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1)
兩人站着不動,很快就落在了最後面,火把光漸漸遠去,只餘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兩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嬌走在他們略後面的地方,見他們停下不動,也不再前行,沒有打擾,只默默的等着。
肖遲等人發現裴折沒跟上來,回頭喊道:“裴大人,怎麽不走了?”
這一聲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間的僵持,裴折下意識挂上個笑,喊道:“來了。”
夜裏林間的風簌簌,帶着經冬未散的冷意,逐漸消了心火,裴折長出一口氣,回頭對金陵九道:“走吧。”
他語氣輕松,全然未提剛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腳步跟上統領軍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轉過身,慢慢跟上去。
兩人之間隔着三米遠的距離,直到進了城也沒說上句話。
此時天還沒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爾能聽到一點細微的叫嚷聲,是附近勾欄妓館裏傳出來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間營生的,這個點最鬧騰。
去客棧和衙門是兩個方向,裴折和肖遲說了兩句,就停下腳步不走了,附近依紅疊翠,他瞧着新奇,沖四周張望了一圈。
金陵九帶着左屏穆嬌到的時候,肖遲已經帶着人往衙門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頭,懶洋洋地站在街邊,見他們來了,遂收回亂轉的視線,只落在一人身上,沒指名沒道姓:“趕明抽個時間去衙門一趟,別忘了。”
要對今晚抓到的刺客進行審問,金陵九三人也參與了這件事,按照律法,應當一并問訊。
金陵九熟悉衙門辦案的流程,直接應下,裴折瞧他沒說話的意思,頓覺沒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轉身離開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将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未等裴折完全轉過身,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聲音很淡:“什麽代價?”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頸處一麻,慌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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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松松,骨頭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連帶着胳膊都酸,裴折沒忍住哼唧了兩聲,聽起來黏糊糊的,沒一點風流體面的樣子,不像人模狗樣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嬌氣小少爺。
金陵九下意識松了手,餘光瞥見裴折皺着眉頭揉胳膊,評價道:“嬌氣。”
半晌又報複似的補了一句:“裴嬌嬌。”
裴折一口氣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氣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勁,自己心裏沒數嗎?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這是一句無比正常的話,如果沒有那道緊接着響起來的高亢尖叫的話。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點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館,夜深正是尋歡作樂的高潮時候,被翻紅浪間酣戰正兇,洩露出些許大膽又孟浪的叫嚷。
這一聲突如其來,裴折和金陵九都吓了一跳,兩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難以忽視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聲是怎麽回事後,裴折的臉直接黑了。
探花郎從來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處境,以往小打小鬧開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裝出來的,金陵九第一次見他這樣,頗覺新奇,連那股尴尬都淡去不少,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笑得很壞:“我沒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金陵九彎着眼,眼底那顆痣都淌着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輕點好不好?”
裴折:“……”媽的!
當金陵九認真注視着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夠不溺于其中的深情,秾麗的眉眼仿佛帶着鈎子,要将人魂魄勾出,讓人心甘情願地堕落無間地獄。
自古紅顏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覺得,金陵九要命。
要別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聲又隐約傳出,裴折瞬間清醒過來,看着眼前金陵九明顯揉着調笑意味的眼,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得手癢,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點可以随便選擇,裴折不介意,甚至心裏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古怪念頭。
當然他也只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嬌還在附近,真動手了吃虧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将這筆賬記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別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着明白裝糊塗:“我沒笑,我天生就長這樣。”
裴折直接對着他翻了個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面癱!
這倆人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風,定然不會輕易放過奚落對方的機會,端見裴折語塞,金陵九就突然變成了個話痨,一句接一句地擠兌他:“裴郎真是天賦異禀,樣樣都精通,連這坊間夜話都知曉。”
裴折:“……”
人一旦尴尬到某種程度,就會徹底抛開羞恥心,比如現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沒辦法改變,那就只能加入,只要能讓金陵九更尴尬,對比之下,他就會顯得不那麽尴尬了。
“是啊,我天賦異禀,可不止在這方面,現在時辰合适,要不找個地方,我們好好探讨一番?”裴折笑得太過用力,面目有些扭曲,“我定會讓小九兒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涼氣:“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眸底的溫柔完全不輸金陵九剛才:“怎麽不必?我也不是不識情趣的人,小九兒深入了解我之後,我便也教教你坊間夜話,除了你的臉,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嗓子,相信小九兒說那些話時一定會無比動人。”
金陵九渾身一悚,他還不至于聽不懂裴折話裏的意思,看裴折一臉意猶未盡,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鬧了,我們說正事。”
“誰鬧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兒是害羞了,沒事,別擔心,我這麽溫柔,一定不會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麽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鬧過這麽一通,臉皮差不多撕碎了,兩人都被下了面子,再沒有顧忌,懶得對着對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貍,心裏頭那點花花腸子誰不清楚?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報沒盡頭,他還要臉,招架不住,主動把話題拉了回去:“你怎麽知道會有刺客,還随身攜帶了信號彈?”
