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1)
“我艹!”老錢一屁股坐到地上, 雙手蹭着地面不斷往後挪,嘴裏的罵咧聲不斷。
陸汀松開王家和沖上去,擋住苗芯注視老錢的視線。
“苗芯。”陸汀沒有指責, 也沒有勸說苗芯, 而是問,“你還好嗎?”
苗芯臉上的笑容收斂,陰沉沉的眼睛在鏡面中顯得尤為陰森, 她仔細打量着青年的臉龐, 沒有同之其他人一樣的恐懼。
仿佛兩人很早之前就認識, 而今天不過是多日不見, 意外相遇後的一句寒暄。
這不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不可能以那樣快的速度穿過陰風,更加不可能精準的找出鏡子的位置。
“你是來幫他們的吧……”苗芯腦袋微垂, 頭發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肩膀聳動着, 似乎在哭。
陸汀眉頭微蹙, “你……”
話剛出口,一只手從鏡子裏伸出來, 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給拉了過去。
“你們都覺得我很惡是不是?”
“你跟那些警察一樣,是來阻止我的, 對吧。”
“我不會讓任何人破壞我的計劃!”苗芯的聲音近在耳畔,落在青年肩上的手猛地扣緊,帶着他的身體直直朝鏡面撞去。
皮膚觸碰上鏡面的瞬間, 眼前亮起刺目的白光,陸汀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等再睜眼,周圍的場景變了。
“林歸!”陸汀原地轉圈, 景物随着他的動作一直打轉。高聲落下好幾秒, 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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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打算再次開口時, 男人用沉穩的聲音回應:“我在。”
林歸一只手懸在青年的頭頂上,觸及到對方難得慌亂的眼神,手指微動,終于落了下去。
青年的頭發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絲滑柔軟,手指插在其中,立刻被頭皮的溫度和發絲的涼意緊緊包裹住。
陸汀伸手掐了掐男人的胳膊,結實有力,肌理線條如刀削一般,流暢得很。
看來立在自己跟前的是真人,不是鏡中世界的幻象。
觑了眼青年的表情,林歸的視線看向別處,不大自在道:“擔心我?”
陸汀拍拍胸口,能不擔心嗎,鏡子裏和鏡子外相當于兩個世界,鬼知道和林歸分開後自己會不會暴斃或出現其他意外。
他是很在乎自己這條小命的。
“嗯。”直覺告訴陸汀,不能把心裏話說出來,小叔叔這人驕傲得很,而且喜歡被人誇,喜歡被重視。
沒空去注意男人的面部表情,青年扭頭看向四周。
這是一條完整的街道,是苗芯為自己構建的世界。
陸汀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停在前方的公交站臺上。
公交站牌上有個站點,是用紅色的粗體字标出來的——驕陽學校。附近有拎着菜籃子等公交車來的大嬸,也有拿着手機低頭看小說的上班族,和背着書包叼着棒棒糖的小學生。
這些人,和驕陽兩個字完全不沾邊。
陸汀覺得他可以稍微等一等。
不多時,一個女孩兒急匆匆地跑來,她的額頭上浸滿了細汗,鼻尖因為天氣的緣故凍得通紅,嘴巴附近全是哈氣。
她一邊往站臺跑,一邊低頭看表,嘴裏小聲說着:“完了完了,要遲到了。”
公交車到了,女孩兒加快速度,終于在公交車離站前上了車,陸汀緊跟而上。
公交車內很擁擠,有人認識女孩,隔着老遠對她招手:“苗芯,到這後面來坐吧,還有一個位置。”
苗芯驚喜地轉頭看過去,費力的擠着人群移過去,“謝謝李阿姨。”
“不謝不謝。”李阿姨笑眯眯的摸着女孩的腦袋,看了眼苗芯手裏小小的單詞本,“這麽用功啊?”
