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馬車平穩得向前行駛,繞過鄉間小路,轉向通往縣城的大道。

落日西沉,車簾被暮春晚風徐徐拂起。

陸琢撩開窗簾上的一角向後瞧去,一輛拉貨的騾車始終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們後面。

遠遠看去,駕車的是個圓臉黑眉膀大腰圓的年輕男人,面相貌似有些兇狠。

看來這人是在一直跟蹤他們,跟蹤的原因顯然是為了探查他們的身份。

是怕別的藥商搶占他們的藥材生意?還是擔心其他?

陸琢捏了捏眉心,他轉首過去,堪堪對上沈瑜略帶疑惑的眼神。

她方才一直在腦中回憶那老婦講過的話,細細咂摸,發現了一些端倪。

“陸大人,據那婆婆所說,許家藥鋪的夥計呂五在府城買了宅子,要帶全家人搬過去,而我們今天所見的那藥鋪已經被封,許掌櫃也被關押在縣衙中,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你作為鋪子掌櫃,也會給雇工發放工銀。若單憑掙得的銀錢,能不能買的府城的宅子?”

陸琢沉吟片刻,鄭重問道。

“絕無可能。‘食來香’包子鋪的幾個夥計,每人工銀不過一兩,在樂安縣城已經是極高的了,即便呂五的工銀比旁人高三倍,每年也不會超過三十兩,除去一家妻小花銷,存銀頂多有十五兩。只憑工銀,在山陽縣買宅子倒有可能,而府城宅子貴,少則幾百兩,他的工銀是不會夠的。”

陸琢會意,雖然他還沒有見過許掌櫃與呂五,但從那老婦人的話中,也能覺察到這事有些異常,他心中已經有些計較,要等到晚上見了羅桓之後,再與他提起此事。

“再有,”沈瑜頓了片刻,接着說:“藥材簽契售賣一事,按照老婦人所說,村民是被哄勸簽契的,這其中有裏正和林掌櫃,會不會是。。。兩人有勾結?”

陸琢眉頭微皺,搖了搖頭。

“大竹村并非荒僻之地,距離縣城并不遠,且村中種植藥材由來已久,村民應該不會對律法一無所知,如果私下簽署了不公平的契約,怎麽不去向官府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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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是覺得那婆婆所言有失偏頗?”

沈瑜想起了老婦制止她說去官府告發的話,眉心微微蹙起,為何老婦會說告發也無用?

“老人家說的事情是從她自己的角度來考慮,未必全面。林掌櫃與村民簽約,背後應該有山陽縣府衙的承認和支持,但是。。。”

陸琢又掀開車簾向外望了一眼,那輛騾車依舊不遠不遠得跟着,李昭特意放慢了車速,以免這人跟蹤不上他們,他收回視線,接着剛才的話說下去。

“若是正經合理的契約買賣,還何需在這裏放置耳目?林掌櫃這件事,一定有蹊跷之處。”

沈瑜腦中驀然閃過了官商勾結這幾個大字。。。

只是這裏畢竟不是樂安縣,陸琢也與山陽知縣劉裕從未見過,再者為了避嫌,他與巡史羅桓見面,也得以私下會友的方式來。

兩人眸光相視片刻,陸琢微微颔首,沉聲說:“我會将呂五的線索告訴給劉知縣,至于大竹村簽契售賣藥材一事,還得先了解清楚再說。”

馬車徐徐進了城,那騾車依然跟在不遠處,李昭隔着車門低聲問:“公子,我們要回官邸嗎?”

“先去找一家上好的酒樓用飯。”

馬車在山陽縣最繁華的大街停下,傍晚時分,街道兩旁的鋪子一家挂起了燈籠,照的這一片亮如白晝。

陸琢下了車,又伸手扶着沈瑜下來,三人同其他食客一樣,慢悠悠踱步進了酒樓。

這個時辰正是酒樓食客最多的時候,樓下雅座座無虛席,而上好的雅室需要提前預訂,此時也已經客滿。

夥計看三人的穿着相貌打扮,忖度着對方的身份應該不凡,于是介紹得十分殷勤周到。

“客官,二樓廳中有隔開的隔間,幹淨雅致,正适合幾位。”