統領軍的人來得很快,就算他沒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會出事,有很大可能,他還破壞了裴折的計劃。
裴折打了個哈欠,他是夢到一半驚醒的,和刺客對峙時精神緊繃,此時心神一松,困乏勁兒就湧上來了:“你問這麽多,讓我先回答哪個啊?”
金陵九木着臉:“我只問了一個問題。”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淚汪汪,一拍腦門,渾不在意道:“困糊塗了,現在腦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說完就走,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別煩裴爺爺”的氣息,金陵九覺得,他今天應該是沒帶扇子,不然剛才就直接亮出來了。
金陵九胡思亂想着,裴折剛走出兩步去,就“诶呦”了一聲,身子一歪,朝他倒了過來。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開的,哪兒能讓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兒個不知怎麽回事,腳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樣,直到裴折倒進他懷裏都沒挪動一步。
作為倒在天下第一樓九公子懷裏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沒有感到榮幸,反而不客氣地指着金陵九的鼻子,憤憤地控訴道:“你的藥是假的!”
藥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價錢請人配制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裝出來的,事關天下第一樓,金陵九的臉色沉了幾分:“藥瓶給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将強行扣下的藥瓶遞給他:“不想給就不想給,沒必要這麽折騰我,嘶,九公子,小九兒,你怎麽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沒理他的編排,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接過藥瓶,撥開嗅了嗅,臉色有一瞬間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頓時顧不得叫喚了,拔高了聲音問道:“藥真是假的?這藥有什麽副作用?我該不會今後就殘廢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靜下來,在突然激動的人身上拍了拍,無奈地解釋道,“藥不是假的,只是我拿錯了,下意識拿了最好的那種。”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什麽叫‘下意識拿了最好的那種’,你這話聽起來不太對勁啊,我怎麽記得你之前說給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難不成你真的打算诓我來着?”
金陵九一噎,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不是诓你,是對我來說,這藥是最好的,對你來說,另一種才是最好的,唉,簡單說吧,這是專門給我用的藥,你還記得自己上藥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嗎?有沒有到三個時辰?”
金陵九提到過,這種傷藥會麻痹感覺,三個時辰後才會恢複。
裴折回憶了一下,篤定道:“不到三個時辰,兩個時辰吧。”
“想給你用的是另一種,那種只會淡化傷口的疼痛,不會完全沒有感覺,三個時辰後,痛感會慢慢恢複,和市面上賣的傷藥差不多,但是效果會好一些,就是這種。”金陵九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瓷瓶,在裴折面前晃了晃。
“至于拿錯的那個,其實是我個人喜歡用的,那種效果會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藥,便會迅速幫助傷口止血、愈合,會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疼痛——”
裴折打斷他的話:“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将兩個藥瓶都收了起來,讓裴折鬧得頗有些頭疼:“你錯用的這種藥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藥會完全麻痹感覺,但是兩個時辰後,傷口的疼痛會加劇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說話之前,金陵九搶先道:“雖然會加劇疼痛,但是三天後,你的傷口就會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誠發問:“你覺得,我劃破的那點傷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着頭皮道:“四天?五天?肯定會超過三天吧?畢竟是玉劃傷的,養起來麻煩,可不能馬虎。”
裴折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哦。”
金陵九無奈道:“當時你剛上完藥,說沒有感覺,我還以為你是覺得那點感覺可以忽視,沒想到是真的沒有感覺了。”
裴折掀了掀眼皮:“怪我咯?”
金陵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認命道:“怪我。”
裴折覺得研究出這種藥的人純粹有病,用這種藥的人更加有病,為了那兩個時辰的無感無覺,要承受三天的劇痛,何苦來着?
總而言之,金陵九有病!