“快期末考試了,我想拿獎學金。”苗芯小聲說道。
那張臉長得小家碧玉,鼻頭小巧,笑起來卧蠶明顯,而她臉上的那塊疤并沒有多吓人,不過是帶着一點粉和凸的褶皺。
李阿姨說:“阿姨昨天打掃衛生,撿到幾根別人不要的筆,回頭拿給你,都是好的。”
“謝謝阿姨。”苗芯笑得真誠。
接下來兩人沒再說話,直到公交車停下,她們前後下車,路過保安亭的時候,李阿姨停下腳進去和人聊了兩句。
而苗芯,則收起單詞本朝教學樓小跑。
驕陽占地面積很廣,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間隔了一條寬闊的馬路,女孩沿着馬路一路直行,然後在岔路口拐彎。
陸汀走進學校如入無人之境,不管是保安,還是身旁經過的學生,沒有人一個人看見他。
所以當他走入苗芯班級的時候,早讀的學生們也毫無反應。他走到苗芯面前,看着女孩從書包裏掏出作業擺到課桌的右上角,然後取出課本加入早讀隊伍。
周圍的同學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反感,有人在經過時,甚至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倒水。
苗芯笑着說好啊,取出杯子和同學去了講臺旁。
沒有排斥,沒有厭惡,沒有惡意的推搡和打罵,這裏的苗芯過着最普通的,高中生的該有的平淡而緊張的生活。
陸汀離開班級,眼前的場景變得紛亂,等一切景物重新靜止,他又一次看見匆忙趕來的苗芯。
和剛剛那一幕不同,現在的苗芯定定的站在教室後門,躊躇不前。
她在害怕。
苗芯咬着下唇,想了想,擡手撥弄劉海,好讓它們擋住疤痕。然後,她做了個深呼吸,謹慎的,緩慢的,将腳邁了進去。
女孩兒出現後,教室裏的朗讀聲消失了。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看着她。
陸汀能感覺到,那些投來的目光中,沒有一雙懷着好意。
果然,苗芯剛坐下,幾個人圍上來踹了她的課桌,随後一只手伸來,揪住了苗芯的頭發,硬是把人從凳子上拖了起來。
那人質問:“我讓你幫我寫的作業呢。”
這時候的苗芯心理還沒有徹底崩潰,她說:“沒寫,自己的作業難道不該自己做嗎。”
那人抽過一本書墊在膝蓋上,突然猛力頂向苗芯的腹部。
苗芯疼得臉都白了,嘴裏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這時候,巡視的年級主任經過,他站在後門處淡淡看了眼裏面,不痛不癢的丢下一句“好好早讀”,走了。
陸汀意識到,這個世界裏,或許有千千萬萬個苗芯。
她們過着各種不同生活,幸福的,痛苦的,悔恨的……這是苗芯為自己幻想出的,關于未來的生活。
他嘗試着去掰動那人的手,想把苗芯解救出來,可惜不能,他雖然進入到了這個世界,但他不屬于這裏。
林歸:“走吧,別看了。”
兩人離開學校,發現外面的街道也變了,往前沒走多遠,抵達了熱鬧的CBD。上班族們一邊往脖子上挂工牌,一邊啃着手裏的三明治。
這裏,苗芯長大了,她額角的疤興許是做了修複手術,看上去更像一塊粉色花瓣。
她從陸汀面前經過,過了閘機,和其他人一起跑進電梯。
陸汀搶在電梯關門前鑽了進去,看見苗芯已經吃完了手裏的早餐,垂眸接起電話。
從她的語氣和說話內容來看,她現在是個小領導。
出電梯進了公司,苗芯開始處理一天的公務,半下午的時候,接到客戶電話,她拿上文件夾出了門。
陸汀跟着她來到街上後,發現女人不見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熱鬧繁華的街景。取而代之的,是破爛的逼仄的巷子。
苗芯沒有光鮮的工作,沒有開着空調,總被陽光照耀的辦公室。而是成為了一家小吃店的老板娘,校園|暴力摧毀了她,她放棄了念書,但沒有選擇放棄生命。
她對生活失去了熱情,終日守着小店打發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走進來,他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拉住媽媽,甜甜的喊道:“媽媽,爸爸來給你送飯了。”
陸汀這才意識到,在這一段想象中,苗芯的生活并非完全頹喪,因為她有一個愛他的丈夫和漂亮的孩子。
男人五官周正,拎着一個保溫桶走進來。
他親昵的撥開妻子的頭發,在那塊疤上留下輕輕一吻,“累嗎,今天早點收攤,我發獎金了,帶你出去買衣服。”
