈,他們都心存死志想随司空明而去,但司空明生前卻留下遺言,望弟子有生之年将明府發揚光大。
司空明府的弟子發了血誓,等司空明的遺體大殓入館後,便離開繁錦都,另覓謀生之地,重振明府。
“你給他們送食去吧,我……自己去靈堂。”柳小垂将食盒遞交給鐘管家,鐘管家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心道少爺也長大了,應該知道分寸的。
靈堂內白幔飄動,唯有一人,脊背挺直,神色堅韌。柳小垂看着他的背影,眼淚幾乎湧出來。他腳步微動,卻沒敢向前。
“雲昊回來了嗎?”低沉沙啞的聲音。
柳小垂輕抹一滴淚,卻是跪了下來,隔着白幔的那一邊,司空靜沒有看見。
“少爺問您,今生是否有憾?”柳小垂緩緩開口。
司空靜睜開眼睛,唇角輕勾,“此生無憾。”
“……那,”柳小垂淚落千行,“您就不擔憂兒女嗎?”
“兒孫自有兒孫福,”司空靜無奈笑道,“只道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自私吧,可我最放心不下棠兒一人孤零零地走。”
柳小垂默哭,哽咽不已。
“她是恨我的,我知道。”司空靜緩緩開口,話裏盡是悲痛。
“您還想見她一面嗎?”柳小垂擦幹眼淚,內心忽然敞亮了,他自知阻卻不了司空靜赴死的心,但仍然想替他完成心願。
他一直知道的,靜王的一生為國為民,其餘的事于他都是過煙浮雲,然而,除了那名女子——他的娘親時棠,靜王對她一見傾心,盡管知曉她的身世,盡管知道她騙了他,但是依然執意将她娶進門。
“你……有辦法?”靜王忽然激動起來,正想站起來揭開白幔看看是哪位仆人。然而柳小垂卻先他一步,匆忙地撿了塊白布,遮住了臉龐。
沒錯,事到如今,他依然自卑,慚愧到無法面對自己的父親,他承認他沒有那個勇氣。
柳小垂深呼吸一口氣,跪在了靜王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司空靜王面色震驚,顫抖着擡手道:“小兄弟這是做什麽,快快起來,我受不起如此大禮。”
柳小垂神情堅定,獻上匕首,“請王爺下筆。”
司空靜王緩緩站起,走近,铿的一聲抽出匕首,心一沉,眉一動,轉瞬間,血花四濺,豪情揮墨,滾滾情意,盡書于紙上。
匕首掉落,靜王緩緩靠在柱上,神情滿足而溫柔。
柳小垂按下萬種悲痛,膝行幾步,執起了那封血書,滿是心疼地将其疊好藏于衣間。
“你過來……”靜王虛弱而溫柔的叫喚聲。
柳小垂靠近,全身顫抖,不敢直視靜王慈祥的目光。忽然間,一只溫暖而寬大的手撫上他的頭,耳邊是輕輕的呢喃聲。
“送不到沒關系,我在黃泉下等着她。”
柳小垂擡頭,淚中帶笑,他握住了司空靜的手,“願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哈哈哈哈。”司空靜王開懷大笑,只教柳小垂肝腸寸斷。
忽然間,門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進來的是鐘管家,他貌似受了很嚴重的傷,嘴角淌着血。
“怎麽回事?”靜王問道。
“外面來了很多官兵,王爺,我們快走吧。”鐘管家也顧不得以下犯上了,直接扶起了靜王。柳小垂心緒起伏,直接往門外走。
“哎呀,我的祖宗,你幹什麽,回來?!找死嗎。”鐘管家忙得拉住了他。
“他們要清理司空明府,我怎麽能坐視不理。”柳小垂淡定地說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去有用嗎?白送一條命給人家啊。”鐘管家愣是拉不動他,氣得直跺腳。
“我自有打算,而且我答應王爺的事一定要做到。”柳小垂看向靜王,鄭重地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鐘管家可真急了,但面對靜王,他又是有口難言。
“他們是沖我來的,”靜王淡淡地開口,他拍了拍鐘管家的肩,“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大哥的明府就這樣毀了。”
“簡直是暴君,王爺你勞心勞力這麽多年,他卻當你是虎患。”鐘管家憤慨道。
“帶我的人頭去,明府就能渡過這一劫了,”靜王閉上眼,沉重地說道,“替我照看好大哥的遺體。”
“生亦無歡,死亦無懼。”
一語落地,鐘管家還未應答,忽然間,眼前刀光一閃,滾燙的熱血噴濺而來,灑了一臉,鐘管家頹然跪地,泣不成聲。
“你們休想進來,內衛有什麽了不起的!”