單腳站着太累,裴折倚得舒服,全然沒有要站直了的打算,金陵九自知理虧,也不好把人推開了,任由裴折靠在他身上:“還困嗎?”
裴折冷漠搖頭:“疼得我一激靈,一點都不困了。”
金陵九努力忽視他話裏的嘲諷,問道:“那是送你回統領府,還是去客棧,咱們聊一聊?好久沒聊了不是,正好可以為彼此解惑。”
這話說出來之前,金陵九真的沒多想,但說出口之後,突然覺得這場烏龍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裴折現在不困了,又能和他一起聊聊了。
裴折之前有句話說的不錯:世人多蠢鈍,君與我獨美。
在這淮州城裏找不到其他樂子,金陵九突然覺得,和裴探花你來我往的算計彼此也是一樁樂事,就連時不時互相吵吵嘴,都比做其他事更有滋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這樣一個人,怎麽忍心看着他毀在天下權力的浪潮之中?
“回統領府吧。”
冷漠的聲音打破了金陵九的快樂暢想,也打斷了他的不忍。
裴折慢吞吞道:“今夜心情不佳,不想聊正事。”
金陵九表情一滞,不過下一秒就恢複了平靜,他擡手将裴折扶正了些,自顧自地重複道:“你想和我去客棧聊聊,好的,我帶你去。”
裴折:“……”
裴折沒想到金陵九會做這麽不要臉的事,反應過來的時候,金陵九已經抓着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客棧的方向走出一段距離了。
從那片勾欄前路過,裏面傳出來的聲音更響了些,這一片範圍挺大,完全走出去需要半刻鐘,耳邊盡是與之前聽到的高亢叫聲無甚差別的聲音。
裴折被那淫詞浪語鬧得耳根發熱,埋頭想靠在金陵九身上裝聾作啞,誰知一扭頭,正對上金陵九臉側漫出來的緋意。
玉冠壞了,金陵九沒束發,只是松松地系起來,臉側滑落了幾縷,随着夜風亂飄。
大紅燈籠高高挂,整個巷子都是昏沉而暧昧的光,讓人想到燒透了的燭燈,開到成熟的花朵,還有話本子裏描述的昏紅羅帳。
幾種意象合在一起,組成了此時裴折眼中的金陵九。
裴折打量過金陵九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是靠得這麽近的,比上元夜冒犯至極時還要近上三分,近到讓他想起溫泉池中的距離,不過那時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沒有分給眼前人太多。
唯有此時,才是真正的滿心滿眼都裝着這一個人。
金陵九身上的梅花香氣很淡,但因為離得太近,裴折感覺鼻尖全都是那股味道,以至于他忍不住輕嗅了兩下,讓那股帶着微涼體溫的氣息深入肺腑,好似這般就能緩解腳上的疼痛一樣。
裴折的心情沒由來地好了不少,唇角一揚,整個人又開始蕩漾:“我的魅力那麽大嗎?”
金陵九不明所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臉,語氣輕佻:“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唉,魅力實在是太大了,都讓鼎鼎大名的九公子寤寐難眠了,硬要拉着我秉燭夜談。”
金陵九:“……”
他突然後悔了,感覺刺客的事也不是那麽重要,是哪根筋發錯了,想和這麽個玩意兒吵嘴?有那閑工夫,回去睡覺不好嗎?
“現在已經晚了。”裴折哼笑了兩聲,“就算你現在把我送回統領府,也不能掩蓋你被我迷住了的事實,小九兒,你剛才已經暴露了,說說吧,你是什麽時候傾慕我的?”
金陵九架着他的胳膊禁不住用了幾分力,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唐:“我傾慕你?”
裴折忍着笑,擡了擡下巴:“嗯。”
金陵九知道此時自己說什麽都會被裴折曲解,索性破罐子破摔,誇道:“可不是嗎,我傾慕你,我可太傾慕你了,這世間我最傾慕的人就是你。你多好啊,名聲大,長得好,懂得多,味道也不錯,還懂那麽多床榻上的話,我可真是傾慕死你了。”
裴折臉一僵,聽他這頓誇,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咬牙切齒道:“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麽傾慕我啊!”
金陵九攬着他腰的胳膊緊了緊,亦是咬牙切齒:“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麽傾慕你!”