苗芯抱住男人搖了搖頭,“不用了,給孩子買吧。”
陸汀一直走在夫妻倆身後,看他們從一個店鋪逛進另一個店鋪,心情無端的沉重,窒息感從四面八方的包裹住他。
每一段,都是苗芯對未來的設想,無論好壞,那都是她的未來。
可是早在六天前,這些未來化為破裂的泡沫,永遠不可能發生了。
苗芯熱愛未來,熱愛生活,可是生活沒有善待她,未來似乎也無情的跟她訣別。這是個可憐得讓人心疼的姑娘。
如果沒有發生這一切,她會有好的工作,好的愛人,以及一個可愛的小寶寶。
她會和愛人相守白頭,一起靠在躺椅上,手拉着手,數着窗外飄散的落葉。
“她真的是為了防備我,才把我帶入這個世界嗎?”陸汀眼眶泛着不明顯的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男人的臉。
“不是。”林歸低頭看着青年,那雙嘴唇咬得太緊,仿佛要滲血。
男人眉心微皺,陸汀對他人的惦念和憐憫,讓他的心裏煩躁。他不想說太多,卻又沒辦法丢下的這樣的陸汀不管。
林歸:“你剛剛看到的畫面中,每一個苗芯都是平和而堅強的,哪怕人生遭遇挫折也一樣努力的生活着。怕你阻止她只是其一,其二,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想要人知道,自己并非一個真正的惡鬼,她的心裏還留着對這個世界的向往和善意。”
男人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更何況是安慰人。
見青年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他莫名得覺得羞臊,臉色驟然冷下來,“你不就是想聽這些?”
不得不說,小叔叔有時候就像自己肚子裏的蛔蟲,他心裏的确是這樣想的。苗芯沒有像喬安那樣無差別的傷害任何人,她報複的,都是罪有應得的惡人。
“我還是想找到苗芯,不是要勸她收手,只是希望她知道後果。”陸汀輕聲說,“田芳之前給我發了消息,說譚婷是米伽族的人,還說第七天他們就會魂飛魄散。”
“違背陰陽兩界和生死的規則,會遭到懲罰并不奇怪。”如果說陰間有地獄,那麽第七天,就是生活在鏡中的米伽族人的地獄。
林歸頓幾秒,下颌微微繃緊,用低啞的嗓音推測道:“苗芯沾染的血腥越多,消散的時候應該會越痛苦。因為身上的多了孽債。”
見青年一臉錯愕,顯然沒想到這一層,林歸淡漠的收回視線,繼續道:“苗芯做了一系列決定之前,必定早就知道後果。”
“就看一眼也好吧。”陸汀心裏不安,總覺得必須見一面苗芯才行。
可之前見過的每一個苗芯,氣息都和将他拉入這個世界的苗芯一樣。換句話說,這些“苗芯”是苗芯的分|身,就算苗芯真的站到他面前,他也無法區分到底誰才是主體。
林歸:“走吧,我知道她在哪裏。”
陸汀:“哪兒?”
林歸:“跟着走就是。”
人臨走前,最惦念的無非是親人和摯友,他們是她留在人間最後的念想,也是曾給予過她最後一點溫暖的人。
在這個可以由苗芯暢想創造出的世界中,一定有個地方充斥着她所有的不舍和留念。
——家。
苗家所在的小區,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陸汀來到苗芯家門口,輕輕敲門。
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屋子,一下子就安靜了,緊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跑動聲。
吱呀一聲,防盜門開了,縫隙中漆黑一片,隐約可見一些桌椅板凳的輪廓。
陸汀将門徹底拉開,站在門口輕輕喊了一聲:“苗芯。”
一簇燭光亮起,照出四周的景物。
原來,只是一場再簡單不過的生日宴會。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擺滿了雞鴨魚等菜肴,邊上放着一大瓶可樂,和幾個白色紙杯。
而中央的蛋糕上,插着一個數字,18。
是苗芯為自己準備的,還沒來得及過的成年禮。
陸汀剛要開口,蠟燭上的火一下子蹿起,成了一條蜿蜒在屋子裏的火龍。火龍扭動幾下後,朝着門口的青年撲過去。
“我不想殺你的,你為什麽要找過來呢。”苗芯的聲音旋繞在客廳裏,“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他們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嗎?”
“我為我自己報仇,我有什麽錯?”