隔間是用镂空的黃木隔斷而成,四面垂着綿密的青色紗帳,裏面雖然空間不大,但勝在桌椅擺設頗為精致,案上放着青花白底瓷壺茶盞,甚至還燃着熏香,味道清新芬芳,稱得上雅致。

在臨窗的隔間坐下,沈瑜心情好像放松了些許。

她先前曾随父親到山陽縣游玩,對這裏的特色吃食了解一二。

山陽縣南有一條渙河,河水黃濁湍急,泥沙沉浮,雖滋養了一方水土卻常有決堤水患,但裏面卻有一種特殊的鯉魚,當地人稱之為渙河紅鯉。

渙河紅鯉乃是山陽縣的特色,與普通河流中野生的鯉魚不同,其鱗片金黃閃光,鳍尖鮮紅,肉質肥厚,細嫩鮮美,适合清蒸、爆炒等各種吃法。

稍頃,夥計呈上一道四盤紅鯉宴,三熱一涼,分別是香辣蒜蓉魚片、清蒸全魚、砂鍋豆腐魚頭和涼拌魚三絲,另有配湯與主食。

天大的事兒,在一桌鮮香味美的吃食面前都得靠後挨。

幾筷魚肉下了肚,沈瑜把方才在大竹村遇到的事抛在一旁,給陸琢和李昭講起渙河紅鯉精的故事來佐餐。

“據說,很久以前,山陽縣南邊有個小村莊緊挨着渙河,村裏有個撐船的老伯,不管刮風下雨都會撐船渡人。有一天,老伯把船靠到岸邊,發現河岸上有一條快渴死的鯉魚。這鯉魚遍身金鱗,又身長一尺,若是個尋常人見了,定會捉住吃掉或者賣了換錢,但老伯心善,不忍心鯉魚缺水而死,又撐船到了河中将魚放生。”

“誰知到了第二天,老伯吃過早飯去岸邊,照例去撐船,你猜怎麽樣?”

陸琢擡了擡眉毛,笑而不語,只适當地露出些不解和茫然的表情。

俗套的故事劇情,聽了開頭便能猜到結尾,不過沈瑜講得聲情并茂,又把氛圍略加渲染,聽上去倒還十分有趣。

但李昭不為故事所動,他依然然面無表情的扒飯,偶爾轉頭眯起眼睛向隔間外打量一眼。

沈瑜不待他們有人回應,接着自顧自講下去。

“船裏竟然有好些從河裏跳出來的鯉魚,長的都和老伯昨天救的那條魚一樣,只是個頭小了許多。老伯把魚拿回家烹制,又送給村裏的鄰居,大家嘗過後,都紛紛稱贊這魚味道鮮美,說老伯救的是魚精,它讓河裏的鯉魚報恩來了。”

“從那以後,這鯉魚就被稱為渙河紅鯉,也成了山陽縣的一道特色名吃。”

李昭聽完故事沒什麽反應,他吃飽喝足抹抹嘴,站起身來,說:“公子,你和沈姑娘用飯,我有點事,先出去會會朋友。”

待李昭出了門,沈瑜馬上從窗口邊轉首過來,聲音壓得極低:“陸大人,李昭大哥去會那個跟蹤我們的人了嗎?”

陸琢:“???”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那跟蹤的人進了酒樓後行蹤隐蔽,她是何時發現的?

但實則沈瑜發現的更早,在馬車裏,陸琢曾掀開車簾往後看過兩次,他轉首回來時雖貌似若無其事,但仔細瞧去眉頭微蹙,眼神有一瞬的冷然。

這種細節沈瑜自然不會放過,再加上飯時李昭時不時地打量隔壁隔間,種種端倪便可以推斷出一二。

那跟蹤的人就坐在他們臨邊的隔間裏,雖有遮擋看不清楚,但能聽到他們這邊的談話。

陸琢微笑着看她,所以她方才絞盡腦汁把自己聽過的紅鯉典故講出來,好讓跟蹤的人了解他們只是到山陽縣游玩吃喝的閑人,并非搶他們生意的藥商。

看來,她十分小心,不願他們在這裏惹上什麽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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