裴折揪着金陵九的袖子,皮笑肉不笑:“能聽到你這麽說,我真是太榮幸了。”
金陵九反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感到榮幸,畢竟是你應得的。”
兩人臉上盡是虛假的笑意,四目相對,均看到了彼此眼中明晃晃的嫌棄和惡心。
裴折:呵,金陵九絕對有病,還病得不輕。
金陵九:啧,裴折果然用錯藥了,都藥到腦子了。
“嘶,師兄,你們?”
穆嬌一臉意味深長,看着金陵九的目光複雜難言,過了會兒,視線又轉移到裴折臉上,是和之前如出一轍的複雜。
左屏将穆嬌拉到身後,他見慣了大場面,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能夠保持鎮定:“九爺,此處距離客棧不遠,要不我和穆嬌先回去,幫你準備一下要換的衣服?”
金陵九像是累極了,擺了擺手:“随便拿一件就好,讓廚房燒壺水,然後把「雪後天青」找出來。”
左屏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雪後天青」嗎?”
金陵九颔首。
裴折挑了挑眉,忽然有些好奇,能讓左屏露出這種表情,「雪後天青」是什麽東西?
左屏和穆嬌加快腳步離開,隐隐還能聽到兩人的讨論聲。
“都說了讓你不要跟太緊。”
“我怎麽知道會聽到那種話,師兄竟然傾慕那人,師兄竟然有傾慕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麽不告訴我?”
金陵九臉黑了,裴折則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咳,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說出去的,你這師妹還挺有意思的。”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沒作聲。
裴折正準備再臊他兩句,猝不及防,又聽見了穆嬌的聲音:“不過看不出來,那裴探花竟然如此身嬌體軟,走個路還要師兄抱着,唉,我還以為他和傳聞中一樣,是翩翩的少年兒郎,沒想到他這麽不矜持,這大晚上約師兄泡溫泉,莫不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師兄那樣性情冷淡的人,無怪他要這樣做。”
直到穆嬌走遠,聲音聽不到了,裴折才眨了眨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不然怎麽可能會聽到那麽恐怖的言論:“她是不是不知道有些詞不能亂用?”
金陵九幽幽道:“我這師妹還挺有意思的,是吧?”
被自己的話嗆到,裴折一陣語塞,忽然又想起那句恐怖的“霸王硬上弓”,他不禁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現得太出格了。
直到兩人到達客棧,都沒再說一句話。
左屏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在客棧裏等候,兩人一進門,他就接過裴折,扶着裴折上樓,讓金陵九有時間回房換衣服。
裴折環視四周,沒看到穆嬌,他對金陵九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頗感興趣,甚至想抽時間和她讨論一下說話的藝術:“你們九爺的小師妹呢?”
左屏動作一滞:“不知道。”
沒忽視左屏的異樣,裴折揚了揚眉,眼底劃過一絲了然,他心裏莫名快意起來,樂呵呵地問道:“你們之前說的「雪後天青」是什麽?”
左屏:“是九爺珍藏的東西。”
裴折精神一振,頓時更好奇了,不過他不打算繼續問,準備親眼見證一下金陵九珍藏的東西。
上了樓,到天字九號房門口的時候,金陵九正好換完了衣服,打開門将裴折接了過去。
裴折深覺自己像件價值連城的寶貝,從一個人手上交到另一個人手上。
其實他已經習慣腳上的疼了,一開始會那麽失态完全是因為沒有心理準備,後來就好了,他到底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怎麽可能被這點疼唬住。
但他暫時不準備說出來,能讓金陵九伺候,實屬難得,能多享受一會兒就是賺到了。
熟悉的房間布置,熟悉的人在做熟悉的事。
裴折坐在桌前,支着下颌看金陵九沏茶:“咱倆每回要掏心窩子說點什麽的時候,你就愛泡茶,再來幾次,我估計都得習慣了。”
金陵九專注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擡,随口道:“是嗎?”
“是啊。”賞心悅目的東西是看不夠的,裴折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突然笑了聲,“以後得少喝你的茶了。”
金陵九正好将水注完,邊擺開茶盞,邊問道:“為什麽?我的茶不合你口味?”
裴折意有所指道:“哪能啊,就是因為太合口味了,怕喝多了心窩子被掏得一幹二淨,到那時候我就該沒命了。”
金陵九動作一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會的。”
他目光專注,裴折忽然笑不出來了,率先錯開視線,暗自嘟哝:“狡兔死,走狗烹,什麽都會的。”
金陵九将茶推到他面前:“嘗嘗?”