“他們說我惡,說我是惡鬼,可我只是想報仇而已……”
她相信父母,相信焦樹樹,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在她眼裏和譚麗思沒有區別,是來對付她的。
那條火龍第一次撲空後,就被苗芯給攥在了手裏。
這是她的世界,萬物皆可為她所用。
苗芯心裏殘留着愛,但更多的是恨,她發洩一般揚手将火龍朝陸汀抽去,周圍的桌椅板凳飛出半空後快速碎裂成小小的木刺。
林歸背後湧出的藤蔓,迅速将陸汀裹住,形成一面結實的壁壘。
尖利無比的木刺在碰到藤蔓後宛如撞牆的蜜蜂,紛紛墜落。
苗芯和常人無異的瞳孔消失了,變成像血一樣腥紅的空洞眼球。房屋在震動,小區裏的每一間屋子都發出悲鳴,鋼筋斷裂,樓板陷落。
陸汀還沒反應過來,林歸單手将他拎起來,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下一秒,單元樓轟然倒塌,塵土飛揚而起,碎石從雜亂的牆壁中滾落出來。
陸汀推開林歸,凝神後雙手張開,壯大鏡中世界的各種氣息彙聚而來,在他掌心形成兩條長長的鞭子,同時,兩個紙人從他兜裏爬出去。
它們沖進廢墟中,左一塊右一塊的将磚石丢開。
一陣忙活後,兩個紙人對着主人攤手搖頭。
苗芯趁着剛剛的混亂,跑了。
陸汀內心越發不安,他攥緊掌心,任憑由晦暗氣息凝成的長鞭盡數吸入體內。青年臉色微微一白,身體随之一震。
林歸不贊同道:“氣息太雜亂,對你的身體……”
陸汀張嘴:“嗝……”
林歸:“……當我什麽都沒說。”
街道,建築,公園,形形色色的苗芯……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剩下漫天漫地的灰白色。陸汀的出現讓她産生了危機感,原本的計劃只能提前。
女孩站在一個空曠的泥地中,周舟、袁莉子、譚麗思,還有譚婷,都在這裏。
周舟頭發亂成一團,向來陰鸷的眼睛此刻被血絲充盈,短短三兩天的時間,他整副身體瘦到脫形,胳膊肘關節怪異的凸出着,一雙手只剩下了皮包骨。
他的眼珠子遲鈍的轉動一圈,停在苗芯臉上。呆滞幾秒後,他抱住了自己的頭,大喊道:“我錯了,我錯了……”
苗芯:“你真的知道錯了嗎?不,你不知道,你只是害怕我。”
她看向袁莉子。
女孩右手胳膊上布滿疤痕,渾身都是黏膩的冷汗。她的頭發黏在臉頰上,身體因為手臂上消不去的疤暴躁的左右扭動。
她仰着頭,渴望地看着苗芯,她想出去,想離開,想找醫生看看自己的手還有沒有救,于是她咧開嘴沖她慘淡一笑,顯得自己無辜又可憐,“苗芯,對不起。”
苗芯知道這裏的每個人都不是真心悔過。
為什麽到了現在,他們仍舊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女孩靜靜地,垂下眼盯着譚婷。
女人即便到了最落魄的境地,依然維持着高冷溫柔的姿态。她坐在地上仰頭和苗芯對視,嘴唇勾起的弧度誘人而詭異。
譚麗思見過母親這樣的表情,每當她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笑容,即将迎來的必定是一頓打。
她張了張嘴,想要阻止母親不要再刺激苗芯,卻又害怕苗芯責怪自己。之前被鬼手抓出的傷口一直都在,沒有好轉的跡象,苗芯一直在增加她的疼痛……譚麗思是真的害怕了。
和周舟、袁莉子不同,她不認為苗芯會放了他們。
她更傾向于,她要挨個折磨他們到死。
譚婷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來。
她形體優美,海藻般的秀發随意的披散在背上,“既然恨我們為什麽不立刻把我們都殺了?反正七天一過,你也會死,不如死前把仇報了。”
苗芯盯着女人,那張本該和煦的面容,因為這一席話變得猙獰。
譚婷扭曲着臉,說:“活着多累啊,地位、金錢、名聲,要把每一樣都維系好需要耗費太多太多的精力。難道你不覺得累嗎?你活着的時候每天遭人排斥,為了一點少的可憐的獎學金,拼了命的學習。你父母也很累,他們為了還債,為了讓你過好一些,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操勞。你的存在對父母來說是一種負擔。”
“所以啊,”女人露出悲憫的請神,“你為什麽還要活着?你怎麽還不死!”