明府門前一群弟子對峙士兵,為首的大弟子儀松眼神血絲彌漫,已是疲憊之軀,但傲骨之氣仍在。
“我勸你莫要抵抗皇命,”零姬冷冷地看着他們,“明府自認為是官衙,皇帝為百姓着想,才放任你們這些江湖人士管理着繁錦都,但不曾想你們江湖風氣越長越盛,官衙清正之氣豈容你們這樣玷污,今日重整,勢在必行。”
聽得弟子們敢怒不敢言,柳小垂從後面出來,擋在了他們面前。
“何必說得這麽好聽,總而言之,他慕容宇覺得被威脅皇權,所以是來清理門戶喽,”柳小垂沉着地看着零姬,“原來慕容宇這麽小氣,外患還在,他卻有空來管這些事,真是愚蠢之極。”
“你大膽!”零姬拔劍而起,只一瞬,削去千段發絲,柳小垂差點吓得腿軟,卻仍然堅定地看着零姬,“怎麽你不敢下手了?”
“我随時可以下手,不過我很好奇你是何人?”零姬收劍而起,她一擡手示意,刷的一聲,對面樓臺,冒出百位弓箭手,引滿待發。
明府弟子頓時慌亂起來,柳小垂知道自己逃脫不了了,但拖延時間也好,王爺應該走了吧。
“且慢!”一聲叫喊打破沉默,鐘管家腳步踉跄而來,他滿身血跡,懷中抱着一個盒子,柳小垂看到,血色霎時變白。
“這……不會是……”柳小垂抓住他的臂膀,聲音哽咽了。
“是,”鐘管家悲痛地點頭,“王爺已自刎謝罪,請節哀順變,望自珍重。”
撲通一聲,柳小垂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心寒冰徹。明府弟子震驚了好一會兒,也都紛紛放下了武器,雙膝跪下。
“王爺願以己自身,息陛下千鈞之怒。首級在此,請大人驗看,只求留明府性命。”鐘管家字字咬得悲痛堅決。
“王爺大義凜然,在下佩服,相信陛下會體諒的。”
零姬翻身下馬,接過了盒子,卻是指向了柳小垂,“不過,這個人,我不能放過。方才公然直呼陛下的名諱,出言不遜,我要好好懲治他。”
柳小垂此刻已陷入悲痛之中,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被零姬強行帶走了。
身上落下重重的板子,每一分疼痛浸入骨髓,他哭喊着,覺得徒勞無力,心中漸生死志,臉上麻木而茫然。
零姬見他沒有求饒,便覺得無趣。正打算找人将他活埋了,這時發現周圍士兵已倒下大半,迎面而來的是一位黑衣人。
“是你?司空雲昊怎麽沒有來?”
黑衣人唇角輕勾,桃花眼深眯,“我一人來,還不夠嗎?”
零姬不知他的實力,拔劍而出,但突然間力氣使不上來,跌倒在地,全身酥麻不已。
那人輕輕地越過她的身子,笑道:“你越是掙紮,內力會消失得更快。”
“你!究竟想怎樣?反了不成?”零姬憤恨地看着他。
“怎麽會呢,我好怕你的主子的。”那人委屈地說道,卻是向柳小垂走去。
“我要的是這個人,”那人抱起昏迷過去的柳小垂,“當然,你也不能留在這裏。”
迷霧升起,人影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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