裴折精神抖擻,用蓋子刮了兩下:“這就是「雪後天青」?聽左屏說,是你珍藏的,我覺得很榮幸。”
金陵九:“是該榮幸,這是我第一次用它。”
裴折手一頓,将視線從澄澈的茶水轉移到茶盞上,茶盞壁很薄,盛了滾燙的茶汁後,裏面的顏色透了出來,在杯壁上呈現出一種極為特殊的色彩,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誤會了什麽。
“這是一塊極其珍貴的青玉,顏色比其他青玉要淡一些,我一看見它的時候,就想起雪後的天空,将它做成茶盞後,便起名為雪後天青。”杯蓋和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越的聲響,金陵九唇畔帶了笑,“沾了裴郎的光,不然我不舍得用的。”
裴折從最後這句話中聽出了一絲小驕傲,類似于人們把得意的東西拿出來,想要得到別人的誇獎,于是他很上道地誇道:“很精致,九公子眼光向來不錯。”
金陵九沒作聲,但神情輕快了不少,顯然是被誇得舒爽了。
裴折抿了口茶,心覺好笑,小孩脾氣。
金陵九:“喝了我的茶,現在該為我解惑了吧?”
裴折咂咂嘴:“果然九公子的茶不能輕易喝,還是刺客那事嗎?”
金陵九不理會他的諷刺,開門見山:“你早就知道了會有人刺殺你,信號彈也是提前準備的,對不對?”
裴折解釋道:“當日在客棧門口,我發現有人暗中挑撥百姓,便讓雲無恙去把人揪出來,那人現在還關在統領府,我猜應該和今晚這群人是一夥的,不過可惜了,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我也不會拿自己當活靶子。”
金陵九追問:“同夥都被抓了,你怎麽知道他們還會來刺殺你?”
“我都把那東西拿出來了,要沒人刺殺我就怪了。”裴折懶散地撐着額角,頗有些不爽,“我的九公子啊,咱倆什麽交情了,你不就是想問我那東西是不是真的嗎,用得着這麽拐彎抹角?”
金陵九虛心受教,從善如流:“是我格局小了,所以那東西是真的?”
屋子裏頓時一片寂靜,四目相對,答案一清二楚。
金陵九驀地垂下眼皮,眼底晦暗不明:“裴折,你知不知道那東西意味着什麽,江湖與朝堂之上,觊觎之人不計其數,你若不拿出來,它就是虛無缥缈的,你将之拿了出來,就是坐實了傳聞,并且将後禍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屆時,你恐怕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裴折吊兒郎當地笑:“我這不是還沒死嗎?”
有傳言稱,當今聖上拿出了一方信物,見之即見聖上親臨,得到此信物的人,上可斬朝臣,下可統三軍。
自古以來,皇家權力不會外分,這傳聞中的信物所代表的權力太大,是真是假,沒人知道。
天下第一樓調查日久,也沒個結論,金陵九也只是略有耳聞,當日裴折在客棧拿出信物,他才恍然驚悟,當今聖上那般昏庸,也許傳聞是真的也說不定。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那東西确實存在,并且就在裴折手上。
金陵九願意陪着裴折胡鬧一晚上,就是為了确認這件事,眼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裏莫名空落落的,覺得茶都沒了滋味。
裴折不滿地敲了敲桌子:“我給你解了惑,你就不管我了,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問題,我要問了。”
“我什麽時候欠你一個問題了?”金陵九說完反應過來,當初裴折是說過想知道答案就要付出小小的代價,“抱歉,一時忘了,多謝裴大人為我解惑,我可以将知府大人一案的兇手告訴你。”
裴折意興闌珊:“別,案子我要自己破,我有其他的事要問你。”
金陵九擡擡手,示意他問。
“金陵九,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單純的好奇,你之前說那種傷藥是最好的,對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小小的傷口都覺得疼,你卻習以為常。”
裴折斟酌着語句,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冒犯,然而他說了一大通才發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冒犯的。
“或許我該問得直接一點,你不怕疼對嗎?”