苗芯對于譚婷來說是人生中最大的污點,挨了欺負死就死吧,搞出這麽大一攤子事情。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幹的那些事情就會傳得全網皆知。
而這一切,全都拜這個醜陋的怪物所賜!
她要不是米伽族家族的人該多好,死後幹幹淨淨,不會有後患。
“苗芯,你為什麽不死得幹淨一點呢?”譚婷撕裂了自己的僞裝,露出邪惡的面孔,她專注地盯着苗芯的臉,用最不堪的言語去攻擊她。
苗芯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身形一動,直直将自己撞進了譚麗思的體內。
譚麗思渾身發抖,詭異的寒氣在身體中四處亂竄。
譚婷露出一絲笑,她溫柔摸了摸女兒的臉,聲音宛如蛇蠍,“你以為這樣就能報複我?她對我沒有那麽重要。”
譚麗思的思維混沌,被一分為二,一半已經陷入漆黑,另一半則清晰地聽見母親輕慢的言語。
“不重要?”譚麗思的嘴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聽見自己說,“所以你明裏暗裏讓我去尋找獵物,我是否犯罪,是否會受到懲罰,和你沒有一點關系,對嗎?”
譚婷臉上笑容不變。
譚麗思繼續道:“我身上因為被你虐待而散不去的疤;五歲開始,你就把我一個人關在家裏,讓我自己去燒水做飯;學校家長會你派助理參加;我小學時意外落水,你貼着我的耳朵說‘你為什麽沒被淹死’;為了你,我可以去折磨焦楠楠,折磨苗芯,而你卻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願意給我……”
譚麗思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自己的嘴,胸腔裏這些年的不平和怨恨,在這一刻全都湧到了嗓子眼,争先恐後的往外鑽。
她知道自己被苗芯控制了,可是當這些指控說出口後,她竟然有種輕松的感覺。
壓抑了這麽多年,矛盾了這麽多年,她第一次把對母親的怨氣發洩了出來。
譚婷:“你在不滿?”
輕嗤一聲後,譚婷忽然仰頭哈哈大小,笑聲回蕩在四周,顯得空氣更加靜谧,“你有什麽好不滿的?你吃我的,穿我的,我賺的錢難道沒有花在你身上?譚麗思,你就是個父不詳的野|種!我留你到現在,是念在你對我還有用。”
苗芯不會無緣無故上譚麗思的身,她一定在直播,想要更多的人看見她的真面目。
可是譚婷已經徹底不在乎了。
這些年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受夠了。
反正這些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已經留不住了,既然苗芯想要讓這場戲進行下去,那就如她所願。
譚麗思流出眼淚,抓着母親的胳膊用力搖晃,“我叫了你這麽多年的媽媽,你一點都沒有愛過我嗎?”
譚婷撥開她的手,“我每次聽到媽媽兩個字都覺得惡心,我十八歲生下你之後,愛情,家庭,婚姻,這些都不再與我相關。我怎麽可能愛你呢?麗思,你是我厄運的源頭。”
随着聲音落下,她忽然怔忪了。
連她自己都不确定,這些話到底是說給苗芯聽,還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譚麗思耳朵裏一片轟鳴,苗芯的聲音自腦海中響起:“她是個惡的女人,她選擇生下你,卻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教唆你替她作惡,轉身就能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苗芯的話盤旋不去,譚麗思心煩意亂,耳朵裏的鳴響越來越大。
她痛苦的尖叫一聲,擡起兩手掐住了譚婷的脖子。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不期望你能寵我愛我,但我求求你,能不能把我當個人看?”譚麗思掐着譚婷的手不斷用力,眼睛裏充滿了仇恨。
她想,不如就這樣一起死掉吧。
這樣媽媽就會永遠陪着她了。
指尖摳着頸部細嫩的皮膚,恨不得刺破連下方的動脈一起掐斷。譚麗思知道,這些舉動和苗芯無關,但她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殺意。
譚婷的臉色變成了绛紫色,嘴唇顫抖,像只即将渴死的魚一樣張着嘴瘋狂汲取空氣。一旁的袁莉子和周舟吓得抱作一團,他們怕自己被誤傷,誰都不願意上前阻攔。
譚婷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到了瀕死邊緣,女人忽地勾唇一笑。
一把暗黑色的降魔杵被她掏了出來,鈍器的尖部對準了譚麗思的心髒部位,狠狠刺了下去。
開過光的法器威力很大,還沒觸碰到譚麗思的身體,藏在她體內的苗芯就感覺到一陣焦躁,以至于減弱了對譚麗思的控制。
譚麗思第一時間想要退縮,譚婷卻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因為在她看來,如今使用這副身體的是苗芯,于是陰森的貼着對方的耳朵說:“去死吧。”
她是故意激怒苗芯。
不是在直播嗎?所有人都能看見,是“譚麗思”先動手。
而她,不過是正當防衛。
譚麗思分不清此刻內心洶湧的情緒到底是自己的,還是苗芯的。
冰冷的法器抵住了胸口,刺破衣衫,就在她以為自己的心髒即将被穿刺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力量從後方襲來,卷住譚婷的手。
陸汀手中陰氣凝結的長鞭游龍一般纏繞上譚婷的胳膊,“苗芯,從她身體裏出來!”
降魔杵一旦刺進譚麗思的身體,苗芯的魂會遭到重創,陸汀終于知道自己之前莫名的情緒從何而來了。譚婷早就算計到今天的局面,所以提前準備好了法器防身。
她想要殺了苗芯!
譚麗思的眼眸輕顫,忽然意識到譚婷是個多麽冷漠自私的女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寧願弄傷自己的女兒!她不敢相信的睜大眼睛,可是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苗芯沒有趁譚婷被牽制住,趁機離開,相反,她徹底搶占了譚麗思的身體,驅動她快速往前邁了一步。
噗嗤一聲,三角形的尖銳刺進肉裏。
疼的不只是胸口,還有她的手,腳,五髒六腑。
降魔杵刺破的地方泛起陣陣灼|熱,她想躲閃,想将降魔杵從身體裏拔|出去。可是苗芯固執的不肯從她身體裏出去,甚至強硬的操控她的雙手去握住母親的手,将降魔杵往裏又送了一寸。
燒焦的氣味從身體裏散發出來,太疼了,焦黑自降魔杵紮入的地方擴散,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
譚婷不敢置信,苗芯居然抗住了法器的威懾,還賴在那具身體中。
陸汀緊握着的鞭子落到地上,陰氣散開。他沒想到,苗芯會自願搭上自己的性命。
譚麗思張開嘴,發聲的是苗芯:“你殺不死我,你剛剛說的話引來了無數咒罵,它們都會成為我的助力。”
“你是永遠殺不死我的,我會一輩子纏着你。”
苗芯陰森的聲音讓譚婷感到恐慌,她不可能纏着她,七天一到就要魂飛魄散!她在騙她,在騙她!
“我沒有騙你,只要你活着,我會一直折磨你。”
“苗芯!”陸汀跑過去,從後面勒住用力掙紮的譚婷,“快走!”
“譚麗思”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陸汀,不敢相信這個人居然真的想救她。
女生胸口的衣服灼燒成了灰燼,傷口處有黑色的血流出來,墨色的血管沿着皮膚蔓向四肢。
她面部麻木,似乎感覺不到疼。虛浮在她面容上的另一張臉,卻在無聲的哭泣。
苗芯哽咽,強扯出的笑容帶着苦澀,“要是以前被欺負的時候,有人能像你這樣沖出來保護我,該多好。”
陸汀的心髒又酸又脹,緊接着,一直硬撐着身體的譚麗思忽然倒在了地上,苗芯的鬼魂也消失了。
譚婷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女兒,苗芯的話回蕩在耳邊,她不能讓她活着,她不要一輩子身邊都跟着一只女鬼!