他嘴上說着直接,問得卻并不直接,甚至近乎溫柔。
裴折是這樣的,有利刃的鋒芒,卻又有水一般的包容,他的體貼滲透在某些細小的方面,如果不注意,根本無法察覺。
金陵九見過那麽多人,各形各色的,什麽性格都有,但裴折絕對會占到一個“最”,他是最溫柔的一個。
“你怕疼嗎?”金陵九反問道。
裴折大方:“怕,不止我,大多數人應該都怕疼,我們可以忍受疼痛,卻還是怕疼的。”
能忍受和怕并不沖突,他覺得金陵九不屬于這一種,金陵九給他的感覺,不是能忍受疼,而是有些享受。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裴折,你問到了我不想回答的問題。”
裴折歉意道:“我很抱歉,但我還是想知道答案。”
金陵九不知道裴折會那麽敏銳,注意到了這一點,事到如今,他又不能不回答,這種迫不得已令他的心情變差了幾分:“是,你想的沒錯,用你的話來說,我确實有病。”
裴折說的既對,也不對,他确實享受傷口帶來的痛苦,但并不是完全不怕疼,享受是因為,那種痛苦可以轉移注意力,讓他暫時忽略更痛苦的感覺。
他并不嗜痛,但确實有病。
他的傷藥是專門準備的,應他自己的要求,這絕對是金陵九不願意承認的秘密之一,當時發現拿錯藥了,他還心存僥幸,以為裴折不會發現,沒想到,這麽快就被問到了。
其實不止是傷藥,金陵九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又怎麽會醉果酒。
金陵九是千杯不醉的,在去過統領府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喝不了果酒,果酒會與他服用的另一種藥産生作用,使他意識昏沉,像醉酒了一般。
那種藥的效果會持續很久,客棧門口被圍住的那天,他剛服用過,藥效至今還沒退。
裴折盡量讓自己顯得平常,問道:“治療得怎麽樣了?”
許是覺得說一句是說,說兩句也是說,金陵九沒有剛才那麽抵觸了:“不怎麽樣。”
瞥見裴折瞬間揪緊的眉頭,他還惡劣地笑:“看過不少醫師,都說治不好,一輩子的病,你怕不怕?”
裴折:“我有什麽好怕的,也沒見你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你要是哪天突然成了精,那我再怕也不遲。”
金陵九笑意森森:“興許我就是個精怪。”
裴折撩起眼皮:“也不無可能,不過你這樣貌,應該是狐貍精沒跑了,啧,這麽一想,我确實該害怕,畢竟我這麽俊秀的人,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了,你要是想吸點精氣,豈不是只能找我?”
金陵九:“……”
裴折摸了摸臉:“看來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種負擔。”
被這麽一通攪和,金陵九心裏那點郁氣全散了,他知裴折是有意為之,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總有種欠了人情的錯覺。
“關于知府大人的案子,你現在知道多少?”金陵九問道。
裴折挑了挑眉,坐正了些:“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做的,關系和他密切,我覺得有一個人值得查一查,小妾田七。”
金陵九擡眼:“田七?”
裴折回憶了一下,道:“是個小妾,我忘了是不是這麽個名,應當差不離,當時只是随口問了鐘離昧一句,沒上心,後來心裏隐隐有種直覺,應該和她有關。”
金陵九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只能說,裴折的直覺真的很準,他查了那麽多,都不及裴折随口一問,或許他當初做的選擇确實沒錯。
也選對了人。
“我尋思着,能給府上的人下藥,一定是對府上頗為了解的人,殺人兇手也不一定和知府大人關系不好,興許關系可能還非常親近呢。”裴折停頓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這世上,從來不是敵人最可怕,最可怕的是親近的人,你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什麽方向,會突然插過來一把刀。”
這話意有所指,金陵九貼心地沒有多問,不是時候,沒由來的,他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裴折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裴折又喝了一口茶,茶水涼了,回味微澀,他晃了晃腳,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沖着金陵九伸出手:“我的藥呢?”
之前只是給金陵九看看,并不代表他不要了,到了他手裏的東西,別想再拿回去。
金陵九一陣無語,起身拿過瓷瓶:“這是正常的傷藥。”
裴折勾着瓷瓶在指間把玩,他喜歡這種細膩的觸感:“給了我,你以後傷着了怎麽辦,不會要用那種缺心眼的藥以毒攻毒吧?”
金陵九确定,裴折這句“缺心眼”不止想用在傷藥上,還想用在他身上,沒好氣道:“別咒我,我傷不着。”
“這可不一定,世事難料,萬一……”裴折驟然收緊手,眼底閃過銳光,“你說的線索,是田七!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你不僅想告訴我田七是兇手,否則不必多說後面那幾句。”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繼續。”
裴折:“關鍵在‘廿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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