趁陸汀分神尋找苗芯,她執起降魔杵紮向陸汀的手臂,堅硬的銅器劃破皮膚,猙獰的傷口血流不止。譚婷沒有絲毫猶豫,趁對方躲開之際,握緊降魔杵飛速撲到譚麗思面前,手起刀落,利器一下接着一下紮進譚麗思的身體。
鏡子之外,直播前的所有人都吓傻了。
清冷靓麗的女歌星,像個瘋子一樣将手中的硬物刺向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他媽真的不是在演戲嗎??!!】
【譚女神之前說的是真心話嗎,不是說她是個疼愛女兒的好母親嗎】
【譚麗思提到為了譚婷才折磨苗芯是什麽意思?焦楠楠又是誰?】
【捋一下,譚麗思是驕陽校園暴力的主謀,她這麽做是為了讨好自己的母親,她口中所說的焦楠楠、苗芯都是受害者。】
【焦楠楠是四年前一起自殺事件的主角,我看過那篇報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女兒靠校園暴力讨好媽媽?這是什麽扭曲關系!可怕】
數不清的彈幕侵占了整個手機屏幕,一些是在讨論譚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一些在咒罵校園暴力,但是很快,幾條特殊的言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我是xx中學的學生,我正在遭受校園暴力。】
【我是xx初中的校工,我忏悔曾經目睹校園暴力,卻因為不敢得罪人而沒有發聲】
【我是驕陽中學的高一三班的xxx,我親眼見過苗芯被欺負,但我沒有出面制止。】
【我是驕陽中學初三一班的學生,我看見焦樹樹被人堵在衛生間,卻因為膽小而不敢出面。我是個懦夫,焦樹樹,對不起。】
【我是xx大學19級的畢業生,我們宿舍曾對一個女生實施冷暴力。我為曾經的膚淺和扭曲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
……
類似的彈幕越來越多,甚至超越了對譚婷母女倆的讨論。
田芳拿着手機走到陳隊面前,“老大,你看。”
看着屏幕上滾過的文字,陳隊的心情五味雜陳,他希望這些人是真心的悔過,也盼望曾經遭受傷害的人,能摒棄過往的傷痛,迎着陽光繼續成長。
他重新舉起一直在通話中的手機,詢問王家和那邊情況如何。
王家和一行人站在漆黑的樹林中,周圍的風已經停了,光潔的鏡子上倒映着天上那輪模糊的白月。
“陸先生被拉進去後,一直沒有出來。”王家和一行人在陸汀和林歸消失後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根本沒顧得上去看手機。
陳隊:“他沒事。”
“那就好。”王家和一頓,疑惑道,“老大,你怎麽知道?”
陳隊:“他在直播裏。”
王家和一愣,趕緊示意邱實打開手機,直播畫面十分清晰,而且沒有卡頓。
陸汀沒有露臉,因為角度的緣故,他是背對着鏡頭的。
王家和眉頭擰起,邱實也發現了不對勁,“怎麽回事?”
——
空氣中有星星點點的東西在閃爍,苗芯的魂魄很難再重新凝聚完整,她将自己的大半能力留在了譚婷的身體中。
過重的陰氣引來降魔杵陽氣的侵蝕,譚婷只覺得手中的法器越來越熱。
她緩慢地停下動作,擡頭望向四周,苗芯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女兒的身體,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她。
而她的女兒譚麗思正躺在血泊中,兩只眼無神地望着自己,手指抽|動,蠕動的嘴唇似乎在喊着:“媽媽,媽媽。”
苗芯覺得這一幕很諷刺,譚婷想借着正當防衛殺了她,卻沒想到,真正的殺人犯成了她自己。
真正的惡鬼外表并非一定醜陋,也可以光鮮亮麗,妩媚動人。
“你現在很虛弱。”陸汀站在苗芯身後,手臂被林歸的藤緊緊纏住,暫時止住了血。他清冷的聲音中帶着某種異樣的克制,是在可憐這個女孩。
苗芯看着自己的手,喃喃着,“可我的時間還沒到……”
譚婷的身體震顫,降魔杵帶來的痛苦讓她眼前眩暈,每一個細胞都在刺痛,火焰一樣燒灼感從她的雙手往手臂上蔓延。
她費盡力氣低頭看去,那雙手上有許許多多的血泡。
它們大多數已經破裂,發出難聞的臭味,組織液将整個手掌弄濕噠噠的。
譚婷發瘋似的抽打自己的臉,叫嚷着:“是你幹的是不是,你附到了我身上!從我身體裏滾出去,滾出去!”
女人身上的氣味渾濁不堪,陰氣、戾氣、怨恨,它們夾雜在一起,将她包裹的密不透風。林歸擰着眉,帶着陸汀下意識退了一步。
這一反應讓譚婷有種被嫌棄的感覺,她也覺得自己這樣很惡心,最讓她恐慌的是,傷勢正在蔓延,已經爬到她胳膊上。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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